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官路商途 第80章

作者:更俗

  谁能想到这个夏天,他家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肖裕军的妻子只是传统的农村妇女,平时除了照顾肖瑞起居、督促学习外,也没有接触其他什么世面,更不要说去管理企业了。

  肖裕军在取保候审期间,找儿子肖瑞长谈过一次。

  肖裕军知道到自己少说要在监狱里待上三五年,就算朱金奇等人目前还能信任,但日久人心易变。

  他只能让肖瑞放弃学业,现在就学着管理厂子。

  对一个以前只知道学习,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肖瑞来说,新的生活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

  好在朱金奇看上去还是值得信任的;对肖瑞来说,朱金奇打小就是叔伯辈的存在。

  肖裕军被判刑后,朱金奇同时接手好几摊事务,也算得上兢兢业业、废寝忘食;事无粗细都耐心教肖瑞,遇到重要的决策,就会带着肖瑞前往锡江监狱探监,找肖裕军请示;还带着他接触各个环节的人脉,认识市县领导。

  肖瑞也是安心的跟着慢慢学习,以为一切能平稳过渡到他父亲出狱,或许他彻底能掌管好几家厂子。

  却是到年底,一个接一个的债主找上门来,他才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劲。

  不过,他又没有什么办法去解决这些问题。

  朱金奇的解释也很有道理。

  他们拖欠上游厂商及私人老板债款有一两千万,但华宥建设以及嘉乐科技两家,拖欠他们货款同样高达三千万之多。

  计算下来,他们这半年还是有很多盈利的。

  而当前绝大部分企业基本上都是相互欠债经营,三角债是谁都难以回避、解决的现实问题,又不能说就此中断日常经营。

  进入腊月,债务紧张之后,朱金奇也带肖瑞多次找乐宥以及张健等人联系,都是满口承诺会在春节之前结清账款。

  肖瑞也看到,“嘉乐灵芝液”的销售最近有了很大的起色,华宥大厦都开始做外立面,招商工作正有条不紊的进行中,都不像要出什么问题;甚至朱金奇还会带一些债主到嘉乐、华宥参观、协商,缓解他们的讨债焦虑,避免将所有的压力都堆到肖瑞跟他母亲头上。

  虽然心里有些担忧,但肖瑞还是觉得这些问题都能够顺利解决掉。

  今天又有好几个债主跑上门来催款,肖瑞好不容易将人应付走,一时间联系不上朱金奇,心烦意乱,也没有心思睡觉,骑上摩托车,就想找家酒吧或者灯光暧昧小店,散散心。

  他有两次跟朱金奇、周斌他们到红浪漫消遣,也去过几次泡脚房,虽说他年纪还很小,在朱金奇他们面前放不开,但有些事也是食髓知味。

  “滴嗒滴,滴嗒滴……”

  肖瑞将摩托车停到路边,从斜挎背包里拿出手提电话,却是一通陌生电话打了进来。

  “喂,哪位?”

  摘下头盔、手套,手脸暴露在凛冽的寒风中,肖瑞冻得声音有些发抖,不耐烦的问道。

  “你现在还觉得朱金奇这个人没有问题吗?”

  电话那头传来沙哑低沉的声音,还有“呼呼”的风声,似乎也在室外哪个地方打来这通电话。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三番五次打这种莫名其妙的电话过来?”

  肖瑞皱着眉头问道。

  “你不要问我是谁,你可以当我是一个正义感没有完全泯灭的陌生人。虽然朱金奇那些人,我也不敢得罪,但你爸爸以前帮助过我,我不忍心看着你一头栽进他们的陷阱里,死到临头还毫无察觉。”电话那头继续说道。

  “……你是谁都不说,我哪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假的?”肖瑞急躁的说道,但他这次没有挂断电话。

  “我说了,我不敢得罪朱金奇背后的那些人,怎么敢暴露自己?而到底是哪些人,朱金奇这段时间也带你见过、接触了。你觉得他们下决心谋夺你父亲这些年攒下来的家底,你能斗得过他们,有还手的余力吗?”

  电话那边沙哑的声音不急不躁的说道,

  “听你的语气,你这段时间应该并没有听我的话,将跟华宥建设、嘉乐科技有关的票据、合同偷偷复印一份藏着。你现在再想去做这事,应该是来不及了,你只能冒险将一些关键票据、合同直接偷出来,防止朱金奇他们一把火将这些烧个精光。记住,不要多拿,避免被朱金奇他们觉察到。朱金奇他们的计划就是将所有相关的票据、合同付之一炬,然后将拖欠你家的两三千万应付款一笔勾销。当然,你拿到这些材料后,在你父亲出狱之前,千万不要声张。你斗不过他们的,他们为了这两三千万,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也绝对不会比你父亲手软。相信你也知道你父亲在林学同身上做过什么。好的,我能说的就这些了,你也不要打听我是谁,祝你好运….…”

  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嘟嘟”声,肖瑞陷入迷茫当中。

  之前同样是这人打来的两通电话,他都没有理睬,但这两天债主接二连三密集找上门来,他也禁不住想,朱金奇真的还值得信任吗?

  肖瑞犹豫了一会儿,戴上手套、头盔,转头就骑着摩托车径直往溪口镇而去。

  县里距离溪口镇有十三四公里,肖瑞满心疑云与焦虑,将摩托车开出风驰电掣的感觉,很快就赶到溪口果汁厂。

  此时果汁厂还在加班加点,赶在年前为嘉乐代工生产最后一批“灵芝液”,两个主车间都灯火通明,办公楼除了二楼生产部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其他都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肖裕军入狱之前,就将几家厂的法人代表都转到肖瑞名下——看到肖瑞骑摩托车过来,两名保安从门卫室走出来,帮忙将大铁门拉开来,还一路小跑引导肖瑞将摩托车停到东侧的空场地上。

  得知朱金奇十点钟刚离开厂子,肖瑞先到自己的总经理办公室坐了好一会儿,才强抑住内心的慌乱,拿钥匙打开财务室的门。

  肖瑞对生产不是很懂,这段时间却是帮着整理财务材料。

  他很快就找到跟华宥建设及嘉乐科技签字盖章的供销合同以及一部分出入库票据,装进背包,都感觉心脏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这一刻肖瑞深感自己的无能跟懦弱,明明是他肖家的厂子,他爸入狱前还特意将几家厂的法人代表都换成他,为何竟心慌成这样子?

  肖瑞将财务室重新锁上,回到自己的总经理室好一会儿,心脏还在“砰砰”乱跳。一道灯柱扫过来,肖瑞都吓了一哆嗦,走到阳台上就见朱金奇平时开的那辆桑塔纳正停到厂门附近的空地上,朱金奇与周斌从车里下来。

  虽然这半年来,他跟周斌见过好几次面,但周斌一次都没有到果汁厂来过,更不要说深更半夜跟朱金奇出现在这里了。

  他刚刚接到陌生电话说朱金奇会跟人内外勾结烧掉财务资料,这一刻怎么可能不多想?

  肖瑞没有经历过什么事,这一刻肾上腺素再度飚升,脸皮子都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起来。

  听着朱金奇与周斌走楼梯上来的脚步,肖瑞紧紧捏住拳头,嗓子眼就像被无形的手捏住,喘不过气来。

  “你怎么这么晚在厂里?”朱金奇看到肖瑞站在办公楼三楼阳台上,疑惑的说道。

  这一刻肖瑞就像挣扎着跳入水中的鱼,陡然间又缓过劲来,有些磕巴的说道:“又,又有人跑家里来催款,烦,不想在家里待着!”

  “乐总那边我已经又催过一遍了,答应这两天就把钱结给我们,”朱金奇说道,“嘉乐的情况你也清楚的,要等下面的药店结款,资金才能回笼。现在这年头啊,三角债就是这么来的,一环拖一环。嘉乐可能年前只能先打一半的款给我们,剩下的要等到年后。不过我算过,我们这个年还是能过得很肥的。我们也没有必要将欠的款子都付出去,赶在过年前支付一半就算很客气了。再有人找上门来,你往我这边推。对付这些孙子,要连唬带骗,不能太老实了。”

  “嘉乐的销售怎么样?”肖瑞问道。

  “灵芝液年前销售涨得很猛,张总那边都怕我们供应不上货,我拍胸脯他们都不相信,”朱金奇说道,“这不,周总非要亲自过来看我们的车间有多忙碌才放心!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下午我们还要赶去锡江呢。”

  肖瑞也不敢在朱金奇、周斌面前多待,就顺着朱金奇的话,拿了背包离开,深怕自己随时会撑不下去…….

第160章 蒋家园后街的夜色

  萧良从公用电话亭走出来,没有拦车回云社,沿灯光昏暗的街巷往蒋家园缓步而行。

  寒风凛冽,湛蓝苍穹之上的月色越发冷寂。

  街边都是民居,不少底楼打开门洞对外经营,小店玻璃门用红纸贴出“温州发廊”“洗头吹头”字样,深夜透出粉红的灯光,隐约能看到有一两个年轻女郎坐在靠墙壁的小沙发上,正透过玻璃门往外张望,不时敲打玻璃门吸引行人的注意。

  萧良想起年少无知的他,竟然曾一本正经在这种小店理过发,悠闲吹起口哨来。

  在袁桐这些人竟然把周康元推出来当枪使,搞出果汁厂排污事件后,他就几次暗中联系肖瑞,提醒他注意朱金奇这些人故伎重施。

  此次这些孙子又收买陈小兵搞出宣传车事件来,他更是直接跟肖瑞指明朱金奇他们接下来要用的手段,就是内外勾结烧毁有关嘉乐、华宥应付货款的财务资料,提醒肖瑞偷藏一些关键票据、合同。

  他这么做,当然不是要帮肖裕军留些本钱,方便他出狱后东山再起。

  肖裕军名下的几家厂子注定会垮掉,一旦无法维持正常的生产,固定资产就会迅速贬值;也注定会在一些有心人的操持下,以极其低廉的价格拍卖、转让掉。

  也就是说,这段时间肖家对外拖欠的巨大缺口,通过资产拍卖根本就填补不了。

  就算肖瑞听从他的建议,及时偷藏一些关键的票据、合同,肖裕军将来出狱后,想通过正规渠道从嘉乐、华宥追讨债务,也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打官司可能就要拖上好几年。

  就算最后法院判决肖裕军赢,资金从嘉乐、华宥两家公司划转出来,肖家债主们也会紧紧盯着,不可能真让钱落入肖裕军的口袋里。

  萧良主要还是不甘心看到嘉乐、华宥从肖家头上吸上一大口血,没有后患、美滋滋的活下来;不甘心这些孙子三番五次找他的麻烦,却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唯一可惜的是,肖裕军至少还要在狱中待上七八年甚至更久,没有办法现在就出狱,拿着肖瑞可能偷藏起来的票据、合同,跟朱金奇、袁桐以及乐宥这些人斗得死去活来。

  他现在还得考虑袁桐、乐宥这些孙子,很可能会搅和到船机厂的调查中去。

  都快凌晨十二点了,萧良走到蒋家园后街,见一溜防雨篷布搭设的简棚都还没有收摊,年底人们生活越发悠闲起来,这个点还有三五成群有人赶过来吃夜宵。

  从钱少斌他家夜宵棚外经过,萧良听到从门帘缝传出来的声音耳熟,揭开门帘正要探头朝里看去,却不想钱采芸兴高采烈的从里面走出来。

  萧良要比钱采芸高出十几公分,但他探头朝里看,身子微微往前躬着,两人差点脸贴脸的撞到一起。

  萧良下意识手臂往前一横,做出一个标准的格斗防御动作。

  “……”钱采芸惊叫了一声,身子往后猛退一步,待看清萧良的脸,瞪大乌溜溜的大眼睛,脸却是羞得通红。

  萧良的反应敏捷,两人脸贴了一下就闪开,没有撞实,却是钱采芸的胸部被萧良横肘撞了一下。

  隔着滑雪衫、毛衣,钱采芸胸口也是一阵隐隐作痛,她不好意思去揉,咬住红润的嘴唇,秀眉忍痛皱了起来。

  萧良刚才那一下感觉胳膊肘是打在厚厚的软垫子上,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没打痛你吧?没想到里面有人闯出来。”

  钱采芸瞪大乌溜溜的眼睛,嗔怪的盯住萧良,细声叫道:“明明是你突然冒出来!吓死我了!”

  这会棚子里的人都看了过来。

  萧良跟钱采芸解释道:“我从外面经过,听里面有人说话,声音像是我妈,还想着偷偷看一眼是不是,没想到你这时候出来……”

  “不跟你说话了,我还有事。”

  钱采芸侧着身子从萧良身边挤出去,接着就蹦蹦跳跳跑开来了,萧良也搞不清楚她在想什么。

  今天棚子里拼出两张大桌来,一桌是七八个面相稚嫩的年轻人正兴高采烈的喝着酒;另一桌则是他爸跟人在喝酒,恰是他妈也难得坐在一旁陪着。

  葛明兰看到小儿子萧良,讶异的招呼他过去:

  “你怎么突然回市里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冒冒失失的,都把人家采芸吓了一跳。”

  萧良又不能说他是为了避免肖瑞露出马脚,有可能叫人顺着蛛丝马迹查到他身上,才专程回市里找公用电话亭暗中指点肖瑞。

  他随口编了一个理由说道:“刚好有点事情回市里,跟人聊到这个点。”

  萧良站在他爸妈身后,看到他们同桌的七八人都穿着船机厂的工作服,可能刚刚从附近的船机厂车间下中班,三五成群过来搓一顿,让他爸逮着了。

  他爸妈在船机厂工作时,船机厂的效益还很不错。

  船机厂整个班子发生垮塌性腐败,是九零年前后的事情;情况已经跟他爸妈在船机厂时完全不一样了。

  他爸想要捋顺船机厂此时内部错综复杂的关系,从中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也确实需要跟此时船机厂的干部职工多打交道,旁敲侧击了解更多的情况。

  他妈却完全不知道里面的内情,还以为丈夫得知钱少斌在蒋家园后街摆夜宵摊后,照顾夜宵摊的生意之余,顺带过一过酒瘾。

  她看到萧良突然跑出来,忍不住嘀咕道:“你们两个小的整天都不着家,现在老的也学会在外面浪了——都快过年了,你跟你哥不会都不回家过年了吧?”

  “……”

  除夕、春节当天车间里的生产线都不会停,萧良肯定也不能当甩手掌柜,将事情都丢给顾培军、徐立桓他们。

  再加上年前年后的厂里镇上各种春节慰问、酒局,他跟他哥萧潇还真就只能抽时间回家吃个年夜饭啥的。

  想到这里,萧良跟他妈说道,

  “要不你们春节期间也住到云社来?我那边的房子都已经打理好了,可以住人了。”

  陈富山案发生后,除了他爸妈逢年过节会拿上礼物到陈桥老家看望一下老太太,尽一下身为子女的义务外,他家跟萧家兄妹基本上都断了往来;而他妈那边的亲戚又都住在外地。

  这两年来,他家逢年过节甚是冷清。

  萧良就想着这个春节还不如一家都住云社热热闹闹的。

  “你在云社都有房子啦?混得可以啊!”

  钱少斌炒完最后一盘菜端过来,手在油腻腻的围裙上擦了两把,招呼萧良也坐下来,给围桌而坐的工友介绍,

  “这是萧厂长家的老二,长得一表人才吧?比我家二闺女大不了几个月,在云社都工作两年多了,我家那丫头跟她同学都还在为毕业分配工作的事发愁呢!”

  见钱少斌说着话,还回头往隔壁桌看了几眼,萧良这才注意隔壁桌七八个男女青年都跟他年纪差不多,喝酒说话的神态像是学生。

  再看这七八个青年男女,跟钱少斌眼神交互的神态也颇为拘谨、亲切,萧良这才想到他们有可能都是钱采芸的同学,正好今天到夜宵摊来聚餐。

  这也难怪钱采薇系着围裙、袖套,正帮她爸妈忙碌,钱采芸刚才走出去时却穿着崭新的滑雪衫。

  过了一会儿,钱采芸费力的捧了一箱啤酒回来,果然在隔壁桌坐下。

  却是她那帮同学主要喝啤酒、汽水,刚才已经将今天出摊的啤酒都喝完了,钱采芸她临时骑车赶回家又搬了一箱过来。

  钱采芸在萧良面前还是有些羞涩了,故意坐到背对萧良的座位上,跟同学说话喝酒。

  听她们聊天,萧良才知道这七八个男女青年都是钱采芸城区及家住附近的大学同学,放寒假后难得聚到一起,就约到她家夜宵摊来聚餐。

  她们聊的也多是年后再回学校,大家都要到各个单位实习、做毕业设计,在这期间还要将工作都最终落实。

  大家话语神态既有自信、向往,也有难以排遣的迷茫。

  国内八十年代后期就对高等院校毕业生就业包分配制度进行试点改革,允许一小部分大中专院校毕业生自主择业;今年又进一步加大毕业生自主择业的力度,并计划到九八年全面停止包分配制度。

  虽说钱采芸她们明年从东洲工学院毕业,相当一部分人还是可以选择国家分配工作,但现在党政机关的分配名额非常有限,各国营厂效益却滑坡得厉害,但是真要放弃铁饭碗,完全自主择业,内心又充满种种担忧跟困惑。

  确是人生最为自信又迷茫的时刻。

  说到东洲市县各国营厂的状况,跟他爸坐一桌的船机厂职工就有话语权了,在一旁劝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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