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他來到偏殿一間特意佈置的靜室,室內陳設簡單,香菸嫋嫋。
正中的紫檀條案上,供奉著道教三清的神位。
淨手之後,神情肅穆地取出三炷上好的檀香,就著長明燈點燃,恭敬地插入香爐之中。
青煙筆直上升,散發出寧神靜氣的香氣。
隨後,他盤膝坐在蒲團之上,手掐子午訣,開始默誦《黃庭經》,進行每日雷打不動的早課。
少年郎的身影在晨曦微光與繚繞香菸中,顯得有幾分出塵的孤寂……
早課剛畢,靜室外便傳來一陣急促卻刻意放輕的腳步聲。
他貼身的內侍,一個名叫雙喜的小太監,氣喘吁吁地跑到靜室門口,隔著門簾壓低聲音激動地稟報:“殿、殿下!宮裡來人了!陛下口諭,召您即刻入宮覲見!”
蒲團上的朱常洛聞言,誦經聲戛然而止。
他猛地睜開眼睛,平靜無波的臉上瞬間閃過一絲難以抑制的興奮與期待。
但他很快收斂了情緒,恢復沉穩,應道:“知道了。更衣。”
他迅速脫下身上的素色道袍,換上了一襲符合親王身份的、略顯莊重的常服,雖未正式冊封,但用度已按親王規格。
在雙喜和幾名護衛的簇擁下,登上了前往紫禁城的馬車。
乾清宮內。
朱翊鈞正在批閱奏書,御案上堆滿了來自各地的題本。
司禮監秉筆太監陳矩悄步走近,低聲道:“皇爺,大殿下到了。”
朱翊鈞頭也沒抬,只是“嗯”了一聲,繼續看著手中的奏疏,硃筆未停。
不一會兒,身著常服的朱常洛低著頭,腳步略顯急促地走了進來。
他來到御案前數步遠的地方,撩袍便跪,行了大禮,聲音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清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兒臣參見父皇!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翊鈞這才放下硃筆,將奏疏合上,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的長子身上。
他打量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平身吧。”
“謝父皇。”朱常洛站起身,依舊微微垂著頭,雙手恭敬地放在身前。
“下月十五,你便要大婚了。”朱翊鈞開門見山,語氣平淡,“成家之後,便是大人。按祖制,親王成年大婚之後,便該考慮就藩之國了。你……是如何想的?可是盼著大婚之後,便早日離京,去封地逍遙自在?”
朱常洛心中一跳,臉上適時地露出既惶恐又依戀的神情,語氣卻帶著認命般的順從:“回父皇,兒臣……兒臣雖萬分不捨離開父皇身邊,希望能日夜聆聽父皇教誨。”
“但……祖制不可違,兒臣深知此理。”
“大婚之後,若父皇恩准,兒臣……兒臣願意遵照祖制,早日前往封地,絕不敢讓父皇為難。”
他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既表達了孝心,又強調了遵守祖制……當然,他是真的想離開京師。
朱翊鈞點了點頭,似乎對他的回答並不意外,繼續問道:“那你認為,你的封地,選在何處為宜?”
“你是朕的老大,大明的天下,是不能給你了,但封號封地,朕還是想想你的意見。”
朱常洛似乎早有準備,立刻回道:“父皇,兒臣聽聞,世宗肅皇帝皇祖潛龍之時,曾在湖廣安陸府就藩,承天府乃祥瑞之地。”
“兒臣……兒臣不敢與皇祖相比,但心嚮往之,若蒙父皇恩典,亦願往湖廣就藩,為大明鎮守一方。”
朱翊鈞聞言,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他看著朱常洛,目光如炬,彷彿要穿透他恭順的外表:“哦?兩湖之地……你倒是會選地方。看來,你是真的只想做個逍遙王爺,每日裡焚香修道,不理俗務了?”
實際上,這個時候朱翊鈞並沒有生氣,說這話的時候,是笑著說的,也是真的笑,沒有什麼其他的含義。
可老大聽到自己父親的笑聲,又聽到父親說的這些話,立馬愣了一下。
他感覺到父皇話語中的試探。
他深吸一口氣,這次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緩緩抬起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迎向了朱翊鈞的目光。他
的眼神清澈,卻不再像以往那樣閃爍躲閃,反而帶著一種平靜的、近乎坦然的疑惑,反問道:“父皇,兒臣除了修道靜心,為大明朝、為父皇祈福延年之外……還能做些什麼呢?”
“這不是父皇想要的嗎?”
第1095章 “叛逆”的老大
朱翊鈞聽著朱常洛的話,輪到老子撓頭了。
自己這個大兒子,好像並不是地主家的傻兒子啊,這一番話說出,不簡單呀。
朱翊鈞笑了笑。
這次是尷尬的笑容。
朱常洛那句“這不是父皇想要的嗎?”問出口後,乾清宮內陷入了一片短暫的寂靜。
香爐裡的龍涎香依舊嫋嫋婷婷,但空氣彷彿凝滯了。
朱翊鈞沒有承認,只是用手指輕輕敲了敲光滑的紫檀木御案,發出篤篤的輕響。
“是啊……”
朱翊鈞的聲音放緩了些,帶著一種彷彿在追溯久遠記憶的飄忽感:“你剛剛也說了,祖制。祖制……就像這宮裡的規矩,有些能變通,比如朕召見邊將不在乾清宮而在西苑。但有些,是根基,動不得,比如嫡庶,比如藩屏。”
他目光重新聚焦在長子身上,那銳利感收斂了不少,更像一個在思考家事的父親。
“你有心當一個安分守己、修道祈福的王爺,不給你弟弟,不給朝廷添麻煩,這……自然是好的,朕心甚慰。”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鄭重了些:“不過,常洛,你畢竟是朕的長子。於公於私,朕都覺得,不能太虧待了你。一個富庶的湖廣,一個清貴的王爺號,聽起來是不錯,但……未免有些太尋常了,配不上你皇長子的身份,也顯不出朕的心意。”
朱常洛聽到前半句,心中剛升起一絲暖意和希望,以為父皇回心轉意,但聽到後半句,心又提了起來。
他忍不住抬頭,眼中帶著真切的不解和一絲急切:“那……父皇是覺得,兒子不能不能去兩湖之地就藩嗎?”
他對那片被譽為“魚米之鄉”、且有著皇祖嘉靖皇帝潛邸淵源的富庶之地,確實抱有極大的期待。
朱翊鈞看著兒子眼中那份幾乎不加掩飾的渴望,心中暗暗搖頭,到底是年輕,沉不住氣。
他沒有直接回答,反而丟擲了一個更深遠的問題:“湖廣雖好,終究是在這神州腹地,四平八穩。常洛,你……就不想去更遠、更廣闊的地方看看嗎?為我大明,真正鎮守一方新拓之疆土……”
“更遠……更廣闊的地方?”朱常洛愣了一下,腦子飛快轉動。
首先冒出來的念頭就是近年來徹底內附的朝鮮。
“莫不是……朝陽省?”
他聽說過那裡正在大力推行王化,設立州縣,若是去那裡做親王,雖然離京師遠了點,但畢竟同文同種,而且地位超然。
朱翊鈞緩緩搖了搖頭,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朝陽省,那是給你以後的弟弟們留著的。那邊……格局已定,朝廷自有安排。”
“難不成是倭國……”朱常洛這回是真的吃驚了,甚至忘了保持恭謹的姿態,聲音都提高了些許:“父皇,倭國……還在用兵,戰火未熄啊!而且,兒臣……兒臣不懂軍事,如何能去那等兵兇戰危之地就藩?”
朱翊鈞看著他驚訝的模樣,嘴角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似乎覺得有些有趣:“朕何時說過要讓你去倭國了。”
不是朝鮮,也不是倭國本島……朱常洛的思緒更加混亂。
他忽然想起自己即將迎娶的正妃,是福建水師提督的女兒,一個念頭閃過,帶著幾分不確定和僥倖:“那……莫不是讓兒臣去福建?兒臣聽聞閩地山清水秀,亦是……”
“也不是福建。”朱翊鈞打斷了他的猜測,終於不再賣關子,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深邃,一字一句地說道:“朕為你選的地方,叫做南洋。”
“南陽?”朱常洛下意識地重複,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三國時期諸葛亮躬耕之地,河南的那個南陽郡。
他臉上甚至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笑容。
看來,正如所有兄弟們想的一樣,自己的父皇對自己這個大兒子,還是非常看重啊。
“父皇說的是豫州南陽府?那地方也是人傑地靈,兒臣願……”
“不是陽光的‘陽’。是海洋的‘洋’。南洋,萬里之外的南洋府!”
“南……南洋?府?” 朱常洛徹底愣住了,臉上的笑容僵住,眼神裡充滿了茫然和難以置信。
他忽然想起來那個萬里之外的海島。
這……
這是發配嗎?
看著長子這副模樣,朱翊鈞知道需要給他一些解釋。
他語氣緩和下來,帶著一種描繪藍圖的意味:“不錯,就是南洋。前宋遺民、閩粵海商口中常說的‘爪哇’大島,其上土地肥沃,氣候溫潤,稻米可三熟,礦產亦豐。朕已命葉夢雄在那裡經營數年,設官立府。”
“讓你去這裡就藩,不是流放,而是重任!你要做的,不是一個只知道焚香修道的逍遙王爺,而是代表我大明,代表朕,去鎮守這片新的疆土!你要在那裡建立王府,安撫移民,推廣教化,發展農商,讓南陽府成為我大明在南洋最堅固的堡壘!”
“這才是朕的長子,應該承擔的責任……”
然而,預想中長子感激涕零、凜然受命的場景並未出現。
朱常洛垂著頭,靜默了片刻。
當他再次抬起頭時,臉上那種慣常的恭順和茫然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力壓抑卻仍能窺見痕跡的……不甘,甚至是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
在他聽來,這不過是父皇為了將他打發得遠遠的,而披上的一層華麗外衣。
萬里之外的蠻荒之地,說什麼堡壘,說什麼重任,無非是流放的體面說法罷了……
朱翊鈞是何等人物,立刻捕捉到了長子這細微的神情變化。他心中剛剛升起的那點對於“長子擔當”的期許,瞬間被一種不悅所取代。
“父皇……兒臣,兒臣本就是一個沒有多大志向、只願偏安一隅、修道養性之人。這一點,兒臣從未隱瞞,父皇亦是深知。”
“父皇膝下皇子眾多,老三,老四都是英傑。無論是為國開疆,還是鎮守新土,諸多弟弟們……或許比兒臣更為適宜,也更樂於為之。為何……父皇偏偏要讓兒臣這個並無大志、且不通實務的長子,去承擔如此……‘重任’呢?”
第1096章 坦白局
朱常洛沒有明說“兄弟們如何安排”,但話裡話外,已經點出了這個核心大家都是兒子,為何獨獨對我這個長子如此“特別”?
即便是尋常百姓家分家,長輩也多半會對承擔了更多家庭責任的長子多分一些田產,以示公允和撫慰。
如今皇家“分家”,他這庶長子,非但沒有得到 最富庶、最安穩的“家產”,反而要被派去最遙遠、最未開化的地方。
這其中的落差和意味,不言自明。
朱翊鈞聽著兒子這番不再是單純順從,而是帶著質詢意味的話,臉色沉靜如水,心中卻是波瀾微起。
朱翊鈞的聲音恢復了帝王的平靜與淡漠,彷彿剛才那個描繪藍圖的父親只是幻影:“你口口聲聲說,自己只想當一個太平王爺,無心他志。好,朕再問你一次,也給你最後一次選擇的機會。”
“如果你所言非虛,真心只願尋一富庶安樂之地,焚香修道,了此餘生,絕無半點其他念想……那麼,朕可以成全你。湖廣之地,朕許給你。你大婚之後,便可準備就藩安陸,去做你那與世無爭的逍遙王爺。”
“但是,你要想清楚。一旦選了湖廣,你便只是大明朝千百親王中的一個,循規蹈矩,安享富貴。”
“除了每年例行的朝賀請安,朝廷不會再對你有任何額外的期許,你……你,可願意?”
這是一個赤裸裸的選擇題。
選擇湖廣,就是選擇徹底的安逸,也意味著被排除在帝國核心圈層之外,成為一個真正的“富貴閒人”,再無任何政治上的可能性和影響力……
再加上現在宗藩新例的頒佈,他以後還真的要修仙修一輩子了。
朱翊鈞緊緊盯著兒子的眼睛,不容他有絲毫閃躲。
乾清宮內,香燭無聲燃燒,父子之間的空氣再次繃緊。
這一次,不再是單方面的告知,而是關乎朱常洛未來命叩恼嬲駬瘛�
是接受那看似優渥實則劃清界限的“安樂”,還是揹負起那看似艱辛卻或許暗藏機遇的“重任”?
安樂不會是真的安樂。
重任卻是真正的重任。
實際上,即便是這兩年,老六走上了臺前,出現在了大臣們的面前,直到今年,真的塵埃落定,成為了皇太子,但朱翊鈞對自己老大的關注,卻是所有孩子們中,最多的一個。
朱常洛從小就是一個有靈性的人。
即便,看起來顯得有些木訥,表現得有些好色。
他從小畏懼自己的父皇,一直到了懂事的時候,對自己老爹還是有著諸多的恐懼。
但……
強父弱子。
這是他所奉行的天道。
老子那麼性格那麼強,兒子天天蹦出來唱反調,那不是找死嗎。
不過,軟弱得兒子,今天好像改了性。
朱常洛沒有立刻回答那個二選一的問題,他深吸了一口氣,胸膛微微起伏,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長時間地、毫無避諱地正視著御座上的父親,那雙原本常帶著幾分怯懦和遊離的眼睛裡,此刻卻清澈見底,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平靜……
“父皇,”
“您既然這般說了,給了兒臣選擇,那……兒臣也想斗膽,問父皇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