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朱翊鈞坐在御案後,沒有批閱奏章,沒有召見大臣,只是靜靜地看著放在御案之上的三龍圖。
這幅圖是嘉靖四十三年所畫,距今已有五十三年了。
這麼多年過去,畫上的幼龍早已長成,坐上了這江山。
而世宗皇帝也早就在地宮中呆了整整五十年……
物是人非了。
他想到了自己的兒子。
朱常潢。
封在福建下面的島嶼,的福島,也稱臺島,得福王封號。
朱翊鈞閉上眼睛,眼前彷彿又看到那個孩子稚嫩的臉。
朱常潢開蒙讀書不久。
一日下學後,蹬蹬蹬跑到乾清宮,手裡捧著一卷《晏子春秋》,仰著小臉問他:“父皇,兒臣今日讀到‘二桃殺三士’的故事。晏子只用兩個桃子,就讓三位勇士自相殘殺……這是為什麼呀?桃子那麼好吃,為什麼要用來殺人呢?”
那時他是怎麼回答的?
他記得自己放下奏章,將孩子抱到膝上,耐心解釋:“這不是桃子的問題,是人心的問題。那三位勇士,都有氣節,重名譽。
晏子正是利用了他們‘士可殺不可辱’的志氣,才用兩個桃子,挑起了他們的爭鬥。”
“志氣……也會害死人嗎?”孩子似懂非懂。
“志氣本身不會害人。”他摸著孩子的頭:“但若被人利用,就會變成傷己傷人的利刃。所以你要記住,真正的智者,既要有氣節,也要懂得審時度勢,不被他人所利用。”
孩子點點頭,雖然未必全懂,但那認真思索的模樣,他至今記得。
如今……
如今這個曾天真問他“桃子為什麼要殺人”的孩子,自己卻成了那個擲出“桃子”的人。
妖書案是一顆桃。
書生圍衙是一顆桃。
六府騷亂又是一顆桃。
這三顆“桃”,瞄準的不是三個勇士,而是三個更重要的目標,太子、齊王,乃至他這個父皇。
“你讀懂了‘二桃殺三士’的計郑瑓s忘了父皇教你的後半句,‘真正的智者,既要有氣節,也要懂得審時度勢’。”
“你算計了太子,算計了齊王,甚至算計了朕。可你唯獨沒有算到……朕會有這樣的魄力。”
“生死不論。”
這四個字,是他在朝會上親口說的。
說的時候,心中何嘗不在滴血?
而此時,這封旨意已經快馬加鞭,八百里加急送往了福建。
那是他的親生骨肉,是他看著長大、手把手教過的兒子。
即便如今犯了帜娲笞铮欠菅}相連的痛,又如何能輕易割捨?
可他必須割捨。
因為他是皇帝。
因為這江山社稷,比父子之情更重。
“父皇,桃子那麼好吃,為什麼要用來殺人呢?”
為什麼?
朱翊鈞閉上眼,一滴淚,悄然滑落。
這滴淚,為那個天真爛漫的孩子而流。
也為那個不得不對親生兒子下“生死不論”旨意的父親而流。
更為了……
這帝王之家,註定無法保全的骨肉親情。
同一時刻,福島上的福王府。
王府坐落在海島東側,面向碧藍的大海,背靠蒼翠的群山。
王府書房裡,福王朱常潢正坐在臨窗的書案前看書。
他今年三十歲,正是年富力強之時。
面容繼承了母親的清秀,但長年的海島生活,讓他的皮膚呈現出健康的古銅色。
眉目疏朗,鼻樑挺直,下頜線條分明,留著一抹修剪整齊的短鬚。
此刻他穿著一件淡青色的雲紋直裰,外罩一件半舊的沉香色比甲,頭髮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束起,看起來不像個藩王,倒像是個閒居的文人。
他手裡捧著一卷《資治通鑑》,看得認真。
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欞灑在他身上,鍍上一層溫暖的金色。
一切都顯得那麼平靜,那麼安寧。
直到——
“殿下!殿下!”
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個三十來歲的王府屬官匆匆闖入書房,臉色蒼白,額上滿是冷汗。
朱常潢抬起頭,神色平靜:“何事驚慌?”
屬官撲通跪倒在地,聲音發顫:“回殿下,泉州……泉州那邊傳來訊息,本該昨日抵達的王公公一行人……沒有到。”
書房裡靜了一瞬。
只有海風吹動書頁的沙沙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海浪聲。
朱常潢緩緩放下手中的書卷,動作很慢,很穩。
他將書卷在案上撫平,放好,又拿起一旁的青玉鎮紙,壓在書卷上。
做完這一切,他才抬眼看向跪在地上的屬官。
“也就是說……那封‘一切無憂’的信,沒有送到泉州。”
不是疑問,是陳述。
屬官不敢接話,只是伏在地上,渾身發抖。
朱常潢轉過身,看向書案上那捲《資治通鑑》。
書頁正翻到《唐紀》部分,講的是玄武門之變。
李世民殺兄逼父,奪得皇位。
他看這一章,看了很多遍。
看來,自己終究不是李世民,父皇也不是李淵。
“也好。”他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很淡,淡得幾乎看不見:“該來的,總會來。”
“那殿下,我們是否要早做準備,下面的將士忠於殿下。”
“再多的準備也是螳臂擋車,孤沒有什麼準備了,你們乘船逃吧。”
“什麼,殿下?您說什麼?”
“用不了多久,旨意就會到的,到時候,你們都走不掉,去南洋吧,聽說那裡,大哥治理的很好,非常富庶,脫了官衣,換個平安。”
“殿下,您要不要跟我們一起。”
聞言,朱常潢搖了搖頭:“孤還要回家呢……不用管我了。”
“快則五日,慢則七日,朝廷的船隊就會抵達福島。到那時,按大明律,帜娲笞铮醺舷陆詫購姆福械牧鞣湃Ю铮臎]入教坊司。”
“孤雖不是仁君,但也不忍看著你們隨孤赴死。”
“可、可殿下您呢?”屬官的聲音已帶哭腔,“您跟我們一塊走吧!南洋那麼大,總有去處……”
“孤說了,孤要回家。”朱常潢轉過身,背對著屬官,望著牆上掛著一幅中堂。
那是他離京就藩時,父皇親筆所題的“福澤綿長”四字。
墨跡已有些褪色,但筆力依然遒勁。
“‘一人做事一人當’。大事雖不成,但也不能丟了太祖子孫的體面……”
第1286章 妖書案 25
當夜,整座福島上依附在福王府下的權貴,彷彿天塌了。
各處的碼頭都有船隻急匆匆出海,福島知府也明顯察覺出來不對勁,他趕忙派人來到了福王府,詢問情況,不過卻沒有見到福王殿下,不明所以的他立即調遣兵丁封鎖數個他們能控制住的港口。
這個時候,福島上的地方官員根本就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
而大明這邊,逡滦l透過盤查,此次案件,共誅殺一百三十八人,流放一萬兩千人……幾乎北地那些從小上了官立蒙學,上了府學的第六批孩子們被一網打盡。
影響極其深遠。
而朱翊鈞在數日蕭條之後,下了第一封旨意。
嚴禁各地府學妄談皇家之事。
當然,這件事情對於已經紮根小二十年的府學教育是一個打擊。
對於欣欣向榮的大明朝,也是一次不小的打擊。
旨意最終來到了福島上。
福王並未反抗,接下旨意後,便帶著自己的家眷與天使一同乘船返回大明。
等到福王走後。
福島各地來了一波規模極大的清算。
將那些與福王府聯絡密切的地方官員全部抓獲……審問……
福王回到了大明朝。
訊息早早的就傳到了北京城。
很多官員心中鬆了一口氣。
他們是真的怕打起仗來。
可以說福王壞,那不能說他菜。
這些年,在福島上面他經營的可是非常好,威望極高,很多朝廷的將領,包括福建等地的,都跟他有密切的關係。
若是真的開打,一年半載,註定結束不了,弄不好,還要一起捉內鬼,搞得人心惶惶。
而等朱翊鈞得知福王束手就擒,跟著傳旨的逡滦l返回了大明時,便讓人找來了小的時候,管教老大的戒尺。
等啊,等……
等啊,等……
終於,在萬曆四十四年的六月底,福王回到了北京城……
………………
萬曆四十四年六月廿三。
西苑萬壽宮正殿,門窗緊閉,殿內只點著幾盞慘白的宮燈,將人影拉得鬼魅般搖晃。
朱翊鈞站在御階上,手裡緊攥著一柄三尺長的紫檀木戒尺。
戒尺邊緣已被摩挲得油亮,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冰冷的光。
階下跪著朱常潢。
他從福島被押解回京,一路風塵,青色直裰上還沾著南方的潮氣。
此刻他垂首跪著,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株被狂風壓彎卻不肯折斷的竹。
殿內兩側,站著司禮監掌印太監馮安、逡滦l指揮使沈衛。
他們低著頭,大氣不敢出,只偶爾抬眼,瞥一眼御階上盛怒的天子,又迅速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