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停。”黑衣男子不知何時又折返回來,站在門口。
夾棍稍松,吳文望癱在長凳上,像離水的魚般大口喘氣,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腔生疼。
黑衣男子緩步走回太師椅前,卻沒有坐下。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吳文望:“現在,想說了嗎?誰指使你寫的《玄宗遺事》?”
吳文望艱難地抬起頭。
火把的光在男子身後搖曳,讓他整個人徽衷陉幱把e,只有那雙眼睛亮得嚇人。
吳文望忽然注意到,這男子不過三十來歲年紀,麵皮白淨,蓄著短鬚。
“官爺……”吳文望的眼淚又湧出來,這次不是疼,是絕望:“真的……真的沒有……您讓小人……說什麼啊……”
他頓了頓,忽然像是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語無倫次地說道:“也、也有些怨氣……小人科舉三次不中……看那些不學無術的……卻能高中……心中不平……就、就想寫書罵人……可小人哪敢罵當今陛下……寫的是唐玄宗……”
他說得斷斷續續,但意思清楚,這書,就是一個落第書生髮洩怨氣、順便賺錢的產物。
黑衣男子沉默著。
牢房裡只有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和吳文望粗重的喘息聲。
“還是不夠。”他轉身,背對著吳文望,吐出兩個字:“繼續。”
夾棍再次收緊。
這一次,吳文望連慘叫都發不出來了。
他眼前發黑,意識渙散,彷彿魂魄都要從身體裡被擠出去。
劇痛像潮水般一波波衝擊著他的神經,每一次都以為到了極限,下一次卻更甚。
幻覺開始出現。
他看到老家的土屋在眼前晃動,看到妻子在灶臺前轉身,對他笑了笑,嘴唇動了動,像是在說:“夫君,飯好了。”
他看到兒子跑過來,抱著他的腿:“爹,給我買糖人!”
他看到老母親坐在門檻上納鞋底,夕陽把她的白髮染成金色……
然後,一切碎裂。
“啊……啊……”他喉嚨裡發出無意義的音節,渾身抽搐,嘴角溢位白沫。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一個念頭忽然像閃電般劃過腦海。
這人……要的不是真相。
他要的是“供詞”。
要的是“有人指使”這個結論。
吳文望不知道這結論有什麼用,但他知道,如果自己堅持“無人指使”,今晚恐怕就要死在這夾棍下了。
“停……停……”他用盡最後力氣嘶聲道。
夾棍鬆開了。
吳文望從長凳上滑落,癱在血汙裡,像一攤爛泥。
他掙扎著抬起頭,看向那個黑衣男子,男子已經轉過身,正靜靜看著他,等待下文。
“官爺……”吳文望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您……您說是誰指使小的……小的便就指認誰。”
他說完這句話,整個人徹底癱軟下去,閉上眼睛。
他沒看到的是,黑衣男子在聽到這句話時,身體明顯頓了一下。
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極複雜的情緒,有錯愕,有釋然,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男子站在原地,足足看了吳文望五息時間。
然後,他什麼也沒說,轉身走出牢房。
“鎖門。”他對守在門口的逡滦l吩咐道,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平靜。
鐵鏈嘩啦作響,牢門重新鎖上。
腳步聲漸漸遠去,火把的光也隨之消失。
牢房重新陷入黑暗,只有頭頂通風口透進來的一絲微光,照著地上那個不成人形的身影。
黑衣男子走出地下牢區,沿著石階往上。
甬道兩側的火把將他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那張年輕的臉在火光中時明時暗。
走到詔獄大堂時,一名中年男子匆匆迎了上來,身後還跟著幾名逡滦l官員。
“殿下!”中年男子躬身行禮,聲音裡帶著幾分惶恐,“臣沈衛來遲,請殿下恕罪!”
這中年男子正是逡滦l指揮使沈衛,正三品大員。
可此刻在這黑衣青年面前,卻恭敬得像個下級官吏。
因為眼前這位,是當朝太子朱常澍。
朱常澍擺了擺手,示意沈衛不必多禮。
他走到大堂正中的太師椅前坐下,立刻有逡滦l奉上熱茶。
“沈指揮使,孤方才審了那漁陽散人,可還符合你們逡滦l的規程。”
沈衛忙道:“殿下奉旨督辦此案,自然符合規程,陛下既已下旨讓殿下監管,殿下親自審訊,正是盡責之舉。”
朱常澍點點頭,沉默片刻,忽然問道:“沈指揮使,依你看,像這樣一個讀書人,被重刑問候過,他說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
沈衛沉吟了一下,小心答道:“回殿下,詔獄的刑具……很少有人扛得住。尋常讀書人,二十棍下去,多半什麼都招了。若是動了夾棍還堅持不改口……”
他沒有說完,但意思已經明白,多半是真的。
朱常澍聽完這個老刑名的話後,陷入了沉思,方才在牢房裡,吳文望最後那句話還在他耳邊迴響:“您說是誰,那就是誰。”
朱常澍緩緩吐出一口氣。
看來,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
這書……或許真的就是一個落第書生的怨氣之作,沒什麼更深的內情。
但隨即,另一個念頭冒了出來。
既然沒有內情……那為什麼不製造一個“內情”呢?
“今日就到這裡。那漁陽散人……好生看管,別讓他死了。”
“遵命。”沈衛躬身。
朱常澍走出北鎮撫司大門時,天色已近黎明。
東方天際泛著魚肚白,幾顆殘星還掛在天邊,街上已有早起的小販開始擺攤。
馬車已在門外等候。
朱常澍上了車,車簾放下,隔絕了外界的視線。
馬車緩緩駛向皇宮,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規律的“轔轔”聲。
車廂裡,朱常澍閉目養神,可腦海中卻思緒翻騰。
吳文望最後那句話,像一顆種子,在他心裡生根發芽。
“您說是誰,那就是誰。”
是啊……既然這案子已經到了自己手裡,既然父皇讓自己督辦……
那這“幕後主使”是誰,不就是自己說了算嗎?
要不要給他找一個有分量的人背鍋呢。
江南那些士紳?
不,太老套了。
這些年父皇打擊江南豪強,江南士紳,一方面受到朝廷的打壓,另外一方面受到海貿的衝擊,早就不夠格了。
那是朝中政敵,不要覺得太子殿下沒有政敵,在他的視角下,實際上朝堂很多人都是他的政敵,不過,片刻之後,他也打消了這個想法,如今朝局穩定,父皇最忌諱的就是黨爭,若自己藉機打擊,恐怕會惹父皇不快,反而弄巧成拙……
可這次,確實是一個好機會啊,浪費了,可就很難找了……
突然,朱常澍想到了一個來自倭地的讖語,這個事情是在萬曆四十一年,李成梁生病的時候,從九州島流傳出來,傳到了江南,那個時候,朱翊鈞下旨,誰敢傳頌這句讖語,九族流放,嚴懲不貸……
當然,李成梁此時並沒有死,只不過已經退居二線,自己上了奏疏,身體不適合乘坐船隻,只能留在島上了……
而這句讖語,也是把太子噁心的不行。
倭海潛龍現,天命終歸齊……
要不,把這件事情的主职苍谧约旱亩珙^上……也噁心一下他。
第1269章 妖書案 8
有了這個想法後的太子殿下,就開始考慮這件事情的可行性。
首先齊王有動機,想動搖東宮威信,為自己造勢。第二,齊王有能力辦到這件事情,他雖然遠在倭地,那這些年跟內陸還是要聯絡的,既有動機,又有能力,那這個幕後黑手可不就這麼定下了。
外出的那麼多藩王。
實際上,按照權勢,以及手中的能量,老大朱常洛是對太子威脅最大的,這一點朱常澍心中是清楚的,可架不住二哥齊王最煩人了。
自從萬曆三十八年,天子有了一場“病”,數月沒有上朝,自己這二哥,可就開始活略起來了。
每個月都給自己父皇上個問候的奏疏,找存在感,沒有多久,那句讖語可就出來了。
齊王在倭地是有著“賢王”之名,連父皇在奏章上都批過“齊王治政,頗有章法”。
這名聲,隨著往來商船,早傳回了江南。
再是結交江南。
朱常澍手下的東宮屬官曾報過,每年從江南去倭地齊魯城“拜訪”齊王的商賈、文人,不下百人。
有送銀子的,有送書畫的,有送美人的……齊王來者不拒,還常回贈倭地特產,書信往來頻繁。
若說這書是齊王指使所寫,邏輯完全通順,一個藩王,一個素有賢名、且在倭地頗有勢力的藩王,指使人寫書誹謗天子、挑撥太子與天子的關係,好給自己上位創造條件。
想到於此,朱常澍的手指停止了敲擊……像是動心了。
回到東宮時,天已大亮。
朱常澍一夜未眠,卻毫無倦意。
他先去了書房,將昨夜審訊的經過詳細記錄下來,當然,略去了吳文望最後那句“您說是誰”的話,只寫“案犯起初狡辯,經審訊後供認不諱”。
寫完,他喚來趙進忠:“更衣,孤要歇息片刻。”
剛躺到榻上閉上眼,外頭就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殿下,殿下!”趙進忠在門外低聲稟報,“乾清宮田公公來了,說是陛下召見。”
朱常澍睜開眼,心頭一跳。
這麼快?
他坐起身:“請田公公稍候,孤更衣便來。”
重新換上太子常服,束好金冠,朱常澍走出寢殿。
田義正在前廳等候,見他出來,躬身行禮:“殿下,陛下讓您即刻去乾清宮一趟。”
“有勞公公。”朱常澍點頭,邊走邊問,“父皇可說了何事?”
田義跟在身側,低聲道:“陛下早起看了幾份奏章後,問了老奴一句‘太子昨夜是不是去北鎮撫司了’,老奴如實回了。”
朱常澍心頭瞭然。
父皇的訊息,永遠比他想象中靈通。
從東宮到乾清宮不遠,穿過幾道宮門就到了。
清晨的宮道上有太監宮女在清掃,見太子過來,紛紛跪地行禮。
朱常澍目不斜視,心中卻在飛快盤算。
見了父皇,該怎麼說?
實話實說,說那書生無人指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