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朱翊鈞眼眸深處閃過一絲極細微的訝異,他沒想到兒子會反問。
他不動聲色,只是微微頷首,用慣常的平穩語調道:“你問。”
朱常洛的目光依舊沒有移開,他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問道:“在父皇心中,兒臣……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這個問題丟擲來,饒是朱翊鈞心深似海,也不由得愣了片刻。
怎樣的人?
他腦海中瞬間閃過許多標籤:長子、性情略顯沉悶、好色,沉迷修道、不夠英武、缺乏魄力……甚至,還有一些隱藏在笨拙下得聰明……
一個真正的笨蛋,能看懂道經,能真的坐在那裡,一坐就是一天……更何況,朱常洛在萬曆二十年,還得到了龍虎山老天師的認可,傳發了他一部道藏,當然,一部分是因為他自己的身份,另外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朱常洛在道家眼中,是有著靈根的。
但這些話,作為父親,尤其是作為皇帝,他無法直接說出口。
他沉默了,只是用更深沉的目光回視著兒子,等待著他的下文。
朱常洛見父親不語:“父皇不願回答,或許是無法回答,又或許……答案並非兒臣想聽的。那不妨,讓兒臣自己來說。”
“父皇,還有父皇身邊的人,是不是都覺得,兒臣木訥、軟弱,不堪大用?是不是都覺得,自從兒臣出宮別居之後,表現出來的修道、表現出來的……縱情聲色,都只是在‘裝’?”
“是在用這些來掩蓋什麼不可告人的野心?”
“這個你是多想了 ,朕從未這樣想過,你的父親,也從未這麼想過,不然,朕是不會想讓你去南洋的。”朱翊鈞嘆了口氣說道。
“兒子修道,是因為心裡害怕,心裡空!除了寄託於黃老之學,尋求內心片刻的安寧,兒子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我不表現出平庸,不表現出無所事事,不找個由頭把自己‘藏’起來,父皇……您讓兒子如何自處?”
“東宮已定,兒子這個尷尬的庶長子,若是再表現得稍微醒目一些,再流露出半點對政務軍伍的興趣,恐怕……恐怕早就被朝中的大臣不滿,要求兒子早早的就藩……”
“所以,父皇,如果您覺得,南洋非兒子去不可,是為了大明的萬年基業,是為了海外的疆土永固,那麼……兒子去!”
“兒子不再爭辯湖廣還是南洋,兒子聽從父皇的安排。但請父皇明白,兒子此去,並非因為有什麼不甘人後的野心,而是……而是身為朱家子孫,身為您的兒子,不得不承擔的責任。”
“如果這是父皇您,和這大明朝,需要兒子去做的事,兒子……遵命。”
乾清宮內,只剩下朱常洛微微急促的呼吸聲,以及香燭燃燒的細微噼啪聲。
朱翊鈞久久沒有說話,他只是看著下方那個身形單薄卻彷彿一瞬間成長了許多的兒子,目光復雜難明。
他原本準備好的帝王心術和威嚴訓導,在這一刻,似乎都顯得有些蒼白和……不合時宜了……
叛逆的兒子,頂撞了他說一不二的老父親……
朱翊鈞久久無語。
半晌之後,輕聲嘆道:“這件事情不要告訴你皇祖母……”
第1097章 兄弟“和睦”
朱常洛聞言,心中瞭然。
皇祖母李太后向來疼愛自己,若知道父皇將他“發配”到萬里之外的南洋,少不得要過問。
但父皇既然已決斷,皇祖母的過問也改變不了什麼,反而可能讓父皇不悅。
他點了點頭,語氣恢復了之前的恭順:“兒臣明白。皇祖母……也改變不了父皇的聖意,兒臣……只能聽從父皇的安排。”
他頓了頓,見父皇似乎再無他言,便躬身道:“若父皇沒有其他教誨,兒臣……就先告退了。”
朱翊鈞看著下方垂首而立的長子,揮了揮手:“去吧。”
朱常洛再次行禮,然後轉身,步履看似平穩,實則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匆忙,退出了乾清宮那高大而沉重的殿門。
望著長子消失在門外的身影,朱翊鈞靠在龍椅上,良久,才抬手揉了揉眉心,用一種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帶著幾分哭笑不得的意味,喃喃低語:“這小兔崽子……真是長大了,翅膀硬了,都敢跟老子……跳反了。”
“跳反”這個詞帶著些市井氣息,從他這位九五之尊口中說出,顯得格外突兀,卻也真切地反映了他此刻複雜的心情。
老大鋒利稜角的感覺。
這小子,今天不僅敢直視他,還敢句句頂心頂肺,最後更是用一種近乎“悲壯”的姿態,把他這父皇架了起來,讓他後續的帝王心術都顯得有些無處著力。
這感覺,就像精心佈置的棋局,被對方不按常理的一招給攪亂了。
這邊朱常洛一走出乾清宮,被外面冰冷的寒風一吹,剛才在殿內強裝出來的鎮定和決絕瞬間垮掉,心裡立刻就被無盡的後悔給淹沒了……
他一邊沿著宮道低頭疾走,一邊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嘴巴子。
“我剛剛是鬼迷心竅了嗎?啊?”
“為什麼要說那些話?為什麼要答應去那鳥不拉屎的南洋?!”
“湖廣!我的湖廣啊!就這麼沒了!”
他腦海裡已經開始不受控制地想象南洋的景象——毒辣的日頭、溼熱的瘴氣、聽不懂的蠻語、可能存在的毒蟲猛獸……
再對比一下湖廣的魚米之鄉、人文薈萃,簡直是天堂與地獄的區別……
“裝!你就繼續裝啊!裝傻充愣不會嗎?父皇難道還能硬把你綁去南洋不成?你平時那點修道養氣的功夫都修到狗肚子裡去了?怎麼被他幾句話一激,就原形畢露,還說什麼‘身為朱家子孫的責任’?狗屁的責任!那分明就是發配!”
他越想越氣,腳步越走越快,幾乎要跑起來,寬大的袖袍被他甩得呼呼作響,引得路過的宦官宮女紛紛側目,又趕緊低下頭不敢多看。
“哎……看來我的修為還是不夠啊。”
最終,他頹然地放緩了腳步,長長嘆了口氣,臉上寫滿了懊惱和自我檢討:“《清淨經》都白讀了。”
“‘真常應物,真常得性’……遇到事還是沉不住氣,這點激將都受不住,道心不穩,道心不穩啊!還需勤加修行,勤加修行……”
他就這樣一路內心戲十足,時而懊悔不迭,時而自我批判,渾渾噩噩地走到了皇宮出口附近……
實際上,他剛剛確實被朱翊鈞的話給影響到了。
他原本以為自己並不是一個想要得到父親認可的孩子。
這麼多年了,都是這麼想的,誰知道,自己卻是錯誤的。
走到宮門時,卻見一行人朝著他走來。
為首一人,年紀雖輕,卻身著杏黃色龍紋常服,意氣風發,在一群內侍的簇擁下正準備上馬,正是剛剛被冊封為皇太子不久的六弟朱常澍
朱常洛立刻收斂了臉上所有不該有的情緒,快步上前,依著規矩,對著那杏黃色的身影躬身行禮,聲音平穩無波:“臣,見過皇太子殿下。”
朱常澍見到他,臉上露出爽朗的笑容,顯得很是親熱,虛扶了一下:“大哥何必多禮!咱們兄弟之間,不必如此拘束。我正要去西苑跑跑馬,活動活動筋骨,大哥這是剛從父皇那兒出來?可要一同前去?”
若是平時,朱常洛多半會找藉口推辭,他並不喜歡這種劇烈的邉樱娨饣馗蜃b經。
但此刻,他心緒紛亂,正需要做點什麼來分散注意力,便點了點頭:“也好,那便叨擾太子殿下了。”
聽著朱常洛的話後,朱常澍明顯一愣,而後趕忙說道:“二哥,三哥,也受了我的邀請。”
“常?,常灝……看來,老六你作為皇太子,還真的是父皇的左膀右臂了,都開始團結兄弟們了。”
朱常澍臉上那爽朗的笑容微微一僵,隨即化為一絲無奈的苦笑,連忙解釋道:“大哥說笑了,就是兄弟們閒暇跑馬玩樂罷了,哪裡談得上什麼團結不團結。”
朱常洛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反問:“你們三個人,我再去……方便嗎?父皇……不會多想吧?” 他刻意將“多想”二字咬得稍重,目光平靜地看著朱常澍。
朱常澍立刻擺手,語氣帶著幾分急切,似乎想打消他的顧慮:“當然不會!父皇肯定很願意看到我們兄弟和睦,其樂融融的場面啊!”
朱常洛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
兄弟二人便一同向著西苑而去。
剛到西苑宮門入口處,便看到了早已等候在那裡的兩位皇子。
只見其中一人,身量高挑,面容俊美,甚至帶著幾分陰柔之氣,眉眼細長,皮膚白皙,穿著一身寶藍色的箭袖迮郏唤浶牡赜民R鞭輕輕敲打著自己的掌心。
他便是皇二子 朱常?。他的俊美不同於朱常洛的沉靜,也不同於朱常澍的明朗,更像是一塊精心雕琢的寒玉,好看,卻透著股涼意。
他見到聯袂而來的朱常洛與朱常澍,細長的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並未主動上前見禮。
另一人則身材魁梧些,肩寬背厚,面容輪廓分明,眉眼間帶著一股尚未完全褪去的少年桀驁,正是皇三子 朱常灝。
他穿著一身墨色騎射服,顯得乾淨利落。
與朱常?的陰柔不同,他的英俊更偏向陽剛和凌厲。
這也是一個練家子,太祖長拳打的倭�
他看到朱常洛,鼻子裡幾不可聞地輕哼了一聲,對於這個只知道修道玩女人的大哥,朱常灝可是打心眼不感冒。
老朱家的老大,生的一副好身軀,不愛練武軍事,有朝一日,上戰場為朝廷奉獻,天天想著修道長生,腦袋秀逗了。
若論相貌,這幾位皇子都與皇帝朱翊鈞有幾分相似,繼承了朱翊鈞良好的基因,皆是儀表堂堂。
但若細看,老大朱常洛的眉眼、臉型輪廓,尤其是沉默時那微微蹙眉的神態,與朱翊鈞最為神似,只是他常帶著的幾分沉鬱和疏離,沖淡了這份相似帶來的威儀感……
朱常澍作為主人,率先笑著打招呼:“二哥,三哥,你們來得真早。正巧碰上大哥從父皇那兒出來,我便邀他一同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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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1098章 老三的直白
皇三子朱常灝對著朱常澍草草拱了拱手,算是見了太子禮,那桀驁的目光便立刻轉向了朱常洛,帶著毫不掩飾的直白和幾分奚落,嗓門洪亮:“喲!大哥!”
“今兒個太陽是打西邊出來了?”
“你不在你那王府靜室裡參悟你的黃庭大道,怎麼有閒情逸致來這跑馬場吃灰了?”
“平日裡我們兄弟幾個找你飲酒、遊獵,你可是一次都沒賞過臉啊!”
他這話像連珠炮似的,毫無遮攔,直接將兄弟間那層窗戶紙捅破。
朱常洛早已習慣了三弟這莽直的性格,面對這近乎無禮的質問,他臉上不見絲毫慍怒,只是淡淡地瞥了朱常灝一眼,語氣平緩得像是在談論天氣:“三弟說笑了。”
“你還不小,不懂得大道無形的道理。”
“大道無形,執行日月,豈是枯坐靜室所能窮盡?修道亦講究陰陽調和,動靜相宜。”
“終日打坐,氣血凝滯,反而不美。偶爾活動下筋骨,勞逸結合,或許於道途更有裨益。”
他這番話說得雲淡風輕,既回應了質疑,又維持了自己修道的人設,將朱常灝的鋒芒輕輕化解……
這時,一直冷眼旁觀的皇二子朱常?,用那帶著幾分陰柔磁性的嗓音慢悠悠地開口了,他手中馬鞭依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掌心,目光在朱常澍和朱常洛之間逡巡,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三弟,你這就不懂了。”
“大哥平日不來,那是清修要緊。”
“今日嘛……自然是情況特殊。畢竟,是咱們的太子殿下親自相邀,這份體面,誰敢不給呢?”
“大哥,你說是不是?”
老二刻意加重了“太子殿下”四個字,話語裡的挑撥意味昭然若揭,彷彿在說朱常洛今日前來,並非本意,只是礙於太子的身份不得不來……
朱常澍一聽,臉色微變,立刻看向朱常?,語氣帶著幾分責備和無奈:“二哥!你這話說的……咱們兄弟聚聚,何須扯上這些?二哥還是這般……心直口快啊。”
他本想說他“挑撥離間”,但想了想自己的身份,話到嘴邊又換了個稍顯溫和的詞……
朱常灝腦筋直,沒聽出朱常?話裡的深意,反而順著說道:“二哥說的也沒錯啊!太子請客,面子肯定得給嘛!不過大哥,你能來就好!整天悶著有什麼勁?你看你這身子骨,再悶下去,風一吹就該倒了!”
他倒是真心覺得朱常洛該多動動。
雖然不感冒,但怎麼說也是大哥,在自己還膽子小的時候,沒少帶著自己,去見識好玩的東西。
朱常洛將老二那點心思看得清清楚楚,卻並不接招,只是對朱常澍微微頷首:“太子殿下盛情,臣感激不盡。既然都到了,便不要在此耽擱了,請吧。”
一行人各懷心思,走進了西苑。
寬闊的操練場地早已清空,遠處立著箭靶,旁邊有東宮的內侍牽來備好的駿馬。
朱常灝一到馬前,就如同換了個人,眼中放光。
他利落地翻身躍上一匹棗紅色高頭大馬,動作矯健流暢,顯示出精湛的騎術。
他挽著砝K,讓馬兒在場中小跑了幾步,那馬在他駕馭下顯得格外馴服聽話。
“好馬!”
“好馬!”
“好馬!”
他連續稱讚了數聲,意氣風發。
“父皇的馬場裡面都是好馬,可惜啊,他們也只能在這操場中跑跑了,委屈他們了。”
老二朱常?則優雅地踩鐙上馬,動作不失風度,但明顯更注重儀態,騎術雖也嫻熟,卻少了幾分朱常灝那股子彪悍勁兒……
朱常澍作為太子,騎術自然也是受過嚴格訓練的,他沉穩地上馬,控馬技術紮實,顯得中規中矩。
輪到朱常洛,他上馬的姿態就顯得有些生疏和遲緩了,遠不如弟弟們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