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第1253章 朱由校的新年
“皇爺,子時三刻了。”陳矩在廊下輕聲提醒:“外頭寒氣重,您龍體要緊……”
“這時候…船上面……也該過年了。”
陳矩鼻子一酸,忙低下頭:“是,皇爺。按行程算,世子殿下的船隊此時應在南海過除夕。海上雖簡陋,但沈將軍定會安排妥當,讓殿下過個好年。”
“好年?”朱翊鈞輕輕搖頭,唇角泛起一絲苦笑:“離鄉萬里,漂泊海上,何來好年?”
他又想起那日天津碼頭,少年轉身登船時挺得筆直的脊背,想起海風吹起的袍角,想起那句“孫兒領旨!必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繼之以死”。
那時他覺得這孩子長大了,有擔當了。
“由校……”他低聲念著這個名字,掌心那滴雪水早已蒸發,只餘一片冰涼。
更遠處,紫禁城的鐘鼓樓傳來新年的第一聲鐘鳴。
渾厚的鐘聲穿透雪夜,一聲,兩聲,三聲……整整一百零八響,寓意驅除一百零八種煩惱。
可朱翊鈞知道,有些煩惱是驅不散的。
鐘聲裡,他緩緩收回手,轉身走入殿內。
玄色大氅在雪地上拖出一道湝的痕跡,很快又被新雪覆蓋。
乾清宮的地龍燒得旺,一進殿暖意撲面。
案上擺著尚膳監精心準備的守歲點心:金絲棗糕、玫瑰酥、芝麻糖、八寶茶……這些,也都是朱由校到了乾清宮之後,才有的新安排。
同一時刻,南海深處。
三艘寶船級戰船呈品字形破浪前行。
桅杆上,大明龍旗與親王幡在夜風中獵獵作響。
與眾不同的是,今夜每艘船的船舷、桅杆都繫上了大紅綢緞,在月光與船燈的映照下,宛如三條遊弋在墨色海面上的赤龍。
子時正,居中那艘“鎮海”號的船首炮位,三名炮手同時點燃引信。
“轟——轟——轟——”
三聲炮響震徹海天,火光在夜空中綻放,映亮了下方的萬里波濤。
這是海上過年的習俗,既是辭舊迎新,也是驅邪祈福。
炮聲過後,各船陸續響起歡呼聲、鑼鼓聲。
水手們難得放鬆,在甲板上圍坐,分食著提前備好的年貨:醃魚、肉乾、果脯,還有帶上船的烈酒。
有人唱起家鄉的小調,有人說起家裡的妻兒,笑聲與海浪聲混在一起,飄向遠方的星空。
而在“鎮海”號最寬敞的那間艙室裡,氣氛卻有些沉悶。
朱由校坐在窗前,身上裹著厚厚的狐裘。
窗外是漆黑的海,海上是漫天的星。
星辰倒映在波濤間,隨著船身起伏明明滅滅,美得驚人,也寂寥得驚人。
“殿下,您多少用些吧。”侍候太監王承恩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餃子,小心翼翼勸道:“這是沈將軍特意讓廚子包的,豬肉白菜餡兒,您最愛吃的。”
朱由校看了一眼,搖搖頭:“沒胃口。”
“殿下……”王承恩的聲音帶了哭腔,“您這都多少天沒好好用膳了。自從離了天津港,您就悶悶不樂的。今兒是除夕,好歹……好歹吃一個,討個吉利。”
朱由校轉過頭,少年臉上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鬱。
燭光下,他眼眶有些紅,卻強忍著不讓淚落下來。
“承恩,”他忽然問:“你說……這時候皇爺爺在做什麼?”
王承恩忙道:“這個時辰,陛下定是在乾清宮守歲。往年這時候,您不都陪著陛下嗎?陛下會讓人準備好多點心……”
話說到一半,他猛地停住,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果然,朱由校的眼神更黯淡了。
他望向窗外無垠的海,聲音輕得像羽毛:“這是我第一次……離開皇爺爺這麼遠,這麼久。不知道這個新年,他過得可順遂?宮中賜宴,會不會又有人惹他不快?坤寧宮的家宴……少了我,會不會冷清?”
他頓了頓,忽然抬手捂住眼睛:“早知道……早知道上船時,我該回頭看一眼的。我那時想著,不能露怯,要挺直腰桿,要讓皇爺爺放心……可我現在後悔了。我應該回頭的,應該再多看他一眼的……”
少年的聲音哽咽了。
這些日子壓在心底的情緒,在這個萬家團圓的除夕夜,終於決堤。
王承恩“撲通”跪下來,眼淚汪汪:“殿下,您別這樣……陛下讓您出海,是看重您,是要您建功立業啊。您要是這般傷心,陛下知道了,該多心疼……”
“我就是知道他會心疼,才更難受。”朱由校放下手,眼眶通紅,卻倔強地不讓淚落下,“皇爺爺為我做了那麼多,連金輅都讓我同乘……可我連回頭看他一眼都沒做到。承恩,你說我是不是很不孝?”
“殿下萬萬不可這麼說!”王承恩連連磕頭:“您是至孝之人,這一路上海圖、功課從沒落下,不就是想著早日學成,不讓陛下失望嗎?陛下若知道您這般思念他,定是既心疼又欣慰的。”
艙外傳來更響亮的歡笑聲,夾雜著某個水手嘶啞的歌聲:“正月裡來是新年哪,家家戶戶掛紅燈哪——”
朱由校聽著那陌生的鄉音,深吸一口氣,抬手用力擦了擦眼睛:“你說得對。我不能這樣。皇爺爺讓我出海,不是讓我傷春悲秋的。”
他站起身,走到案前,端起那碗已經微涼的餃子,用筷子夾起一個,送入口中。
餃子皮有些厚,餡兒也鹹了,但他吃得很認真,一個接一個。
王承恩驚喜地抬頭:“殿下……”
“還有多久能到?”朱由校邊吃邊問,聲音已恢復平靜。
“沈將軍說,若風向順利,再半個月就能抵達。”王承恩忙答:“今兒是除夕,再過十五日,正好是上元節前後。到時候南洋府定會張燈結綵迎您。”
朱由校點點頭,將最後一個餃子吃完,放下碗:“傳話下去,今晚值守的水手,每人賞二兩銀子。過年不能回家,不能讓他們寒了心。”
“是!”王承恩喜滋滋地應下,端著空碗退了出去。
艙內又只剩朱由校一人。
他走到窗邊,從懷中取出那個明黃綢包——裡面是三捧故土。
綢包貼身放著,還帶著體溫。
他解開綢布,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小撮土,放在掌心。
土是乾的,呈深褐色,帶著北方土地特有的厚重氣息。
“樹高千丈,根在這裡。”他低聲重複著祖父的話,“人在萬里,魂在這裡。”
他將那撮土重新包好,貼身放回。
然後推開舷窗,讓帶著鹹味的海風灌進來。
遠方,海天交界處已泛起一絲魚肚白。
新的一年,真的來了。
第1254章 康王世子 1
萬曆三十九年正月十六,寅時初刻,南洋城的天還未亮透。
康王府後宅的燭火卻已亮了半個時辰。
劉王妃坐在妝臺前,任由侍女梳理著長髮。
鏡子裡映出的面容端莊依舊,眼角細細的紋路卻掩不住一夜未眠的疲憊,或者說,是激動。
“娘娘,您真的不再歇會兒?”貼身侍女春蘭輕聲勸道:“世子殿下的船要辰時才能進港呢。”
“睡不著。”劉王妃搖搖頭,從妝匣裡取出一支累絲金鳳簪,在髮間比了比,又放下,換了一支更素雅的玉簪:“校兒……不知道長成什麼模樣了。”
她的聲音有些飄忽,帶著十年光陰沉澱下的複雜情緒。
萬曆二十五年離京時,朱由校還不到一歲。
這一別,就是十幾年。
這十幾年間,她只在畫像上見過兒子。
每年從京城送來的新畫像,她都小心翼翼收藏起來,按年份排好。
六歲的童稚,七歲的懵懂,八歲入學的端正,十歲的挺拔,十二歲得天子親封世子時的莊重……
一張張畫像,拼湊出一個她從未參與成長的少年。
“母妃!”
脆生生的童音打斷她的思緒。
房門被推開,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男孩揉著眼睛走進來,身後跟著個三四歲的小女孩,被乳母牽著,還困得迷迷糊糊。
“檢兒,媞兒,怎麼這麼早就起了?”劉王妃轉身,臉上露出溫柔笑意。
朱由檢,康王次子,今年六歲,比京城同齡孩子看著壯實許多。
他撲到母親膝前,仰著小臉:“今天大哥要回來!是真的嗎?大哥長什麼樣?會和父王畫的畫像一樣嗎?”
五歲的朱軒媞也湊過來,奶聲奶氣地問:“大哥……會給媞兒帶北京城的糖果嗎?”
劉王妃心中一酸,摟住兩個孩子:“會,大哥今天一定會回來。他呀……”她頓了頓,想象著那個陌生的長子:“應該比畫像上更高,更俊朗。他是從你們皇爺爺身邊來的,見識可廣了。”
“那大哥會教檢兒射箭嗎?父王說京城的弓弩可厲害了!”
“大哥會講故事嗎,聽說京城有好多好多故事……”
孩子們噰喳喳,劉王妃耐心答著,心裡卻空落落的。
這些關於長子的描述,她也只能從信裡、從畫像上得知。
那個她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如今對她而言,又何嘗不是一個陌生人?
與此同時,南洋城外的三清觀外,一隊護衛護送著一輛馬車到了門外。
觀主玄真道長早已候在門前,見康王朱常洛到來,躬身稽首:“王爺今日來得早。”
三清觀的玄真道長,是朱常洛派人在大明的龍虎山請過來的真人,在三清觀中的待遇,是非常高的。
當然,傳道,也是玄真道長的工作之一。
這幾年,很多漢民百姓都信奉道教,他可是居功至偉……
“心裡不靜,來上炷香。”
朱常洛還禮,步入觀中。
主殿內,三清神像寶相莊嚴。
朱常洛淨手,燃香,在蒲團上跪下,閉目良久。
“三清道祖在上,信士朱常洛,祈佑長子由校一路平安,舟車順遂。此子自幼離父母膝下,若性情有疏漏處,乃我夫婦之過,非孩兒之罪。望道祖垂憐,賜他安康,賜他智慧,賜他……”他頓了頓,聲音更輕了:“賜他能接納我這個不稱職的父親。”
香火嫋嫋,在殿中盤旋上升。
朱常洛叩首三次。
一旁侍奉的玄真道長輕聲道:“王爺愛子之心,天地可鑑。世子殿下吉人天相,定會平安抵達。”
朱常洛點點頭,走出大殿。
辰時三刻,南洋港,當“鎮海”號的輪廓在晨霧中漸漸清晰時,碼頭上等候的人群起了騷動。
朱常洛與劉王妃並肩站在官員佇列最前方。
王妃今日特意穿了十幾年前離京時那身翟衣,雖然尺寸已需修改,但她執意要穿,她想讓兒子第一眼看到時,能有些許熟悉感。
朱常洛則穿著親王常服,神情鎮定。
這個時候的朱常洛做土皇帝已經做了十幾年了,身上的威嚴氣度,跟北京城的父皇相比,絲毫不弱。
“來了!來了!”有人低聲喊道。
三艘戰船緩緩靠岸。
拋錨,搭跳板,水手列隊。
一切都按水師的規程,嚴謹有序。
然後,那個少年出現在船首。
朱由校今日穿著親王世子禮服,玄色蟒袍在晨光中泛著暗金光澤。
他身姿挺拔,一步步走下跳板,步伐穩而緩,帶著天家子弟特有的從容氣度。
劉王妃的呼吸一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