作者:更俗
“意外发生这么严重的车祸,你们都受这么严重的伤,陈申、周军能不能活,还不得知,最后让我逃了,你用得了承担什么责任?逃就逃了呗,县里还能责怪你什么?反而是现在将我抓回去,我嘴巴不严,说出袁队长喝醉酒开车时打瞌睡,才发生这么严重的车祸,袁队长你才头大呢!”
“你别想拿这事吓唬我,我袁文海还不会受你的要挟!”袁文海厉色盯住萧良,要上前拽住他。
萧良往后退了两步,说道:
“我怎么会要挟袁队长,我现在是求袁队长你同情我啊。哪怕不是现在,至少在确认我是被陷害之后,袁队长总应该对我有点同情心吧?而事实上,这么严重的车祸都已经发生了,只要我不说,陈申、杜江、周军他们都不可能主动说他们今天灌过袁队长的酒。等过几天我再被抓回来,到时候哪怕我还想检举袁队长你,也应该没什么说服力了吧,对不对?这一夜已经够难熬了,咱们都省点力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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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省东部沿海地区以平原地形为主,位于东洲市东北方向、狮山县东南角的宿云山,是远近少有的“崇山峻岭”。
宿云山严格意义上只能算丘陵,东西走向约有十二三公里、南北宽约四五公里,共有九座大大小小的山头,分别属于狮山县下面的云社、宿城、溪口三镇。
萧良不仅大学毕业到云社工作这两年,之前学生时代就喜欢往山里跑——即便相隔二三十年,很多记忆变得模糊,但他钻进山林里,相信短时间里还真不怕有谁能将他揪出来。
萧良从一片苹果林里钻出来,不远处的山坳里,有一座拿防水布搭成的窝棚。
借着月色,萧良探头见窝棚里除了一张拿木板拼搭的简易床,铺了张破旧草席外,别无他物。
月下在山林里摸高爬低走了一个小时,之前还被折腾了一整天,得肖裕军这狗东西拳脚伺候两三顿,又发生车祸,萧良不仅没有受什么伤,现在都没有感到特别疲倦。
他感觉到年轻的肌体里,还有颇为充沛的精力可供挥霍。
线条分明的肌肉充满力量感,皮肤健康紧致,都是年轻的感觉。
这也令他更愿意相信眼下是真重生回到九四年,回到自己才二十二岁的年轻身体里。
这么年轻健康的身体,能重新活上一回,哪怕别的事不做,多学学季羡林老先生也是极好的。
老天与我再少年,定是春风想怜花。
萧良坐在窝棚前的土坎上,自嘲的思量着,他手里拿着刚从林子里摘下来的青苹果,比婴儿拳头大不了多少,啃上一口,酸得掉眉毛——
萧良歇脚的窝棚,就在车祸现场的上方,相距也就三四百米。
火势这时候已熄灭,不过月色很好,萧良居高临下,能看到有一辆深夜运货的货车停在路边。
附近也有七八个村民被车祸惊动跑过来,正七手八脚帮忙将受伤的周军、杜江、陈申从坡沟里抬上来;手电筒光柱在山间晃动。
从这里到县城也就十六七公里,也就是说,就算袁文海现在不忍痛赶到附近的村子借电话通知县里,县局最迟一个小时后也将通知镇上他逃走的消息。
他不能什么都没有准备,现在就仓促赶回云社。
当然,他只是涉嫌强奸未遂,又不是穷凶极恶的杀人犯,县公安局不可能花多大的气力抓捕他。
萧良猜测除了联络镇上组织人手进宿云山搜捕他外,县公安局最大可能就是派人赶到东洲市他家里守株待兔。
想到这里,萧良强忍住酸涩,将几颗半生不熟的青苹果囫囵吃下去补充体力,又小心起见将果核装进衣兜里带走。
…………
…………
一路爬坡跨沟走野道,天蒙蒙亮才爬上梅花岭。
萧良站在梅花岭的南山崖,脚下的宽谷约有四五里纵深,长满松柏,在淡青色的晨霭里,就像一张铺展开的深碧色巨毯。
萧良往东南方向眺望过去,两三里外有处像小山包似的地形凸起。
那里是将军坡。
将军坡六十多年前这里发生过一起激烈的战斗,有好些红军烈士牺牲安葬于此,当地人又将那里称为红军坟。
萧良前世之所以在看守所被关押了半年,除了肖裕军这些人在背后收买、运作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在他被陷害的当天,有一个身份极为特殊的老人独自进山祭拜先烈,在红军坟附近遇到几名小混混带着猎枪进山偷猎,劝阻时被小混混推到沟里摔伤腿。
老人摔伤腿无法出山,等到家属通过省里联系到市里,再派人进山寻找,已经是四五天之后了,老人差点饿死在山里。
萧良前世还是无罪释放之后才听袁文海提及这事,说省里当时震怒异常,勒令东洲严厉整顿社会治安,那段时间东洲发生的所有刑事案,基本都从严从重处理,他的案子也被肖裕军以及盯着他家的一些有心人钻了空子。
他对这事当然记忆深刻。
萧良在青蒙蒙的晨曦里,摸着山梁上的崎岖小道往南麓的红军坟走去。
宿城镇政府很早就在将军坡修建了烈士纪念陵园,却很简陋。
锈迹斑驳的铁栅栏在山坡上围出一座仅三四亩大小的陵园,坟墓用水泥矮墙围护,一座水泥碑立于墓前,不到两米高的样子,写有“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八字碑文。
看纪念碑前摆放一瓶分金亭以及十数支香烟拿砖块压住,香烟没有被雨水浸渍的痕迹,萧良确认这两天确有人过来祭拜过。
他细致观察陵园附近的山林不像有人近期走动的样子,便循着红军南面的崎岖土路往前走,一百多米外便看到有摩托车碾压过的痕迹。
土路都不到两米宽,临坡跨沟,有些崎岖,两侧草木茂密。
这附近虽然谈不上荒无人烟,但位于宿云山的深处,三五天没有路人经过,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萧良又往前走出四五十米,才看到路边的灌木有翻滚碾压过的痕迹。
“有人吗?”
有人在沟底听到动静,有些虚弱的喊道。
此时还没有到六点钟,天色已经明亮起来了,萧良分开灌木丛,往陡峭的溪沟里看去,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削瘦老人正踮脚站起来。
这附近的溪沟看似只有两米多深,但非常陡,沟底又积满嶙峋的乱石,附近有很多抓爬过的痕迹,看得出老者尝试了很久,都没能从沟里爬上来。
第5章 有家不能回
萧良找来一根长树杈子,将老人拉了上来:
“老伯伯,你怎么跑这沟里来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也就清明节前后镇上会组织学生进山扫墓。要不是我夜里没事爬山经过这里,老伯伯你自己没有办法爬出来,可能七八天都不会有人经过啊。”
“唉,人倒霉喝水都塞牙——老头我多管闲事,被人推到沟里的。”老者自嘲说道。
萧良简单看了一眼老者的伤腿,脚踝高高肿起,看不出是简单崴伤还是骨折。
萧良抬头见老者在打量自己,知道自己经过这一夜折腾,衣衫破了好几处不说,鼻青脸肿,身上还有多处擦伤,淡定的说道:
“我从北边登山,想着到梅花岭看日出。梅花岭前有松树谷,坐山头看日出最壮阔,却不想半夜爬山也滚到山沟里了,差点摔个半死。我也是倒霉喝水塞牙缝,老伯伯你却是幸运,要不是我摔了这一跤,只能从南边找路下山,不知道要过多久才有人经过这里呢!”
萧良打量老人七十岁左右的样子,哪怕被困沟底折腾了一夜没能爬出来,精神却不萎靡。
他心里有些奇怪,红军坟安葬的那些烈士都是六十多年前牺牲于此的,老人到底是什么身份,论年纪也不像那个时代就参加革命的老红军,为什么一个人进山祭拜先烈,是那些安葬于红军坟的先烈后代?
从红军坟附近出山有还有六七里地,萧良在晨光里背老人下山,不过他很快就注意到他的谎言并不能骗过老人。
他的谎言可以糊弄普通人,身上的淤伤以及衬衣破裂都可以解释,但老人很显然早就认出他手腕上被手铐勒出的淤伤;他一路上有一茬没一茬的搭话,也没能套出老人的真实身份。
不过,前世整个东洲市会单为老人的事大动干戈,掀起一波“严打”,想来即便退休多年,在江省的影响力也非常一般就是了。
只是,萧良无意此时就直接跟老人说他的事。
他此时说出被陷害这事,然后投案自首,以老者的身份出面干预,估计最好的结果就是证据不足、撤消立案,但想将肖裕军送进去,难度很大。
这个年代人言可畏,他不将肖裕军这些人送进去,仅仅是撤消立案,他是很难真正意义上还以“清白”。
而至少在表面上,是何红报警告他意图强奸,肖裕军在何红家院子里逮住要逃跑的他,然后纠集附近的村民将他扭送到派出所接受调查。
他手里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能证明自己是被设计陷害的。
他前天被杜学兵强拉去喝酒,之前留在宿舍里能证明南亭果汁厂存在严重问题、能从侧面证明他被陷害的审计材料,此时应该都已经落到肖裕军手里了吧?
还有一个,萧良前世经历那么多事情,又怎么可能不知进退?
他对老者是有援手之恩,遇到困难,寻求老人的帮助是应该的,但倘若想获得太多,又或者说整件事惊动太大,叫对方都觉得棘手难办,那就遭人厌了。
老人已经退休了,老人或许还有子女或老部下正在关键的位子上,但他们会仅仅因为他对老人有援手之恩,就痛下决心将整件案子彻彻底底的查清楚,将云社乃至狮山县水面下的沉渣烂泥都翻出来照一照太阳?
不可能的。
事情真要这么简单,基层又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的贪腐?
事情真要这么简单,他父亲即便被免职,也不可能完全没有一点老关系可以活动。
“小伙子啊,很多人年轻时难免会一时糊涂做错什么事,但只要知错能改,就没有什么大不了,”
翻过一道低矮的山梁,土路变宽了,还铺了砂石,也有一些民居坐落在视野可及的土坡间。
大概看得出萧良想走,老者坐在路边的树橔上歇力,轻揉着高高肿起的脚踝,语重心长的说道,
“小伙子,你人心不坏,要是遇到什么迈不过去,可以打电话到省第十四干休所,就说救过一个多管闲事被人推到沟里摔断腿的没用老头……”
“附近很快就会有村民经过,我就不送老伯伯去医院了!”
萧良远眺远处已经有村民走出家门劳作,便也不再犹豫,与结下后见之缘的老人挥手告别。
…………
…………
萧良没有直接进宿城镇区找个地方藏起来,而是先潜到附近的一户村民院子里,从外面的晾衣绳上,偷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裤换上。
然后尽可能将自己搞得整洁一些,洗干净脸,让身上的淤伤看上去没有那么明显,萧良才走到大路边拦了一辆运输蔬菜的货车赶回东洲市里。
宿城镇距离市区不远,进入市区也才八点多钟,萧良怀疑他家里这时候已经有警察上门了,但他还是搭车到他家附近约三四百米外的巷子口下来。
他跟他哥都是在狮山县读的中学,之后在省城读大学,毕业他直接到狮山县工作;这导致左右街坊跟他都不太熟。
萧良走到巷口的小卖部前,确认坐在小卖部角落里看电视的中年妇女不认识自己,指了指柜台上的公用电话,接着将话筒拿了起来。
九四年国内还没有数字手机,这时候的手提电话俗称“大哥大”,还是极其奢阔之物,随便拿固定电话联系家里,太容易留下痕迹。
萧良不想让家里为他的事担惊受怕,也只能绕远路先回到市里,不能在他计划藏身的宿城镇打电话。
“喂,喂,是哪位?”
萧良拨通电话,听到话筒那头传来他妈的声音既陌生又亲切,泪水差点夺眶而出。
这是他时隔三十年,再次听到妈妈还颇为年轻的声音啊。
“萧良?是萧良吗?”
萧良沉默着不吭声,电话那头很快传来他妈焦急的询问声。
“妈,”这个字眼再次脱口而出,萧良都感到有些生涩,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是不是狮山县公安局已经派人赶到家里了?我没有什么事。我现在想明白了,我是被陷害的,但一味逃跑不是办法,我会去公安局投案,相信公安会调查清楚还我清白……”
萧良不会叫他家里现在就陷入难以遏制的恐慌当中,在电话里谎称会去公安局投案自首,先安稳住他妈跟家里人的情绪。
“你明白就好,公安局一定不会冤枉你的,逃跑就不能将事情说清楚,你千万不要做错事……”他妈在电话里声音还是慌乱,哪里会想到他家刚从两年前的动荡中安稳下来,又猝然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你别慌,先让萧良把情况说清楚……”他爸没办法跟情急慌乱的他妈抢电话,劝他妈的声音却要冷静得多。
萧良沉吟了一会儿,又说道:
“妈,你按一下免提,我想跟狮山县公安局的同志说几句话……”
电话那头按了免提键之后,很快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迫不及待的传出来:
“萧良,你在哪里,我们现在派警车去找你——你放心,你只要不跑,我们会按投案自首处理!”
萧良问道:“你是哪位,我怎么知道能信任你?”
“我是县公安局刑侦队的隋婧,袁队是我的师父,袁队昨天夜里一到医院就安排我赶到市里——袁队这么安排不是为抓捕你,是怕你做傻事,”
年轻女人在电话那头说道,
“你的事情不算多严重,但你一直潜逃在外,不回来将事情说清楚,对你反而不利,你清不清楚……”
听到隋婧这个熟悉的名字,萧良愣了一下,继而平静的说道:
“我的事情,我自己当然清楚。再说了,车祸发生后,我冒着生命危险将袁队长、周军他们救出来,怎么也算是立了大功,对不对?”
看到坐在小卖部角落里的妇女有些怀疑的看过来,萧良很淡定的从钱包里掏出十块钱,指向货架要一罐健力宝,然后将找零放在玻璃柜台上,打开健力宝喝了两口。
等妇女坐回到角落里,重新将注意力放到对面的黑白电视屏幕上,萧良才继续说道,
“——对了,袁队长他们的情况不严重吧?我没有留下来帮他们找村民拦车,很自责,希望没有因为我耽搁他们的救治吧?”
果不其然,听到萧良这时候还不忘关切袁文海他们的情况,隋婧的声音随即柔和了下来:
“袁队右胳膊骨折了,情况还好,杜江、周军的情况要严重些。不过,我刚刚跟医院通过电话,他们都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就是陈所长的情况有些严重,还在急救室抢救,还没有苏醒过来。不管怎么说,你是立了功,袁队还说等你的事情解决后要请你吃饭,好好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呢。”
“袁队长有没有跟你说我有可能是被人陷害的?”萧良继续问道。
“你是不是被陷害诬告,需要证据说话……”隋婧含糊其词的说道。
“啊,有人急着要用电话,我等一会儿再给你打回去,隋警官你稍微等一下!”萧良“啪”的按掉电话,示意中年妇女过来结账。
萧良没有急着打电话回去,走到巷子深处找了一家早餐店,要了半斤牛肉煎饺、一碗胡辣汤,囫囵灌入肚子。
折腾了一天一夜的精气神都快见底了,让一碗胡辣汤、半斤牛肉煎饺涨了回来。
萧良又谨慎往他家附近走去,走进一座公用电话亭里,从里面能看到他家单元楼前的岔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