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榜八十天
他只是以一种近乎白话的方式,向全天下读书人提出了一连串振聋发聩的问题。
太古之时,先民茹毛饮血,以石为器,此为当时之法。
后有燧人氏钻木取火,教民熟食,此为变。
敢问诸君,若先民固守茹毛饮血之旧法,斥钻木取火为奇技淫巧,则我华夏,焉有今日之文明?
商君相秦,废井田,开阡陌,以军功代世卿,变法图强,终使秦国一统六合。
然商君之法,在当时六国儒生眼中,无一不是毁弃礼乐,与禽兽何异。
第1131章
敢问诸君,若秦孝公固守周礼旧法,则天下,又将是何等模样?
我大明太祖高皇帝,起于布衣,驱逐蒙元,光复中华。
然太祖所立之制,如废宰相,设内阁,建卫所,亦是前朝未有之变。
若我等今日,皆言祖宗之法不可变。
那是否意味着,我等亦当恢复蒙元之旧制,再去做那亡国之奴?
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一个比一个直白。
它完全跳出了传统经义繁琐的考据与辩解,直接从历史长河最波澜壮阔的节点,去寻找答案.
第1778章 辩论开始!
它让那些原本只知死读圣贤书的年轻士子们,第一次从云端回到了大地。
开始用全新的视角,审视自己所信奉的金科玉律,是否真的那般颠扑不破。
舆论的天平,在辩论尚未开始之前,已在无声中悄然倾斜。
辩论当日,国子监彝伦堂内,气氛庄严肃穆,几乎令人窒息。
年轻的天子朱允炆亲临现场,坐于上首龙椅,神情凝重。
他的身后,内阁首辅朱元璋竟也罕见地出席,老人闭目养神,仿佛一尊沉默的石佛。
辩论台两侧,壁垒分明。
东侧,是方孝孺领衔的数十名江南名儒。
他们个个白发苍苍,身着最隆重的儒袍,神情肃穆,不怒自威.
他们身后,黑压压地站满了前来助阵的门生弟子。
阵容之鼎盛,气势之磅礴,几乎占据了彝伦堂的半壁江山。
而西侧,则显得寒酸,单薄得可怜。
只有玄机真人一人,一袭洗得发白的素色道袍,平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只是来旁听的学子。
他的身后,没有一个助阵的弟子,只有一个小小的书案。
案上没有经史子集,只放着几本看起来像是账册的东西,以及几卷用麻绳捆好的图纸。
咚,
礼官一声钟鸣,辩论开始。
方孝孺当仁不让,率先发难。
他站起身,声如洪钟,引经据典。
从《尚书》的无作聪明,乱旧章。
到孔圣的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洋洋洒洒,滔滔不绝。
他将祖宗之法上升到天理人伦的高度,论证其神圣性与永恒性。
随即话锋一转,痛陈当今朝廷推行新政。
开海通商,是毁弃旧制,与民争利。
导致人心不古,道德沦丧。
一番言论,引经据典,辞藻华美,逻辑严密。
博得了在场众多老派士大夫的满堂喝彩。
他们纷纷点头,捋着胡须。
脸上露出我辈道统后继有人的欣慰笑容。
方孝孺坐下,目光如电,直视玄机真人,带着一丝胜利者的傲慢。
轮到玄机真人时,他没有直接反驳那些深奥的经义。
他只是缓缓站起身,平静地拿起案上最厚的那本账册,走到了台前。
“方大人言,新政与民争利。”
“此乃户部去岁之税收总账。”
“其中,我大明盐、铁、茶、关四项商税之总和,为白银三千七百万两。”
“而同年,全国之农业正税,为白银两千九百万两。商税,已然超过农税。”
他目光扫过那些面露惊愕之色的官员。
“这些取之于商的税收,或为军资,以保北境将士衣食无忧。”
“或为俸禄,以养我大明十万官吏。或为工程,以兴修水利,造福万民。”
“敢问方大人,若无此商税之利,仅凭农税,我大明如何支撑得起这百万大军,十万官吏?又谈何江山社稷?”
他又拿起另一本册子。
“方大人又言,开海通商,乃奢靡之风。此乃我大明市舶司之记录。”.
第1779章 天道也!
“去年一年,我大明出口丝绸、瓷器、茶叶,换回白银三千万两。”
“以及无数我中原所无之物,如香料、药材,更有占城稻、番薯等高产良种。”
“这些白银,充盈了国库,稳定了新币。”
“而那些良种,如今正在南方诸省试种,其产量远胜寻常稻米数倍,一旦推广,可保我大明再无饥馑之忧。”
“敢问方大人,此等利国利民之举,何来奢靡一说?”
他没有讲一句大道理,他只讲事实,讲数字。
这些冰冷枯燥,却又无可辩驳的数字,像一记又一记响亮的耳光。
狠狠抽在那些满口仁义道德,民生疾苦的士大夫脸上。
紧接着,他又当众展开了那些图纸。
有神威大炮的精密构造图,有远洋宝船的多层设计图,有水力纺织机的联动草图.
“诸位大人,皆言奇技淫巧,乃是末流。”
“但是,若无此火炮之利,我大明将士,将如何抵御草原的铁骑?”
“若无此海船之坚,我大明商人,又将如何远渡重洋,扬我国威于万里之外?”
“格物致知,探究万物之理,其目的,非是为了炫技,而是为了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强盛,让这里的百姓,活得更有尊严!”
玄机真人收起图纸,目光灼灼地看着方孝孺,声音陡然拔高。
“这,与圣人所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终极大道,又有何不同?”
方孝孺等人,空有一肚子的经史子集。
此刻却发现,自己所有的论据,在对方那铁一般的事实与无可辩驳的逻辑面前,都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甚至可笑。
他们涨红了脸,嘴唇哆嗦着,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下口。
难道要他们说,国库充盈是错的?
百姓能吃饱饭是错的?打赢胜仗是错的?
这场辩不可辩,论无可论的辩论,从一开始,就是一场不对等的降维打击。
最终,当玄机真人说完最后一句话,整个彝伦堂,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的沉默。
随即,雷鸣般的掌声,从后排轰然炸响!
那掌声,并非来自那些面如死灰的老派官员,而是来自那些站在后排,旁听的年轻士子,来自那些被特许进入观摩的新兴商贾。
这场大辩论的全部内容,在第二天,通过《大明日报》传遍了应天府的大街小巷。
并以最快的速度,送往大江南北。
报纸的头版头条,只印了玄机真人的一句话:
变者,天道也。
因时而变,因势而变,方能生生不息。
固守祖宗之法,无异于刻舟求剑,缘木求鱼,终将被时代所淘汰。
舆论,被彻底引爆了。
无数年轻士子,在读完这份报纸后,如遭醍醐灌顶,纷纷将玄机真人惊为天人,奉为新的思想导师。
而那些新兴的商贾阶层,更是将玄机真人视作自己的保护神,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拥护着新政.
第1780章 他输了!
一场思想上的启蒙运动,在这场大辩论的催化下,以燎原之势,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序幕.
江南士族集团,则在这场舆论的浪潮中,输得一败涂地。
他们的政治声望,一落千丈,从受人敬仰的士林领袖,一夜之间,变成了被时代所抛弃的腐儒。
燕王府。
那份刊登着大辩论全文的《大明日报》,被随意地丢在书案一角,纸张的边缘因反复翻看而微微卷起。
朱棣端坐案后,面前是一盘厮杀正酣的棋局。
但他久久没有落子,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那几株落尽了叶子的梧桐,眼神如幽深的古井。
京师这盘棋,他输了。
输得比他预想的,更快,也更彻底。
玄机真人那家伙,根本不按常理出牌,直接掀了桌子,用最粗暴的事实,将他借以发难的道统与祖制砸得粉碎。
继续留在京师,与那些失了势的腐儒搅合在一起,已经毫无意义。
这里是玄机真人的主场,是他的天罗地网。
再待下去,自己只会被消磨掉所有的锐气,最终变成一个被圈养在京师的富贵闲人,一条被拔了牙的猛虎。
必须走。
离开这个让他感到窒息的牢笼,回到他所熟悉的北方。
回到那片金戈铁马的沙场,回到那些对他忠心耿耿的百战老兵身边。
只有在那里,他才是那头可以纵横驰骋的猛虎。
可,该如何离开?
他如今正闭门思过,任何返回北方的请求,都会被视为心怀不轨。
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让所有人都无法拒绝,甚至还会对他大加赞赏的理由。
朱棣的目光,从窗外收回,缓缓落在了棋盘上。
他拈起一枚黑子,没有落在厮杀最激烈的腹地,而是轻轻地,点在了棋盘的一个看似无关要紧的角落。
一步闲棋,却暗藏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