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于思淼額頭冒汗:“熊詹事有所不知,若真按律梟首,恐……”
“恐什麼?恐天下人議論?”
“於府尹,你可知此書如今在京中流傳多廣?三日售出三千餘冊!三千冊啊!每冊傳閱十人,便是三萬人讀過,三萬人口口相傳,在傳十人,便是三十萬人在議論……不重,怎能止得住悠悠眾口……”
說著,他轉向朱常澍,躬身道:“殿下,此事絕不能輕輕放過!若只將筆者充軍十年,將書列為禁書,那是在告訴天下人,朝廷心虛了!是在告訴那些心懷怨望之徒,儘管寫,大不了充軍十年!”
朱常澍的手指停住了。
“熊詹事以為該如何?”他聲音平靜,但眼中已有寒光。
“斬!”熊廷弼斬釘截鐵,“不僅要斬筆者,還要斬那三家書坊的主事!要當著全京城百姓的面,在棋盤街口行刑!要讓所有人都看見,誹謗君父、動搖國本,是什麼下場!”
于思淼聽得臉色發白:“熊詹事,這……這太過酷烈!恐失人心啊!”
“失人心?”熊廷弼冷笑:“於府尹,你可知人心是什麼?人心是敬畏,是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今日若輕輕放過,明日就會有更多妖書出來,今日寫陛下是唐玄宗,明日就敢寫陛下是隋煬帝!後日呢?是不是要寫‘太子無能,當另立賢明’?”
這話說得太重,殿內空氣彷彿凝固了。
朱常澍臉色鐵青,手指緊緊攥著那份章程,紙張發出輕微的撕裂聲。
熊廷弼見狀,上前一步,壓低聲音:“殿下,臣知您仁厚。但此事關乎的,是國體。”
妖書,透過熊廷弼的口,第一次給這本話本定了性,也將這件事的嚴重性抬高了一個臺階。
良久,朱常澍緩緩開口:“於府尹。”
“臣在。”
“這章程,改。筆者梟首,書坊主事,不必流放了,把他們的家人給流放了,而他們嗎,一併斬了。”
“殿下!”于思淼跪下,“如此重懲,恐遭物議……”
“物議?”朱常澍冷笑:“他們寫書誹謗君父時,怎麼不怕物議?於府尹,你記住——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們敢受這‘雨露’,就得敢接這‘雷霆’!”
他放下筆,看向熊廷弼:“熊詹事,你覺得如何?”
熊廷弼躬身:“殿下聖明!如此,方可震懾宵小,正本清源!”
未時初刻,于思淼捧著修改後的章程退下,殿內只剩朱常澍與熊廷弼二人。
“熊詹事。”朱常澍靠在椅中,聲音疲憊:“你說,本宮這樣處置……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啊。”
熊廷弼正色道:“殿下,為君者,當狠時須狠。唐太宗有言:‘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水’不是一味縱容就能安撫的。有時,得讓他們知道怕。”
朱常澍沉默片刻,又問:“那……本宮該如何向父皇稟報?”
這才是關鍵。
熊廷弼沉吟道:“殿下,陛下心中必是欣慰的。但……”他頓了頓:“殿下奏對時,話要說得巧妙。”
“如何巧妙?”
“其一,要強調這是為陛下正名。殿下可說:兒臣見書中汙衊父皇四十三年基業,心如刀割。若不嚴懲,後世史書恐真以為父皇是‘晚年倦怠’。故兒臣寧可揹負嚴酷之名,也要為父皇正名!”
朱常澍點頭,這跟自己最初的想法,就不侄狭恕�
“其二,是為了穩固大明朝的江山社稷。若容此等誹謗流傳,恐寒了忠臣良將之心,助長了宵小氣焰。故嚴懲不是為洩私憤,是為穩固國本。”
朱常澍細細琢磨,緩緩點頭:“熊詹事思慮周全。”
申時三刻,夕陽的餘暉透過雲層,將紫禁城的金瓦染成一片暖金。
朱常澍捧著修改後的章程,來到乾清宮。
這個時辰,正是父皇每日批閱奏章,處置公務的的時候,也可以說,這個時間段,正是自己父皇上班的時間。
殿外,田義見太子來了,忙躬身:“殿下……”
“本宮有要事稟報。”朱常澍道。
田義猶豫了下:“那……容奴婢通稟。”
片刻後,田義出來:“陛下傳殿下進去。”
朱常澍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氣,邁步進殿。
乾清宮裡,朱翊鈞坐在御案後,手中拿著一份來自倭國的軍報。
見太子進來,他放下軍報,抬眼看來:“太子,何事?”
第1266章 妖書案 5
朱常澍卻沒有坐,而是躬身行禮後,略顯遲疑地開口:“父皇……近日民間流傳一本書籍,不知……父皇可曾看過?”
朱翊鈞心中一動。
旁邊的田義可是嚇了一跳,因為他可是知道皇帝陛下是看了的。
“書籍?”朱翊鈞端起茶盞,不緊不慢地呷了一口,“什麼書?朕近來讀的多是話本雜記,倒沒留意什麼特別的。”
朱常澍心中瞭然。
父皇這是不願深談,但他既已開口,便不能半途而廢。
“是一本……滿篇妖言惑眾的妖書。”
朱翊鈞放下茶盞,面上仍是不動聲色:“哦?還有這等書?朕倒是未曾聽聞。”
“父皇沒看過最好。”朱常澍順勢道:“免得看了生氣。只是此書在京中流傳甚廣,如今坊間議論紛紛,長此以往,恐損天家威嚴,動搖國本。”
“兒臣與順天府、東宮詹事議過,擬了個處置章程。此書妖言惑眾,大逆不道,兒臣以為……當嚴懲不貸。”
說著,將章程雙手舉起。
田義上前接過章程,呈到御案上。
朱翊鈞展開細看。
燭光下,那“梟首示眾”“書坊主事一併斬首”等字句格外刺眼。
朱翊鈞眉頭漸漸蹙起,自己這兒子一向溫和,怎麼今日那麼大的殺心呢。
這種事情,殺了人,可就真的成大事了,弄不好還會影響深遠。
“這懲處……是不是太重了?”
“兒臣以為不重。”朱常澍挺直腰桿,“父皇,此書非比尋常。它誹謗的可是君父,若不嚴懲,日後,定會在有效仿者,只能嚴懲,以儆效尤。”
“只是……太子啊,你要記住,這天下人,都是爹生娘養的。那寫書的,印書的,賣書的,或許有錯,但罪不至死。”
朱常澍急了:“父皇!他們……”
“你聽朕說完。”朱翊鈞擺擺手:“你若真想嚴懲,朕也不攔你。將斬首改判為流放倭地,永不得返就可以了。如何?”
朱常澍愣住了。
這不太輕了。
比順天府尹給的方案還輕。
雖然,最後的如何兩個字,看著像跟自己這個監國的太子商量,但語氣,卻是不容自己再多說什麼。
“倭地如今是我大明疆土,設六省,駐軍十萬,漢民已有百萬之眾。他們去了,或墾荒,或從軍,或做工,總比死在刑場上強。”
“況且,人活著,才能記住教訓。死了,一了百了,反成了別人口中的‘悲情人物’,甚至會為大明朝引來更大的麻煩,太子,你明白朕的意思嗎?”
“兒臣……明白了。”朱常澍深深躬身:“就依父皇所改。”
朱翊鈞當然看出自己兒子的不滿,當下也多做了解釋:“這種事情,有的時候,不管不顧是上策,管了反而落了下乘,既然,你想嚴辦,那朕也就依了你,跟你說一句實話,這本書啊,朕也看了,看完之後,也想著把筆者給殺了。”
“可後來一想,殺了他,拿了他,都能讓他名垂青史,這不是便宜他了嗎?更何況他的書滿是淫詞豔曲,終究是登不上大雅之堂,朝廷把這件事情,當作一回事,反而是自己玷汙了自己。”
朱常澍聞言,稍愣片刻,原來父皇是在這個角度考慮問題的啊……
“父皇,您就沒有想過,這裡面有人指使。”朱常澍輕輕說道。
“指使?怎麼,你調查出來什麼了。”朱翊鈞的語氣依然很平緩。
“兒臣並沒有調查出來什麼,可總覺得,天子聖明,百姓安居,太平盛世,在這個節骨眼上,出現這種借古諷今的事情,多少有些反常,父皇,兒臣一直聽您的話,這次讓兒臣查一查吧,就順了一次兒臣的心。”朱常澍說著,便跪倒在地,明顯一副您不同意,我不起來的架勢。
原來,朱常澍看完這本書,雖然憤怒,但他並沒有失去判斷。
他一直都把目光放在背後,他覺得在這件事情的背後,有陰帧�
他是一個危機意識很強的人,同樣也是一個很敏感的人,這是這麼多年,鍛煉出來的技能。
他不相信,真的有人不受指使,就敢寫這種要命的話本,所求的就為了賺點銀子 ……
朱翊鈞輕笑一聲,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他實際上,並不主張深究,他還想著過了年,就開始搞自己的北京日報呢。
搞出來北京日報,讓朝廷有了一些官方的發言渠道,這是首要的大事。
但太子在他面前,一直是唯唯諾諾,雖然辦事能力有,政治天賦高,但朱翊鈞一直覺得太子少了一些東西。
直面君父的魄力。
這一點,跟他爺爺,自己的父皇,穆宗皇帝非常相像。
這是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這麼堅持,是該鼓勵一下的。
片刻後,朱翊鈞就給出了答案:“朕準了,你好好查吧,不過,若是沒有什麼實質證據的話,不要弄的滿城風雨。”
朱常澍聽到之後,趕忙謝恩,可是高興壞了。
走出乾清宮時,暮色已濃……
他片刻不願耽誤,立即讓趙進忠帶著他的口諭出宮,傳令……也沒有讓順天府動手,口諭直接傳給了逡滦l。
同一時刻,棋盤街的“醉仙樓”裡,正是華燈初上、賓客盈門的時候。
二樓雅間,吳文望。
也就是“漁陽散人”正喝得滿面紅光。
他今年四十三歲,身材瘦削,麵皮黃瘦,一副窮書生模樣。
但此刻穿著新做的綢衫,戴著青玉簪,倒也有了幾分意氣風發。
“吳先生,再飲一杯!”書坊的劉掌櫃舉著酒杯,滿臉堆笑:“您這本《玄宗遺事》,真是絕了!這三日,我那書鋪門檻都快被踏破了!來,我敬您!”
“劉掌櫃客氣。”吳文望舉杯一飲而盡,酒氣上湧,話也多了起來:“不瞞你說,寫這本書,我可是憋了三年!三年前鄉試落第,我就想,這科舉之路是走不通了。可總得養家餬口啊………後來看市面上話本賣得好,我就試著寫。起先寫些才子佳人,賣得一般。直到今年……嘿,我突然想明白了!”
“老百姓愛看什麼?”
“愛看熱鬧!”
“熱鬧越大,看的人也就越多。”
“寫皇帝,寫太子,寫他們那些……”
“吳先生!”劉掌櫃忙打斷他,壓低聲音,“這話……慎言,慎言!”
“怕什麼!書都印出來了,賣了幾千本,全京城的人都在看!再說了,我寫的是唐玄宗,是前朝的事,礙著誰了?”
同桌的另外兩個書商也跟著附和:“就是就是!吳先生寫的是前朝舊事,誰能說什麼,咱們陛下心胸似海,就算是他老人家看到了吳先生的這本書,也不會生氣的……”
“來,再敬吳先生一杯!”
眾人推杯換盞,笑聲不斷。
正熱鬧間,樓下忽然傳來一陣嘈雜。
馬蹄聲,腳步聲,呵斥聲,混在一起,由遠及近。
緊接著,樓梯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像是有許多人正快步上樓。
雅間裡的說笑聲漸漸停了。
“怎麼回事?”劉掌櫃皺眉,正要喚小二來問,門“砰”的一聲被撞開了。
一隊逡滦l衝了進來,個個腰佩繡春刀,面色冷峻。
為首的是個百戶,三十來歲,目光如電,在雅間裡掃了一圈,最後落在吳文望身上。
“你,就是漁陽散人?”百戶聲音冰冷。
吳文望酒醒了一半,強自鎮定:“正……正是在下。不知各位官爺……”
“拿下!”
兩個逡滦l上前,一左一右按住吳文望。
動作之快,力道之狠,讓他完全無法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