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抬起頭來。”
朱翊鈞的聲音不高,卻像臘月裡的冰稜,一字字砸在殿中。
朱常潢緩緩抬頭。
父子目光相觸的瞬間,朱翊鈞眼中最後一絲猶豫徹底燒成了怒火。
“好,好得很。”他走下御階,靴底敲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十年不見,朕的兒子,長本事了。”
朱常潢嘴唇動了動,終究沒出聲。
“妖書案,是你策劃的?”朱翊鈞在他面前站定,戒尺尖端挑起他的下巴。
“……是。”
“為什麼?”
“因為兒臣想做皇帝。”
聽到朱常潢的這句話後,朱翊鈞怒不可遏,他猛地抬腳,狠狠踹在朱常潢胸口!
“砰——!”
朱常潢猝不及防,整個人向後仰倒,後背重重撞在金磚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他捂著胸口,劇烈咳嗽起來,臉瞬間漲紅。
“你做皇帝,那你六哥怎麼辦?”
“逆子!”
“無父無君的逆子……”
他越說越怒,掄起戒尺,照著朱常潢身上就抽!
“啪——!”
“啪——!”
“啪!啪!啪!”
戒尺一下又一下落下,毫不留情。
朱常潢蜷縮在地上,雙手護著頭,任憑戒尺抽在背上、腿上、手臂上。
他死死咬著嘴唇,不喊痛,不求饒,只有壓抑的悶哼從齒縫裡漏出來。
一道道血痕透出布料,漸漸洇開。
“朕是怎麼教你的?!”朱翊鈞一邊打一邊吼,聲音嘶啞,“朕教你要兄友弟恭,教你要忠君愛國,教你要堂堂正正做人!你倒好,全學到了狗肚子裡去!”
“啪——!”
這一下特別重,抽在腰側。
朱常潢終於忍不住,發出一聲短促的痛呼,身體弓成了蝦米。
“說話啊!”朱翊鈞停下手,喘著粗氣,額上青筋暴起:“你辯解啊!說你是一時糊塗,說你是受人矇蔽,你說啊!”
朱常潢趴在地上,顫抖著撐起身體,重新跪好。
他抬起頭,臉上沾了塵土,嘴角滲出血絲,但眼神卻平靜得可怕。
“兒臣……無話可說,兒臣就是想當皇帝,都是嫡子,為何我要去海島,而六哥就等當太子。”
聽著這話,朱翊鈞更加憤怒,他再次舉起戒尺,但這一次,手臂卻在空中微微發抖。
不是不忍,是打累了。
五十多歲的人了,這一番暴怒痛打,耗盡了他的力氣。
他晃了晃,戒尺脫手落下,“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陛下息怒!”馮安第一個衝上來,扶住朱翊鈞的胳膊:“龍體要緊,龍體要緊啊!”
沈衛也急忙上前:“陛下,福王……罪人朱常潢既已認罪,自有國法處置。您萬不可氣壞了身子。”
朱翊鈞被兩人扶著,胸膛劇烈起伏,眼睛死死盯著跪在地上的兒子。
朱常潢依舊跪得筆直,哪怕背上衣袍已破爛不堪,滲出的血跡在青色布料上暈開大片暗紅。
他低著頭,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見他緊握的拳頭,指甲已掐進掌心。
殿內一片死寂。
只有朱翊鈞粗重的喘息聲,和宮燈燭火燃燒的噼啪聲。
許久,朱翊鈞推開馮安和沈衛,自己站穩了。
他指著朱常潢,聲音疲憊而冰冷:“傳旨:削朱常潢福王封號,廢為庶人。即刻押送鳳陽高牆,圈禁終身,非死不得出。”
“拖出去!”
“扔出宮門!”
“今日就啟程,押往鳳陽!”
“遵旨!”
四名逡滦l上前,兩人一邊,架起朱常潢的胳膊就往外拖。
朱常潢沒有掙扎。
他像一具沒了魂的木偶,任由逡滦l拖著,雙腳在金磚上拖出凌亂的痕跡。
經過御階時,他抬眼,最後看了一眼父親。
那一眼很空,什麼都沒有。
沒有怨恨,沒有委屈,沒有乞求。
只是一片死寂的空。
朱翊鈞對上那目光,心臟像是被狠狠攥了一把。
他猛地轉過身,背對著殿門,不願再看。
逡滦l拖著朱常潢,眼看就要出殿門。
就在這時——
“父皇且慢!”
一聲急呼從殿外傳來……
太子來了……
第1287章 妖書案 26
“父皇且慢!”
太子朱常澍踉蹌著衝了進來。
他顯然是狂奔而來,太子朝服的下襬都捲了邊,發冠歪斜,額上全是細密的汗珠。
進殿後他甚至來不及行禮,目光就落在了地上那個血痕斑駁的身影上。
“七弟……”
朱常澍的聲音卡在喉嚨裡,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
他看見朱常潢背上破碎的衣料下,一道道紫紅色的尺痕交錯,有些地方已經皮開肉綻,滲出的血把青色直裰染成深褐。
那張總是帶著幾分不羈笑意的臉上此刻蒼白如紙,嘴角掛著血絲,左頰有一道被戒尺邊緣刮出的血痕。
朱常潢聽到聲音,艱難地抬起頭。
兄弟二人的目光在昏暗的宮燈下相遇。
“太子殿下。”押著朱常潢的逡滦l鬆開手,躬身行禮。
朱常澍這才像是回過神來。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移開目光,轉身面向御階,撩袍跪倒:
“兒臣……叩見父皇。”
朱翊鈞依舊背身而立,沒有回頭。
他的肩膀微微起伏,還在喘著粗氣。
“你來做什麼?”
聲音冰冷。
朱常澍伏在地上,額頭貼著冰涼的金磚:“兒臣不敢為七弟求情。他犯下如此大罪,父皇如何處置都是應當。只是……只是……”
他抬起頭,眼中已泛起淚光:“只是母后那邊,兒臣實在不知該如何交代。’”
朱翊鈞的肩膀幾不可察地一僵。
“今日七弟回京,母后從早上起就在宮門口張望。’”
朱常澍的聲音哽咽了:
“父皇,七弟……罪人朱常潢縱有千般不是,萬般該殺,可他終究是母后十月懷胎生下的骨肉。母后這些年身體本就不好,太醫說鬱結於心,再這樣下去……兒臣怕母后撐不住啊!”
他重重磕頭,額頭撞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兒臣不求父皇赦免他,只求父皇開恩,讓他去坤寧宮給母后磕個頭,告個別。讓母后……最後見他一面。之後,任憑父皇發落,是殺是剮,是圈是禁,兒臣絕無二話!”
殿內一片死寂。
馮安和沈衛低著頭,大氣不敢出。
馮安的袖子在微微顫抖,他在宮裡伺候三十多年了,太清楚皇帝對皇后的感情。
這些年帝后雖不如年輕時親密,但那份結髮之情,從未淡過。
許久,朱翊鈞緩緩轉過身。
他臉上怒色未消,但眼中已染上一層疲憊的痛楚。。
“皇后……”他低聲唸了兩個字,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然後,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準了。”
兩個字,輕得像嘆息。
朱常澍猛地抬頭,眼中迸出淚光:“謝父皇恩典!”
“但是——”朱翊鈞睜開眼,眼神重新變得冰冷:“只見一面。一炷香時間。之後立刻押送出京,不得延誤!”
“兒臣遵旨!兒臣親自押送他去坤寧宮,保證一炷香後立刻帶他出宮!”
朱翊鈞揮了揮手,不再說話。
他轉身,一步步走向後殿,背影佝僂,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歲。
馮安急忙跟上:“陛下,奴婢扶您。”
逡滦l重新架起朱常潢。
不過這一次動作明顯輕了些,畢竟人家親哥在場。
朱常澍站起身,快步走到弟弟身邊。
他解下自己的披風,想披在朱常潢身上,卻被朱常潢側身躲開。
“不必。”
他看著弟弟身上破爛的衣袍、斑駁的血跡,再看看自己身上嶄新的太子朝服,忽然覺得那披風重如千鈞。
最終,他還是將披風披在了朱常潢肩上,不容拒絕地繫好帶子。
“走。”朱常澍對逡滦l道,聲音低沉:“去坤寧宮。”
一行人出了萬壽宮。
朱常潢被兩個逡滦l架著,雙腳幾乎離地,他的頭低垂著,散亂的髮絲遮住了臉,只能看見緊抿的嘴唇和線條緊繃的下頜。
朱常澍跟在後面三步遠的地方,看著那個單薄而狼狽的背影。
這個背影,他太熟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