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難道這六萬兩虧空,真的存在。
不,不對。
父皇專門說了這件事情,肯定是他已經掌握了些線索,才會讓自己調查的。
絕對有問題。
但,問題出現在哪裡呢。
登記在冊的學田,都在,都受了災……都跟官府上陳的數額對得住。
朱常澍想啊,想,就是找不到頭緒。
角落裡的魏忠賢,此時小心翼翼地挪前一步,躬著身子,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說道:“太子爺,劉大人,奴婢……奴婢有個糊塗想法,不知……”
“講。”朱常澍抬眼看他。
“是……”魏忠賢應了一聲,組織著語言:“奴婢不懂大事,就是小時候聽村裡老人說過些田地裡的門道。劉大人說學田因澇災減產,奴婢是信的。今年這雨水,確實邪乎。”
他話鋒一轉:“可是……奴婢這幾日在這縣城內外走動,聽些老農和客商閒聊,發現這澇災吧,也看地方。”
“高處、坡地,或者排水好的田,雖然也受影響,但絕不至於顆粒無收,減產三四成頂天了。”
“只有那些地勢低窪、容易積水的‘水袋子田’,才會爛根絕收,慘不忍睹。”
“而今年,河南全省學田幾乎顆粒無收,那是不是也證明,河南省給學子們,準備的學田,全都是水袋子田。”
“這種田地的價格,可是與真正的良田,差了好幾倍。”
“劉大人,您查的那些學田……位置是不是都挺低的?都在那種容易積水的窪地裡?”
劉鎝聞言,眼神一凜,迅速回憶:“我們查的幾處……據圖冊和實地看,確實大多地處低平,甚至有兩處臨近河灣,地勢明顯低窪……”
他之前只關注了“田”和“產量”,卻未深究其“位置”的共性。
魏忠賢朝見引起了注意,膽子稍大了些,聲音卻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洞悉隱秘的味道:“那……奴婢就斗膽瞎猜了。”
“奴婢曾聽人言,早年朝廷設學田,皇爺親自過問,所有的田地,一部分是朝廷整備,一部分多地方富戶‘捐獻’,皇爺親自過問的事情,怎麼可能全部變成水袋子田呢……”
他頓了頓,丟擲了最關鍵的問題:“會不會……咱們現在查的這些‘學田’,根本就不是原來的那些良田了?”
“早就被人用這些沒人要的低窪孬田給偷偷換掉了?”
“澇災是真,可如果田本身早就被換了,那這‘天災’的損失,自然就被放大了無數倍! ”
“賬面上看是天災虧空,底子裡,怕是肥了某些人的私囊,卻讓朝廷和那些指望學田讀書的娃娃們吃了大虧啊……”
魏忠賢的這番話,如同在沉悶的房間裡推開了一扇窗,讓一股清醒而冷冽的風吹了進來!
朱常澍猛地站起,眼中閃過銳利的光芒!
之前的困頓一掃而空!
他一直糾結於“產量”和“賬目”,卻忽略了“田畝本身”這個更基礎、也可能更黑暗的環節……
“可是,我們也詢問了學堂,縣學,從造冊的時候,學田就是那些,難不成……造冊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動手了。”
“朝廷給了下面官府許可權,讓他們徵集的土地,不可能全是這種田地。”
“難不成,他們將第一批朝廷準備的良田,換成了現在受災的田地。”
“那……那可是真大膽啊。”
“劉百戶!”朱常澍聲音斬釘截鐵,“立刻重新排查!核對田畝位置、等次、重點查證,現在這些低窪易澇的‘學田’,究竟是何時、何故被劃入學田範圍的!”
“是!卑職遵命!”劉鎝精神大振,抱拳領命,立刻帶著屬下轉身離去,腳步比來時輕快了許多。
朱常澍這才將目光重新投向魏忠賢,帶著一絲審視和難得的讚許:“魏伴伴,你倒是有些見識。”
魏朝連忙深深躬身,幾乎將頭埋到胸口,語氣謙卑至極:“奴婢就是瞎琢磨,胡言亂語,能對太子爺有點滴用處,便是奴婢幾輩子修來的福分了。”
朱常澍不再多言,重新坐下,捧著微涼的銅爐,目光卻投向窗外溼冷的夜空。
洪澇或許是天災,但這田畝之弊,恐怕才是真正的人禍……
不過,現在過去了四年多了。
原先主持學田劃分的官員,有的被調任,有的甚至都不在人世了,想要追責,追現在這一屆的官員,也不太合理,這一屆的官員,說白了,就是背黑賬。
想到於此,朱常澍嘆了口氣……還真是一個難題啊。
第1135章 京師大學堂 3
劉鎝領命後,不敢有絲毫耽擱,第二日一大早,便帶著人手,頂著凜冽的寒風,再次撲向永城縣各處登記在冊的學田。
這一次,他的目標異常明確,不再糾纏於今年的收成和賬目,而是直指田畝本身。
他們仔細勘察每一塊學田的地勢、土質和排水情況。
結果令人心驚,正如魏忠賢所推測,這些學田十之八九都位於低窪易澇之處,有些地塊甚至在冬日裡仍能看到未完全退去的積水。
土壤因長期浸泡而板結、貧瘠,與“良田”二字毫不沾邊。
劉鎝找到幾個負責耕種這些學田的老佃戶,藉著閒聊打聽。
一個滿臉皺紋的老農蹲在田埂上,裹緊了破舊的棉遥艘豢冢骸斑@地?哼,就是個‘水牢’,種啥啥不成!年年指望,年年落空!”
“老伯,既然收成這麼差,官府定的租子怎麼交?這租子可是要給學堂的娃娃們呢……”劉鎝試探著問。
老農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麻木:“交?”
“交不上唄。”
“好在是學田,官府也不敢逼得太緊,怕壞了朝廷興學的名聲。”
“反正啊,聽說朝廷撥了銀子補這虧空,娃娃們讀書也有官府管著,咱們嘛,也就是勉強餬口,混著唄。”
他指了指遠處隱約可見的村落輪廓:“東頭那邊,原本聽說有一大塊好地,八十多畝呢,說是府城裡面的張善人家的,早些年好像聽說,讓我們去種那裡的土地,後來不知怎的,就沒了影兒嘍……”
老農的話說得含糊,但劉鎝卻聽出了弦外之音。
村東頭的好地“沒了影兒”,而眼前這些低窪孬田卻頂替了學田的名頭。
還出現了一個新的人物。
張善人。
這似乎是一個關鍵的突破口。
他立刻安排人手,一方面繼續核查其他學田與原始檔案的差異,另一方面,他親自帶著兩個精幹下屬,直奔永城縣衙,調閱戶籍和田產冊籍,要弄清楚這個“張善人”究竟是何許人也。
在縣衙戶房書吏有些閃爍的眼神和堆笑中,劉鎝很快查到了線索。
這位“張善人”原名張遠,確是永城縣人,祖上數代經營,積攢下不少家業,尤其是田產,在永城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地主。
約莫五六年前,其子張文彬考中了秀才,張家可謂是“耕讀傳家”有了指望。
為了兒子能有更好的前程,張明遠便舉家遷往了歸德府城居住,便於兒子結交文友、拜師求學,也能接觸到更多府學的資源。
“這張明遠名下,可曾有田產捐獻或轉賣記錄?尤其是靠近村東頭的那八十多畝好地?”劉鎝盯著戶房書吏,目光如炬。
書吏額角微微見汗,翻找著冊子,半晌才指著一處記錄道:“回……回大人,有記載。萬曆十九年,也就是四年前,張遠確曾向官府捐獻名下田產八十三畝,充作學田,當時縣尊大人還予以褒獎,給了‘樂善好施’的匾額。”
記錄清晰,時間、畝數都對得上老農含糊的說法。
捐獻學田,這在當時是受到朝廷鼓勵和地方嘉獎的善行,能博取名聲,也為子弟科舉積攢人脈和聲望,對於張遠這樣兒子剛中秀才、渴望更進一步的家庭來說,是筆很划算的投資。
“那他捐獻的,可是村東頭那八十多畝上好的水澆地……”劉鎝追問。
“你看冊子上,冊子上說是哪塊,就是哪塊,我也剛來,知道的也不多。”書吏的聲音越來越低。
劉鎝心中冷笑,這其中的貓膩,已然呼之欲出。
他不再與這小小書吏糾纏,拿到基本資訊後,立刻動身,馬不停蹄地趕往歸德府城。
在府城一番打聽,很容易就找到了張遠的宅邸。
雖不算朱門大戶,但也是青磚黛瓦、頗為齊整的院落,透著一種殷實。
劉鎝亮明身份,張遠不敢怠慢,連忙將人請進大堂。
他年約五旬,面容清癯,舉止間帶著土財主特有的謹慎和一絲對官府之人的敬畏。
寒暄過後,劉鎝直接切入正題:“張員外,今日冒昧來訪,是想核實一事。聽聞您於萬曆十九年,曾向永城縣捐獻田產八十三畝,充作官立蒙學之學田,可有此事?”
張遠聞言,隨即堆起笑容:“確有此事,確有此事。”
“老朽感念陛下聖恩,廣開學路,教化萬民,故盡些綿薄之力,不足掛齒,不足掛齒。”
這個時候,張遠還以為北京城來人嘉獎自己呢。
這都過去那麼多年。
還來嘉獎。
看來,當年的決策,做的是真對。
劉鎝不動聲色,繼續問道:“捐獻之地,可是永城縣城外二十餘里,古墩村村東那片水澆良田?”
“正是那片田地。怎麼了……”
“可據本官近日巡查永城學田,發現登記在冊、名為閣下所捐的那八十三畝學田,並非村東頭的良田,而是位於南窪一帶,地勢低窪,今夏澇災之後,至今積水未退,幾乎顆粒無收的水袋子田……”
”張員外,這作何解釋?”
張明遠臉色瞬間一變,猛地站起身來:“這……這位大人,此言從何說起?”
“老朽當年捐獻的,確確實實是村東頭那八十三畝好田,地契、官府文書一應俱全,縣尊大人也是查驗過的!怎會……怎會變成南窪的田呢,定是大人弄錯了!”
“不會弄錯的,地契文書登記在冊,您當年捐獻的土地就是水袋子田……”
“張員外,你捐獻之後,那田地便已收歸官有,成為‘官田’,而如今官檔記錄與你所言,以及實地情況,截然不同!”
“大人明鑑!老朽……老朽實在不知啊!當年捐獻之後,官府便收了地契,給了褒獎。之後田地如何管理、登記,老朽一介草民,如何得知?”
“或許……或許是官府後來重新丈量劃分,有所變動?”
劉鎝看著他慌亂的樣子,心中已有判斷。
這張善人多半是真不知情,或者只知開頭,不知後續被調包的具體操作。
他可能是真心捐獻了好田,博了個好名聲,但後來這好田去了哪裡,被誰咦髁耍芸赡鼙徊壴诠难e……
“那當年 ,經手的人是誰,不可能是縣尊,親自操辦吧。”劉鎝開口問道。
“當年捐獻事宜,主要是縣衙戶房的陳司吏一手操辦,此人……此人後來據說因‘勤勉’被調往了開封府任職。”
第1136章 京師大學堂 4
拿到了“陳司吏”這個關鍵人名,劉鎝心中振奮,立刻透過秘密渠道將訊息送回永城給太子朱常澍,同時部署人手,開始追查這個現已調任開封府的陳司吏。
這條線,很可能直指數年前那場“狸貓換太子”般田地置換的核心。
然而,隨著調查的深入,劉鎝和朱常澍都逐漸意識到,他們面對的可能不僅僅是一個胥吏的貪墨,而是一個牽扯更廣、時間跨度更長的陳年積弊……
也就在劉鎝調查的時候,河南省的高層,也從某一個渠道,得知上面來人了。
在開封府布政使衙門的一間書房中。
三位官員齊坐一堂。
現任河南左布政使趙彥,約五十歲,面容清癯,帶著久居官場的沉穩……這個趙彥是申時行的門生,隆慶年間就得了功名,而後在翰林院擔任編修的時候,就認識了當時的申時行。
這都小三十年的交情了。
右布政使周繼祖,四十多歲,微胖,眼神靈活……
以及按察使王之垣,面色嚴肅,掌管一省刑名,自帶威儀。
炭火燒得正旺,卻驅不散三人眉宇間的凝重寒意。
他們都是近一兩年才到任的“流官”,面對的是一個看似天災、實則人禍留下的爛攤子,也多少是有些束手無策。
“趙大人,王大人,” 周繼祖率先開口,語氣帶著幾分抱怨和急切:“京師來的風聲越來越緊,聽說連……連陛下那邊都派人下來了,這學田虧空的事,年年報災,年年請求核銷,朝廷這次怕是……不信了。”
趙彥緩緩捋著鬍鬚,眉頭緊鎖:“哎,溫純溫大人使已在老家直隸病故,鄒學柱鄒大人如今高升福建布政使,當年具體經辦、甚至帶兵去‘協調’寺廟田產充作學田的那個王指揮使,也調去了遼東當了副總兵。”
“主事之人,升的升,走的走,亡的亡。我們這些後來者,能怎麼辦?”
“難不成去翻老上司的舊賬?那官場規矩還要不要了?”
他話語中透著無奈,這官場盤根錯節,追查前任,尤其是已故或高升的前任,是極大的忌諱……
特別是已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