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沉吟片刻,周先生謹慎開口道:“朱公子所言,實乃莘莘學子之福音,老朽聽後,亦感振奮。只是……”
他頓了頓,直視朱老六:“非是老朽不信公子,然此事關乎學子前程,甚至是自身安危,當需謹慎。”
“公子言稱奉家父之命,不知家父是誰……可有憑證?”
“再者,如此重要之事,府衙為何不直接下發公文至各學堂,也好讓我等教書匠人,有個明確的章程遵循?”
朱老六似乎早料到有此一問,臉上並無慍色,反而露出一絲“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輕輕擊掌,門外一名隨從應聲而入,雙手捧上一個搴小�
朱老六開啟搴校e面並非官印,而是一份摺疊好的公文。
他取出公文,展開,只見上面清晰地蓋著河南省學政衙門的鮮紅大印,行文格式嚴謹,內容與他方才所說大致無二,正是關於在府城設立“進學館”並遴選優秀蒙學童子的告示初稿。
此外,還有一枚小巧的銅牌,上面刻著“學政巡查”字樣,亦是府衙信物。
“先生請看,”朱老六將公文和銅牌遞上,“此事尚在初步遴選階段先遣人暗中查訪,由各學堂先生據實舉薦,以免地方胥吏或某些鄉紳藉此營私,提前打點,塞入庸才,反使真正的良才被埋沒。”
“待初步名單擬定,府衙自會有正式文書下達,調取學子戶籍檔冊。晚生冒昧前來,正是此意。”
周先生仔細驗看那公文上的大印和行文,又看了看那枚巡查銅牌,確認無誤後,心中疑慮盡消,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激動。
他將公文恭敬地遞還,語氣充滿了感慨:“原來如此!學政大人思慮周詳,老朽佩服!是我等多疑了,還望朱公子海涵。”
這個時候,這幾個先生,已經把朱老六的老爹,當作了河南省學政大人。
“先生謹慎,乃學子之福,何過之有?”朱老六收起公文,笑道,“那麼,周先生心中可有人選?”
“有!有!”周先生此刻再無猶豫,昏黃的燈光下,他的眼睛閃著光,彷彿看到了希望的種子即將破土:“首推一人,名為李栓柱!此子家境貧寒,然天資卓越,尤擅算學,心思之巧,推算之捷,老朽教書多年亦屬罕見。讀書識字,過目不忘,更能質疑問難,可見其心向學,非止於皮毛。”
接著,他又將王石頭、趙大頭等幾個平日表現突出的孩子一一舉薦,詳細說明了各自的長處。
朱老六認真聽著,尤其是聽到李栓柱在算學上的天賦時,他眼中異彩連連,默默將“李栓柱,算學奇才”這幾個字牢牢記住。
他帶來的隨從則在旁快速記錄著。
“好,周先生舉薦之人,晚生記下了。”朱老六拱手道,“此事尚需保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紛擾。待府衙正式文書到來,這些孩子便可準備赴府城進學了。先生為國家育才,功莫大焉!”
又客氣了幾句,朱老六便告辭離去。
而幾個先生也是將其送出了學堂。
馬車聲轆轆遠去,學堂內重歸寂靜,但周先生的心中卻火熱一片。
他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彷彿看到了李栓柱那孩子,或許真能憑藉自身的才智,抓住這一線機緣,掙脫命叩蔫滂簦呦蛞粋他從未想象過的廣闊天地。
而這一切,都源於陛下推行的那看似微不足道的“官立蒙學”。
這文教之火種,似乎真的開始顯現出它燎原的力量了……
第1133章 京師大學堂 1
青綢馬車在顛簸的土路上艱難前行,縱然車內鋪了厚實的毛氈,角落還放置了一個小小的暖爐,依舊難抵這北地臘月透骨的寒意和一路的搖晃。
“朱老六”,也就是大明朝的皇太子朱常澍,裹緊了身上的狐裘,將身子靠在不斷晃動的車廂壁上,閉上了眼睛。
十六歲的年紀,本該是在東宮聽講官授課,或是在校場習練弓馬的時候,此刻卻在這河南歸德府的鄉間小路上顛簸。
離京已有月餘,從最初的新奇雀躍,到如今的疲憊深深嵌入骨髓,但他心中卻並無多少怨懟,反而有一種掙脫樊弧㈦m苦猶甜的奇異感受……
這一切,都源於一個多月前,那次祭祖歸來後,父皇召他。
乾清宮內,他的父皇,大明萬曆皇帝朱翊鈞,並未穿著繁複的龍袍,只是一身玄色常服,站在一幅畫前,背影挺拔。
朱常澍收斂心神,深吸一口氣,趨步上前,依足禮數跪下:“兒臣叩見父皇。”
朱翊鈞緩緩轉過身,看向了自己的皇太子。
他並未立刻讓朱常澍起身,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平靜無波。
自從朱常澍被立為太子,搬入東宮,他感覺與父皇之間的距離,似乎越來越遠。
在當上太子之後,朱常澍便發覺父皇更像是一位威嚴的君主,而非一個尋常的父親。
“平身。”
良久,皇帝才淡淡開口……
“謝父皇。”朱常澍起身,垂手恭立。
“今日祭祖,有何感想?”朱翊鈞走到御案後坐下,隨手拿起一份奏章,看似隨意地問道。
“回父皇,祭祖大典,肅穆莊嚴,兒臣深感祖宗創業維艱,守成不易。我大明江山,得國之正,無出其右。兒臣身為儲貳,唯有克勤克儉,敬天法祖,親賢臣,遠小人,時刻以江山社稷為念,方不負列祖列宗之託,不負父皇之期望。”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亦當時時反省自身,修德養性,以仁孝治天下……”
這套說辭,可謂四平八穩,無可指摘。
然而,朱翊鈞聽完,臉上卻並無絲毫讚許之色,反而將手中的奏章輕輕放下,抬起眼,那目光銳利如刀,直刺朱長澎心底:“克勤克儉?”
“親賢遠佞?”
“修德養性?”
“太子,這話,都是書上教的……”
“你覺得如何才能做好一個太子。”
“兒臣以為,當以仁孝為本,敬天法祖,親理朝政之餘,廣納賢才,體恤百姓,使天下歸心,不違父皇教誨。”
朱翊鈞聞言,只是嘆了口氣,好像對這個答案,不太滿意。
“河南學田虧空,布政使衙門上奏,各地官府墊付了六萬兩白銀,這個事情呢,朕不知道是真是假,朕讓你去查個水落石出?”
朱常澍愣住了。
他從未從這個角度思考過問題。
作為太子,還能捲起袖子去查案?
“朕知道,東宮的講官們教你的‘修身為本’,你的老師申時行,教給你的是禮義廉恥。”
“那些話,放在朝會上講講,寫在史書裡看看,也就罷了。”
“但你要記住,你將來要掌控的,是一個幅員萬里、生齒億萬的大帝國!”
“這帝國光鮮的袍子下面,有蝨子,有蛀蟲,有你看不到也想象不到的汙穢和艱難!”
“坐在紫禁城裡,聽著臣工們歌功頌德,看著各地報上來的、經過層層粉飾的祥瑞和政績,你能知道多少真實?”
“你能懂得多少民生疾苦?你不知道小民為了幾鬥米要奔波勞碌,你不知道胥吏是如何利用手中微末權力盤剝百姓,你甚至不知道,一道看似仁政的旨意,到了下邊會被歪曲成什麼樣子……”
“河南學田案,報的是天災欠收,官府承擔虧空六萬兩。朕讓你去看,不是讓你去聽河南布政使、按察使他們的彙報,朕要你脫下龍袍,換上布衣,走到那些蒙學學堂裡去,看看那些冬天還穿著單衣、啃著雜麵餅子卻依然渴望讀書的孩子們!”
“去看看那些所謂的‘學田’到底在哪裡,是誰在耕種,收成幾何!”
“去聽聽那些蒙學先生,那些真正的教書匠人,他們怎麼說!”
“父皇……兒臣……兒臣明白了。”朱常澍低下頭,聲音有些乾澀。
“你不明白!”朱翊鈞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至少,現在還不完全明白。”
“所以,朕要你去河南。”
“兒臣領命。”朱常澍躬身應道,微服私訪?調查貪腐?這也……
這也太刺激了吧。
“不止是河南。”
“北方四省,山西、陝西、北直隸、河南,第一批官立蒙學的童子,三年期已滿。朝廷投入巨大,不能只開花不結果。”
“朕欲在各省府城,設立‘進學館’,遴選蒙學中真正聰穎好學、尤擅算學、格物之童子,再行三年免費深造。”
“三年後,各地的進學堂,在篩選出一批學子,到京師來。”
“到時候,就是朕籌備的京師大學堂第一批學子。”
“此事,由你總領,孫承宗為輔。河南之地,你親自負責遴選,其他三省,你派可靠屬官持你手令前往督查。”
“記住,遴選標準,首重天賦與心性,尤其是算學等實用之才……”
“兒臣……定不負父皇重託!”
那一刻,他抬起頭,撞上父皇的目光。
那目光中,有期待,有審視,有君主的威嚴,似乎也有一絲……隱藏極深的,屬於父親的擔憂?
他不敢確定。
馬車猛地一個顛簸,將朱常澍從回憶中拉回現實。
他睜開眼,嘴角卻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絲笑意。
是的,這一路很辛苦。
寒冬臘月,舟車勞頓,住的是簡陋的驛館甚至民家,吃的是粗茶淡飯,還要時刻小心掩飾身份。
這與東宮逡掠袷场⑶昂翎釗淼纳钐觳畹貏e。
但是,他樂得享受這種“辛苦”。
只有在宮外,在這廣闊的天地間,他才能暫時擺脫那無處不在的儲君枷鎖,才能呼吸到帶著泥土和煙火氣息的自由空氣……
不過,到了河南一個多月了,最開始的時候,還是調查學田虧欠。
不過,這個卻沒有什麼頭緒,與布政使衙門奏報的幾乎一致。
今年的學田確實收成不好,孫承宗去各地查賬,也幾乎沒有問題。
朱常澍下來,可是帶著三百餘名東宮禁軍,兩百餘名逡滦l,而這些逡滦l也都是調查的高手。
他們分到各個地方,明察暗訪,得出的結論,還是學田今年確實欠收了。
馬車繼續在暮色中前行,向著下一個目的地……
第1134章 京師大學堂 2
馬車在暮色中駛入了一座名為“永城”的小縣城,這裡是歸德府下轄的州縣之一。
比起鄉野間的泥濘,縣城總算多了幾分人氣,但冬日的傍晚,連街道上依舊冷清,寒氣彷彿能滲入骨髓。
車隊在一家看起來還算整潔的“悅來客棧”前停下。
朱常澍在隨從的簇擁下走進了客棧。
大堂裡生著炭盆,試圖驅散溼冷,但效果寥寥,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寒意。
上了二樓客房,魏忠賢早已等候在內。
他利索地遞上暖爐和熱茶,臉上滿是關切:“太子爺,您可算回來了,這陰冷潮溼的天,快暖暖身子。“
“奴婢瞧著,這路上泥濘不堪,真是辛苦爺了。”
朱常澍接過暖爐,感受著那點有限的熱意,在椅子上坐下,撥出一口白氣:“無妨,比起宮裡,倒是見識了不少。”
話雖如此,這一路下來也確實讓人疲憊。
魏忠賢一邊伺候著,一邊小心地觀察著太子的神色。
這時,逡滦l百戶劉鎝帶著兩名屬下敲門進來,帶進一身外面的寒意。
“公子,卑職等核查了永城縣備案的幾處學田,情況……與布政使衙門所報,大致吻合。”
“今年夏秋,河南多地雨水遠超往年,洪澇頻發。”
“永城這邊,許多田地受災嚴重,尤其是些地勢低窪之處,積水難排,秋收時畝產銳減,有些地塊甚至顆粒無收。”
“縣衙賬冊所載田租入庫數目,與預估的減產情況基本對應。百姓們也皆言澇災厲害,苦不堪言。”
另一名逡滦l補充道:“卑職等亦暗訪了縣學及相關胥吏,賬目流程看似規整,暫未發現明顯貪墨。孫大人那邊傳來的訊息,其他州縣也多是類似情形,皆言水患所致。”
房間內一時沉默。
炭火偶爾“噼啪”作響,更顯壓抑。
若真是普遍天災,似乎也怨不得地方官。
朱常澍眉頭緊鎖,手指輕叩桌面。
可如果說,真的沒什麼問題,自己的父親,為何會讓自己專門跑一趟呢。
這可過不了多久,就要過年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