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可是到了明顯跟歷史上的唐玄宗對不住的時候,他才停了下來。
無趣的,在他這裡是有趣的。
“……卻說玄宗皇帝御極四十三年,海內昇平,萬國來朝。然陛下春秋漸高,精力不似從前。初時每日五更臨朝,批閱奏章至深夜;如今常至日上三竿方起,一日,高力士侍側,見陛下對鏡自照,撫鬢嘆曰:‘朕鬢已霜矣。’力士跪泣:‘陛下龍體康泰,正宜頤養天年。’陛下默然,良久方道:‘昔年朕銳意進取,開邊拓土,設節度使鎮四方,通西域聯萬國。如今……’言未盡,連咳數聲……又一日,太子呈上安西軍報,言大食國犯邊。陛下覽畢,謂太子曰:‘此等邊務,汝自處之。’太子惶恐:‘兒臣年幼,恐負父皇重託。’陛下襬手:‘朕老矣,汝當早習國事。’”
這一段,跟玄宗皇帝有毛線關係。
他重用太子嗎?
他是防子如同防佟�
這段在朱翊鈞的思維理解中,就是在說自己。
唐玄宗猜忌而不放權,自己是懈怠而放權……還他媽追求個影射對稱……
太子監國一年了。
雖然自己還是管著很多事情,雖然大明朝的家還是自己當著,但,在百姓的視角,在下面文人的視角中,咱們大明朝英明的天子,變懶惰了。
正一步步的朝著唐玄宗靠攏……咱們雖然是個落魄的秀才,但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要提醒陛下,那怎麼提醒呢,寫書,還能賺錢,還能有名氣,多好。
實際上,朱翊鈞看到這裡的時候,心中雖有不快,但並未發作,還是比較剋制呢……
他直接翻到了最後面,玄宗遺事結尾。
好傢伙,演都不演了,話評結尾。
“漢武晚怠,巫蠱釀禍,玄宗暮疏,權移儲貳,終致馬嵬喋血,此皆君不君、儲不儲,名分倒置之故!君當執綱,勿以老邁釋責,儲宜守禮,勿因權重逾分。君怠則國亂,儲僭則家危,前鑑昭昭,豈容輕忽……君儲各安其位,綱紀不逾,則社稷永寧;若棄前鑑,恐他日之禍,更甚天寶也!”
朱翊鈞胸口劇烈起伏,握書的手青筋暴起。
燭光下,他臉色鐵青,眼中怒火熊熊燃燒。
“砰!”
話本被狠狠摔在御案上,撞翻了筆洗,墨汁潑了一案,染黑了那本《玄宗遺事》的封皮。
侍立在一旁的田義和馮安嚇得渾身一顫,“撲通”跪倒在地。
“陛下息怒!”田義聲音發顫,“奴婢這就去查,是哪個不長眼的……”
停頓了許久,朱翊鈞擺了擺手,輕笑一聲道:“老了老了,養氣的功夫,倒不如從前了,罷了,罷了……他們愛寫,朕也愛看,不能因為朕看了生氣,就去抓人,殺人……”
第1264章 妖書案 3
嚴格意義上來說,這本話本就是傳統意義的小黃書。
因為要有賣點。
只不過,小黃書到了後面說的話,越發的像極了某個大臣對於皇帝的奏疏。
典型的,要錢還要名,就是不要臉。
朱翊鈞很憤怒,不過,他還真的沒有想法,因為這個事情,把一個憤青抓過來,殺了,但他也開始思考了。
現在民間刊發物越來越多。
百姓們也有了需求。
有了生產條件,有了需求,那北京日報,不是就能搞了嗎。
十天發一次,對於朝廷大政彙總,邊疆大事,甚至,還可以允許文人發表詩詞,一些具有積極意義的典故。
哎。
有了這個想法後的朱翊鈞,重新坐下身去。
他輕輕笑了一聲:“朕實際上也挺會編故事的。”
他腦海中那些光怪離奇的“事情”,也可以在這北京日報上,刊發出來,在這個時空中,給自己這個傳奇帝王,在增加一些傳奇色彩。
現在這種狀況來看,寫這個玄宗遺事的頂多算是個憤青,表達方式有些激烈。
另外一個時空,嘉靖年間,著名物理學家楊金水曾經說過,有些事情不不上秤,就二兩重,上了秤,一千斤可打不住。
這句話可是有著非常深刻的核心的。
如果,朱翊鈞對這件事情發飆的話,那事情可就嚴重了。
不僅僅是抓筆者,刊發的作坊夥計們要抓,要真是鬧得兇的話,下面官員層層加碼,那可能都會發展到看過這本書的也要抓。
眾所周知,大明朝是不興文字獄這一套的。
可看到這本話本的皇太子朱常澍,可就真的忍不住殺人了。
太子朱常澍,經常關注著父皇平日在看什麼書,父皇看了什麼,他準要弄過來,也看看。
當太子看到這本書的時候,已經是兩日之後的晚上了。
一本小黃書,滿篇不過七八萬字,他媽的,關於房中之事的描寫少之又少,暗諷自己父皇懈怠,還順帶著捎上了自己的內容,可就多的緊了。
自從他開始監國之後,事事給父皇稟告,內閣人員增補,六部尚書更替,九邊重將的選拔,國政的施展,哪一項不是他跟下面的官員討論,最後是父皇拍板,有不妥之處,立馬就發回來了。
自己如履薄冰,兢兢業業,生怕父皇對自己的工作不滿意,生怕耽誤了百姓生計,一本書,就把自己給定了性了。
看完這本書的朱常澍一晚上都在做噩夢,到了第二日一大早,立即把內閣首輔孫承宗,順天府尹于思淼都召到了東宮。
朱常澍端坐在主位紫檀椅上,他面色鐵青,右手食指在案沿一下下叩著,那叩擊聲起初還沉穩,漸漸就亂了節奏——噠、噠噠、噠噠噠,急促而雜亂。
孫承宗和于思淼正在翻閱玄宗遺事,臉色鐵青。
像他們這樣的朝廷重臣,又超過四十歲的年齡,可不會拿著銀子去買這些小黃書看,徒增煩惱。
“看完了?”朱常澍開口,聲音冷得像臘月冰。
孫承宗躬身:“臣已閱畢。”
于思淼聲音發緊:“臣也看完了。”
“說說。”朱常澍叩案的手指停住,“這東西,該怎麼處置?”
于思淼搶在前頭:“殿下,此書誹謗君父,影射朝政,大逆不道!臣以為當立即查禁,嚴懲筆者、書商,以儆效尤!”
他說得激憤,朱常澍卻連眼皮都沒抬:“怎麼嚴懲?”
“這……”于思淼噎了下,“按《大明律》,誹謗君父者當斬。書商傳佈妖言,亦當重處!臣請殿下下旨,順天府即刻拿人!”
朱常澍終於抬眼,目光銳利如刀:“拿人?抓起來殺了。”
“不,若是抓起來殺了,臣以為不妥當,這豈不是讓全京城、全天下的百姓都議論,有本書把君父比作唐玄宗,讓他們說,朝廷連一句閒話都容不下,要殺人封口,依臣的意思,關起來,罰沒些銀子吧。”
孫承宗這時緩緩開口:“殿下明鑑。此書流傳,確屬不法。然……若大張旗鼓查辦,反易坐實書中影射。坊間會說:看,太子急了,書裡寫的怕是真的。”
“啪!”朱常澍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盞一跳。
“孫閣老的意思是,就由著這書流傳?由著這‘漁陽散人’把父皇寫成晚年倦怠的唐玄宗,把本宮寫成少不更事的太子?”
漁陽散人就是這本書的筆者。
要不就說,朱翊鈞的養氣功夫,實際上是非常高的,他看這本書的時候,是很生氣的,但他並沒有去看這個筆者的名字。
可太子終歸年輕,一晚上都在唸叨這個在他看來大逆不道,該誅滅九族的筆者,甚至,在孫承宗,于思淼兩人還沒來的時候,太子就派人去查這個漁陽散人的真實底細了,先控制起來,別讓跑了。
“臣非此意。”孫承宗神色不變:“臣是說,處置當有分寸。可令順天府收繳書版,禁止刊印。至於作者……訓誡即可,不必興大獄。”
“訓誡?”朱常澍冷笑:“他罵的是天子,是儲君!訓誡就完了?”
于思淼偷眼看孫承宗,見他依然鎮定,心中稍安,又大著膽子開口:“殿下,此事……此事是否應先稟明陛下?畢竟涉及天顏……”
“你讓本宮拿著這本書去見父皇?”朱常澍聲音陡然拔高,“你讓本宮拿著這本把父皇比作唐玄宗的書,去問父皇該怎麼處置?于思淼,你是覺得父皇不夠堵心,還是覺得本宮不夠難堪!”
在大明朝,直呼一個人的全名是很不禮貌的。
即便是上級對下級。
可見,聽到這個提議的時候,太子有多生氣,多無語。
他抓起案上的書,狠狠摔在於思淼腳前。
書頁嘩啦散開,那刺眼的“玄宗遺事”四字攤在地上。
于思淼嚇得撲通跪下:“臣失言!臣……臣只是覺得,這等大事,該讓陛下知曉……”
孫承宗神色一凜,躬身道:“殿下息怒。於府尹也是為殿下著想。只是……”他頓了頓,“此事若不經陛下,殿下擅自處置,恐有越權之嫌。且陛下若從旁處知曉,反生誤會。”
朱常澍盯著孫承宗,眼中怒火漸漸轉為深沉的寒意。
他聽懂了孫承宗的弦外之音,你是太子,不是皇帝。
這事你不管,是失職,管了不報,是越權。
最好的辦法,是奏明天子,請旨處置。
“孫閣老。”朱常澍聲音冷了下來,“你也覺得,該稟明父皇?”
“臣以為該。”孫承宗坦然道,“殿下若要嚴懲,更該請旨。如此,方顯殿下坦蕩,方顯天家父子同心,不受小人挑撥。”
殿內靜了一瞬。
朱常澍手指重新叩著案沿。
這次叩擊聲恢復了平穩,噠、噠、噠,每一聲都敲在人心上。
他看著跪在地上的于思淼,又看看躬身站著的孫承宗,忽然笑了。
笑聲很冷。
“好,好。你們說得對。這事,本宮該請旨。”
于思淼鬆了口氣。
“不過——”朱常澍話鋒一轉,“請旨歸請旨,章程得先有。于思淼,順天府發生的事情,下去擬個處置方案來。要怎麼查禁,怎麼懲處,寫清楚了,本宮帶著去乾清宮。”
于思淼躬身:“臣遵旨。”
“記住。”朱常澍盯著他,“本宮要的是‘嚴懲’的方案。不是不痛不癢的收繳、訓誡。是要讓天下人知道,誹謗君父、動搖國本,是什麼下場。”
孫承宗眉頭微蹙:“殿下,若懲處過重……”
“過重?”朱常澍打斷他:“孫閣老,你是老臣,該知道輕重。這本書罵的不只是父皇和本宮,更是大明四十三年國政……”
“父皇做的哪件事,不是為江山社稷?如今被人寫成‘晚年倦怠’,寫成‘伏亂根苗’,你們是知道的,父皇並沒有懈怠,若輕輕放過,後世史書會怎麼寫?天下百姓會怎麼想?”
“本宮不光是為自己出氣,更是為父皇正名,為我大明朝四十三年的基業正名!”
這話說得擲地有聲。
孫承宗看著眼前的太子,忽然覺得有些陌生。
這個溫潤謙和的儲君,此刻眼中是前所未有的銳利和決斷。
他沉默了。
良久,躬身道:“臣……明白了。”
第1265章 妖書案 4
午時初刻,于思淼捧著擬好的章程回到東宮,他小心翼翼地走進正殿,卻見殿內除了太子朱常澍,還有一人——東宮詹事、禮部右侍郎熊廷弼。
熊廷弼正坐在下首的椅子上,身形魁梧,面色黝黑,一雙虎目盯著于思淼手中的奏章,目光銳利如刀。
想來,太子也跟這個熊廷弼說過此事了。
這位熊詹事是出了名的鷹派,在回到北京城之前,在朝陽省擔任右布政使,行事果決狠辣,在萬曆三十九年,曾一手督辦了朝陽省的復辟案,殺了五六百宗室,牽連官吏數千人之多。
今日在此,怕是……自己手中的章程多少有些不好過關了。
“殿下。”于思淼躬身呈上章程:“處置方案擬好了。”
朱常澍接過,快速翻閱。
殿內靜得只有紙張翻動的沙沙聲。
熊廷弼也不說話,只是盯著太子的臉色變化。
章程寫得四平八穩,即刻將《玄宗遺事》列為禁書,全國範圍內收繳焚燬,“漁陽散人”發往雲南充軍十年,刊印此書的三家書坊罰銀千兩,流三千里,順天府肅清書市,凡影射朝政之書一律查禁……
朱常澍看完,沉默良久。
他將章程放在案上,手指輕叩那“充軍十年”四字,抬眼看向于思淼:“筆者充軍十年?”
于思淼忙躬身:“殿下,按律……”
“按律當斬。”熊廷弼突然開口,聲音洪亮如鍾:“《大明律》明文:誹謗君父者,梟首示眾。於府尹這‘充軍十年’,是依的哪條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