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十月十五,魏忠賢第一次去乾清宮送要緊奏章。
他捧著裝奏章的木匣穿過一道道宮門。
乾清宮還是那樣巍峨,跟他記憶中的模樣,並沒有變化。
只是殿前廊下多了幾盆菊花,開得正豔,給肅穆的宮宇添了幾分生氣……
管事牌子田義在殿外候著,看見魏忠賢,笑著點頭:“魏公公來了?陛下正看書呢,稍候片刻。”
田義進去通報,不一會兒出來:“陛下傳您進去。”
魏忠賢整了整衣袍,躬身入內……
第1262章 妖書案 1
乾清宮的秋日下午,光線透過高窗上的蟬翼紗,在殿內鋪開一片柔和的金黃。
御座通體髹金,椅背雕著九條五爪金龍,在光影中彷彿隨時要騰空而起。
但這龍椅上坐著的帝王,此刻卻是一派閒適模樣。
朱翊鈞斜倚在椅中,身上是件月白色常袍,外頭鬆鬆垮垮罩了件玄色繡金雲紋的鶴氅,是閒居時的便裝。
他今年五十有四,鬢角已染了霜,但面容保養得宜,膚色是久居深宮養出的白皙,隻眼角幾道細紋顯出歲月痕跡。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仍如年輕時般清亮有神,此刻正專注地看著手中一卷書。
御案上空了大半。
從前這裡總是堆著山一樣的奏章,內閣,六部、各省的急遞,從案頭堆到案尾。
如今奏章少了,只在一角整整齊齊碼著十幾份,都是經司禮監篩選過、必須御覽的要務。
餘下的地方,擺著別樣的物事,左手邊是一摞字帖,最上面是王羲之的《蘭亭序》摹本,紙色已泛黃,顯然是常翻的,旁邊散放著幾卷畫軸,右手邊則更雜些,有官方修書,還有幾本明顯是民間刊印的話本小說,紙質粗糙,裝幀簡單,與御用的雲紋箋、宮廷刻本格格不入……
此刻朱翊鈞手中拿的,正是這樣一本民間話本。
若是細看,乾清宮的佈置也與從前不同了。
殿角那隻一人高的宣德銅爐仍吐著嫋嫋青煙,爐旁多了個紫檀木架,上頭擺的不是古玩玉器,而是一架黃銅製的“千里鏡”。
御案後那面巨大的《大明混一圖》還在,但旁邊添了幅新繪的《萬國海疆圖》。
圖上用硃筆標出了一條條航線……
這一切細微變化,都透著這位統治大明四十三年的皇帝,晚年趣味之變。
殿門被輕輕推開一道縫。
魏忠賢捧著紫檀木匣躬身進來,腳步放得極輕,像怕驚擾了什麼。
他今日穿著大紅妝花蟒紋的秉筆太監服色,但在偌大的乾清宮裡,這身鮮亮衣袍也顯得渺小。
他在丹陛下停步,跪下,磕頭,整套動作一絲不苟。
額頭觸在金磚上,發出輕微一聲響。
朱翊鈞沒抬頭,仍看著手中的民間話本。
魏忠賢起身,垂手走到御案旁。
他不敢看皇帝在看什麼,只小心翼翼開啟木匣,取出裡面僅有的數份奏章,輕輕放在御案空著的一角。
放的時候,手指微微發抖,不是怕,是激動。
放好奏章,他退後三步,又跪下,磕頭。
自始至終,朱翊鈞沒看他一眼,沒發一言。
殿內只有書頁翻動的沙沙聲,和銅漏滴水的嗒嗒聲。
魏忠賢退出去了。
殿門重新合上,將那抹大紅身影隔在外頭。
而朱翊鈞自始至終都在看著這本詭異的文字。
這些年間,大明朝的小說事業到達了一個嶄新的高度,特別是江南那邊,帶顏色的,不帶顏色,影射朝政的,甚至是直接批評的,都敢被刊發出來。
因為開海,民間對於大海有了想象,很多沒有出過海的文人,憑藉著自己的想象,寫出了數本大賣的話本。
最火的一本就是,海客談瀛記……
而朱翊鈞手中拿著的就是這本。
天津衛坊間刊印的。
朱翊鈞最喜歡看的就是這種,等到民間有了大熱的書後,逡滦l都會給他淘來,而這本海客談瀛記,說白了,還是沒有逃脫神神鬼鬼那一套,不過,卻搬到了海上。
其中有一個情景,讓朱翊鈞看的有些不高興,因為他明顯感覺出來,這個寫作的文人,在裡面夾雜了私貨,醋多餃子少。
萬曆三十八年,閩海漁戶陳阿三,駕小艇捕魚於洋麵。
日午,霧起,浪平如鏡,忽見一物浮於波心,近觀乃一男子,面白如紙,衣履襤褸,氣息奄奄。
阿三急曳上船,以乾衣覆之,灌以熱酒,半晌方蘇。
阿三問:“此地離岸數十里,君何落水?”
男子茫然答:“非福建也。”
“然則何處?”
“往皇明州,將靠岸時,舟覆,同船盡沒,唯我獨活。”
阿三駭異:“皇明州距此千里,無舟楫,何以至此?且近月無覆舟之訊。”
男子瞠目,良久自語:“我竟至此耶?”又撫胸頓足:“當時嗆水窒息,明明已死,何以復生?”
阿三細觀之,見其衣上黴斑密佈,肌膚冷硬如鐵,無半分活人氣。
阿三毛髮倒豎,知遇鬼矣。
男子亦覺身冷如冰,低頭見水中倒影,透明無質,始悟己死一年,魂隨波漂,執念未散。
霧益濃,男子漸顯虛無,唯餘嗚咽:“求生而死,冤哉!”
言畢,化一縷青煙,散於浪濤間。阿三急搖舟靠岸,不敢復言此事。閩海之上,此類怨魂,蓋非一端也……
朱翊鈞看完就知道,這又是哪個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文人寫的,求生而死,冤哉!大明朝廷鼓勵百姓們出海去海外定居,在福建兩廣已是常態,有人願往,有人卻不願意去,願往之人,本是求生,卻因此而死。
閩海之上,此類怨魂,蓋非一端也……也是在說,這麼多年,死在海上的百姓們冤魂不算散。
話說得委婉,但質疑之意隱隱可見。
還有一個篇章,救人反被人害,通篇只有一個意思,“以中華英才,飼蠻夷之慾”……也是在影射京師大學堂與倫敦大學堂的學子交流之事。
朱翊鈞一一看過,面色平靜。
這些書,司禮監每月都會蒐羅一批送進宮。
起初馮安戰戰兢兢,怕皇帝震怒。
誰知朱翊鈞看了,只擺擺手:“民間議論,隨他去。不必干涉。”
他真不生氣嗎,他當然生氣,但他會裝,裝的不生氣。
四十三年的皇帝當下來,他早明白一個道理,堵不如疏。
百姓有嘴就要說話,有筆就要寫文章,你越是禁,他們越覺得你心虛。
不如敞開讓他們說,說累了,說夠了,發現朝廷該幹嘛還幹嘛,自然就消停了……
況且……這些話本文章裡,也不是全無道理……
第1263章 妖書案 2
朱翊鈞現在的日子過得是很悠閒的。
每日處理政務的時間,不過兩三個時辰。
其他的時間都是在練字,看話本,逗弄孫子……
屬於是半退休狀態。
當然,朱翊鈞不是因為懶惰,是因為他的精力確實不如之前了。
在跟之前年輕的時候一樣,什麼事情都想著插一腳,那離駕崩可就不遠了。
而且,最為重要的是,在另外一個時空自己這副身體,可是在萬曆四十八年就掛了,眼瞅著,閻王爺記得賬,也就是這四五年的事情了,他必須要做好應對。
保持一個好心情。
而且看這種話本,實際上對於瞭解民間的情況,是一個通道。
可朱翊鈞越發想著自己保持心情舒暢之時,事情就找上門來了。
還是他看的這本海客談瀛記。
到了萬曆四十三年的十月份,一份新刊發的版本,對朱翊鈞留意的哪一個篇章,進行了擴充描寫。
幾乎是在天津衛一上市,北京城的朱翊鈞就收到了。
“有好事者查市舶司舊檔,果見萬曆三十九年八月,福昌號自呂宋港往皇明州,行至皇明州外觸礁沉沒,全船四十七人無一生還。船工周成業之名,赫然在列。”
而這個周成業就是前文提到的那個冤魂。
“又聞周成業之妻柳氏,自夫出海後,日日於港口守望。三年間,青絲成雪,終在萬曆四十二年春鬱鬱而終。死前猶執夫手書,上書‘待我歸家,共剪西窗燭’。
“筆者海客嘆曰,萬里波濤,孤魂難歸。生者不知死,死者忘其死,此海上最大悲也。然今朝廷開海禁,通萬國,舟楫往來如織。但望後之航海者,常懷敬畏,勿忘父母妻兒倚門之望。則此等鬼事,或可少矣。
“篇末詩云:碧海青天夜夜心,孤魂猶自喚歸音。不知身是沉船客,猶向漁郎問故林……”
朱翊鈞看完之後,還是沒有生氣……可隱隱感覺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是不是太鬆了,不過,朱翊鈞還是沒有干涉,保持自己最初的判斷。
即便是皇太子,以及一些大臣,都在朝會的時候上奏過這件事情,朱翊鈞也是沒有重視。
他們寫,自己就看。
看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寫的也越來越多。
寫的越來越多,模板,賽道就越來越少,賺的白花花銀子的文人雅客們,也就開始開闢新的賽道。
即便,作為皇帝,他隱隱感覺民間的聲音,太過強烈,那些落魄的文人書生正一步步的試探著朝廷的底線。
現實情況,也是如此,眼瞅著朝廷,沒有絲毫反應,彷彿真的什麼都能寫,什麼都能說的時候。
繁榮的大明朝,透過寫話本故事賺的盆滿缽滿的文人們,憋了一個大招……他們竟然把故事編排到了當今皇帝的身上……
就這樣,萬曆四十三年臘月十八,離年關只剩十二日。
乾清宮的冬夜格外寂靜,殿外地面積了薄雪,在月光下泛著清冷的光。
殿內卻暖如春日,四角銅爐燒著銀霜炭,空氣裡瀰漫著龍涎香的馥郁氣息。
朱翊鈞披著貂裘,靠在鋪了厚褥的御座上。
案頭燭臺燃著三支兒臂粗的蠟燭,照得殿內通明。
他手中拿著一本新進的話本,玄宗遺事……
這書近幾日在北京城賣得極火。
坊間瘋傳,三日售罄三千冊,內容述唐玄宗舊事。
這些年影射朝政的話本多了,他大多一笑置之。
但這本……他翻了幾頁,眉頭漸漸蹙起。
書開篇便是“天寶十四年”
這年號別人看的都是無所謂,可朱翊鈞一看到,就愣了一下。
開元二十九年。
天寶十四年。
加在一起,不就是四十三年嗎?
這是故意對上自己的年號,萬曆四十三年,還是無心隨筆呢,當然,按照現在讀書人的尿性,這百分百是故意的。
很多吸引人的皇室密文,閨房趣事,朱翊鈞只是一翻就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