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堂下,他的心腹族侄楊兆龍、质繉O時泰、何漢良等人垂首肅立,大氣不敢出。
楊兆龍硬著頭皮回道:“叔父,婁山關失陷太快,楊珠……楊珠將軍未能脫身,恐怕……恐怕已殉關了……”
“殉關?死的太便宜了……”
楊應龍比誰都清楚婁山關的險要,也正因如此,劉綎能在如此短時間內攻克,帶給他的震撼和恐懼才愈發深刻。
“報……”一名探子連滾爬爬地衝了進來,聲音帶著哭腔:“北路吳广部已破三渡關,兵鋒直指老君關!”
“報……南路馬孔英部連破我沙溪、黃灘七寨,烏江航道已斷……”
“報……雲南李應祥部已出豆沙關,正向播州腹地穿插!”
“報……西面水西、永寧土司聯軍,已攻佔我多處邊寨,燒殺搶掠……”
一道道噩耗如同冰冷的皮鞭,不斷抽打在楊應龍和在場所有人的神經上。
五路明軍,如同五把燒紅的鐵鉗,從四面八方狠狠夾來,推進速度之快,遠超他們最壞的預估。
楊應龍原本倚仗的險峻關隘和複雜地形,在明軍有備而來、且大量使用熟悉本地情況的歸附土司兵和嚮導的情況下,優勢正在迅速喪失。
“怎麼會這麼快……他們……他們怎麼對我播州的道路、山寨如此熟悉……”
楊應龍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他猛地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楊惟棟,“惟棟,你常在外行走,你說,是不是……是不是我們內部……”
楊惟棟心中一跳,面上卻竭力保持鎮定,躬身道:“叔父,明軍籌備已久,網羅我播州流亡之輩為嚮導,加之兵鋒正盛,故進軍神速。當務之急,是設法延緩其攻勢,穩定軍心啊……”
“穩定軍心?拿什麼穩定?”楊應龍頹然坐倒在椅子上。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嗅到了死亡的氣息。
他想起了自己之前的判斷,原來是對的。
朝廷早就想對他下手了……這根本不是臨時起意的鎮壓,而是一場蓄忠丫谩蕚涑浞值臍灉鐟穑�
“父親!”他的長子楊朝棟急匆匆從後堂趕來,臉上同樣是毫無血色的驚慌:“外面……外面都亂套了!各部頭人都在詢問對策,有些……有些下面的人已經在偷偷收拾細軟,城裡百姓更是人心惶惶,都在傳……傳劉大刀要屠城……”
恐慌如同瘟疫,早已從山頂的宣慰司衙署蔓延到了整個海龍屯。
石頭壘成的街巷間,人們行色匆匆,面帶懼色,竊竊私語。
往日裡耀武揚威的土司兵,此刻也顯得有些惶惑不安。
倉庫方向甚至傳來了爭奪糧食的吵鬧和哭喊聲。
這座堅固的堡壘,正從內部開始瓦解。
“怎麼辦……到底該怎麼辦……”楊應龍喃喃自語。
他想起了那些被囚禁的流官和家眷。
幾日前,他想要下令將他們全部處死,用人頭來祭旗,與明軍血戰到底。
是楊惟棟和幾個還算清醒的頭人苦苦勸阻,言明殺官便是徹底斷絕後路,明軍更有藉口屠戮,才暫時按下了他的殺心。
此刻,這幾十名人質,反而成了他手中唯一可能有點分量的籌碼……
到了第二日,一夜未眠的楊應龍,眼中血絲更重。
戰報對其更是不利。
他召集了核心成員,聲音沙啞而疲憊:“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明軍推進太快,我們……我們需要時間緩口氣。”
他看向孫時泰:“孫先生,你立刻起草一份請罪文書……”
他又看向楊兆龍:“挑選幾個機靈點的,持我手書和請罪文書,立刻出屯,去見劉綎……”
他的條件迅速被擬定,楊應龍,願意自免播州宣慰使之職,由其子楊朝棟繼承,願意獻上黃金十萬兩贖其“衝動”之罪,願意釋放所有被囚流官及家眷,只求明軍停止進軍,承認楊朝棟的世襲地位……
這是他,也是許多西南土司慣用的套路。
鬧一鬧,顯示實力,打不過了就認慫、交錢、換人,通常是兒子上位,朝廷為了邊疆穩定,往往也會順勢下坡,預設這種妥協。
楊應龍此刻,無比希望這套“祖傳”的保命符還能生效。
使者帶著渺茫的希望,戰戰兢兢地離開了如同驚弓之鳥的海龍屯。
整個屯堡陷入了一種焦灼的等待。
楊應龍坐立難安,不時派人到瞭望臺檢視明軍動向。
每一分每一秒都變得無比漫長。
他既期盼著使者能帶回“好訊息”,又恐懼於聽到更壞的戰報。
第十二日,使者回來了,帶著一身塵土和滿臉的死灰。
他甚至不敢直視楊應龍充滿期盼又隱含恐懼的眼睛。
“怎麼樣?劉綎……他怎麼說?”楊應龍幾乎是撲過去抓住使者的肩膀。
使者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帶著哭腔道:“宣慰使……劉……劉總兵他……他根本不看文書,也不聽我們多說……”
“他……他只要我帶回一句話……”
“什麼話?!”楊應龍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說……他說……‘放下兵器,自縛出降,海龍屯由天兵進駐,或可保全楊氏一門性命。若再負隅頑抗,城破之日,雞犬不留!’”
“轟!”
楊應龍只覺得眼前一黑,耳邊嗡嗡作響,踉蹌著倒退幾步,若非楊朝棟扶住,幾乎癱倒在地。
自縛出降?
讓明軍進駐海龍屯?
這等於將他楊氏七百年基業、將他最後的保命屏障親手交出!
這根本不是妥協,這是要他無條件投降……
“他……他這是要絕我楊氏的根啊……”
第1209章 播州十七日 7
劉綎那如同最終審判般的回覆,徹底擊碎了楊應龍最後一絲幻想,也點燃了海龍屯這座巨大火藥桶的引信。
楊應龍在短暫的崩潰後,爆發出更加歇斯底里的狂怒,“想要老子的命?”
“沒那麼容易!”
“海龍屯固若金湯,就算他劉大刀有通天的本事,也要崩掉滿嘴牙!”
“傳令下去,各部嚴守崗位,擅離職守者,殺無赦!動搖軍心者,殺無赦!”
然而,高壓命令已經無法遏制瀰漫的恐慌。
求和的失敗,意味著明軍必將發動最後的總攻,而“城破之日,雞犬不留”的威脅,像噩夢般縈繞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混亂在暗處滋生。
播州之亂第十四日,就有幾個小頭目試圖帶著親信家眷,趁夜色從隱秘小路溜走,結果被楊應龍派出的督戰隊發現,全部梟首示眾,血淋淋的人頭掛在了屯堡的轅門上。
但這並未能阻止更多人在絕望中尋找生路。
一個更加具體、也更加惡毒的訊息,如同幽靈般在海龍屯的街巷、兵營、甚至楊氏族人內部悄然傳播開來……
“聽說了嗎?明軍那邊放出話了,只要楊應龍一族的人頭!只要我們把楊家的人全都綁了獻出去,劉總兵就保證不屠城,只殺首惡,其他人都能活!”
“真的假的?誰說的?”
“不知道從哪裡傳出來的,但好多人都這麼說……那些被抓住的明軍細作,死前也嚷嚷過類似的話……”
“楊氏統治播州七百年,作威作福,也該到頭了!難道要我們全屯幾萬人都給他們陪葬嗎?”
這股暗流最初只是在底層士兵和普通民眾中竊竊私語,但很快,就流入了某些心懷異志的中層頭人耳中,甚至……傳到了楊惟棟那裡。
當楊惟棟第一次從心腹那裡聽到這個傳聞時,他如同被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渾身冰涼。
他原本以為,自己與劉綎的交情,自己暗中傳遞情報的“功勞”,至少能保自己這一支富貴,甚至……在楊應龍倒臺後,由他出來收拾殘局,成為朝廷認可的新的播州之主。
這是他內心深處隱藏的最大野心,也是他甘冒奇險充當內應的動力。
可現在這個“獻出所有楊氏族人”的傳言,像一把尖刀,戳破了他的幻想。
劉綎……或者說朝廷,根本就沒想過在播州再立一個楊姓土司!
他們要的是徹底的改土歸流,是楊氏的徹底滅亡!
他楊惟棟,也是楊氏族人,也在被“獻出”的名單之上……
恐慌和一種被欺騙的巨大憤怒攫住了他。
他意識到,自己可能從一開始就被劉綎利用了。
劉綎看中的不是他楊惟棟這個人,而是他提供情報的價值。一旦價值利用完畢,他也會像其他楊氏族人一樣,被無情地清理掉。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斃……”
楊惟棟在密室中焦躁地踱步,臉色慘白。
他必須想辦法自救!
但這個傳言是從哪裡來的?
是真的明軍政策,還是有人故意散播,想借刀殺人,混亂中奪取權力?
他發現自己也陷入了巨大的不確定和危險之中。
恐慌和絕望積累到了臨界點,終於被一件小事引爆。
播州之亂地十六日清晨,負責看守倉庫的一隊苗兵,因為分配的口糧再次被剋扣,與楊應龍的督戰隊發生了激烈衝突。
積壓的怨恨、對未來的恐懼、以及那個“獻出楊氏可免屠城”的傳言,讓這些至少順從計程車兵瞬間失去了理智。
“兄弟們!楊應龍不給我們活路,明軍也要殺光我們!橫豎都是死,不如拼了!”
“抓住楊家的人!獻給官軍!換我們活命!”
不知是誰率先喊出了這句話,如同點燃了炸藥桶。
譁變如同野火般瞬間蔓延!
這隊苗兵砍殺了督戰隊,開啟倉庫,搶奪武器和糧食,然後開始瘋狂地衝擊楊氏族人聚居的內堡區域……
他們的行動迅速得到了大量早已心懷不滿計程車兵和部分底層頭人的響應!
很多人並非完全相信那個傳言,但在絕境中,這成了他們唯一能看到的、渺茫的生機。
“殺楊應龍!獻城投降!”
“只誅楊氏!其他人免死!”
混亂徹底失控了。
楊應龍派去彈壓的部隊,有的本身就軍心浮動,見狀非但不全力鎮壓,反而有人調轉刀口,加入了譁變隊伍……
楊兆龍試圖組織親信抵抗,在混戰中被亂刀砍死。
孫時泰、何漢良等质恳姶髣菀讶ィ蜃员M,或試圖藏匿,最終也難逃亂兵之手。
楊惟棟原本還想趁機控制局面,但他發現,亂兵根本不分青紅皂白,只要是姓楊的,或者被認為是楊應龍死黨的,都在攻擊之列!
他試圖亮明身份,聲稱自己與劉綎有舊,但殺紅了眼的亂兵哪裡會聽?
他倉皇帶著幾個貼身護衛且戰且退,最終被逼入一處角落,護衛死傷殆盡,他自己也身中數刀,被蜂擁而上的亂兵捆綁起來
第十六日,夜,楊應龍的末路……
外面的喊殺聲、哭嚎聲、燃燒的噼啪聲越來越近。
楊應龍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穿著象徵宣慰使身份的華麗袍服,手持寶劍,在自己的寢殿內,如同窮途末路的梟雄。
他的兒子楊朝棟瑟瑟發抖地跟在他身後。
殿門被猛地撞開,一群渾身浴血、眼神瘋狂的叛軍士兵衝了進來。
“抓住他!抓住楊應龍!”
楊應龍揮劍砍倒兩個衝在前面計程車兵,但他年事已高,又久疏戰陣,很快就被數杆長槍逼到了牆角。
“你們這些叛徒!畜生!我楊氏待你們不薄!”他目眥欲裂地咒罵。
一個曾經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的小頭目,此刻臉上滿是猙獰和一種扭曲的“正義感”:“楊應龍!你倒行逆施,惹來天兵,還想拉我們全屯人陪葬!今日就拿你的人頭,換大家的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