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只有炭火偶爾爆出“噼啪”的聲響,和遠處隱約傳來的軍營操練聲。
許久,李如松才緩緩開口,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父親……走了?”說著,他站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是瀋陽城冬日蕭索的景象,灰濛濛的天空,光禿禿的樹木,遠處城牆上的旌旗在寒風中獵獵作響。
他就這樣站著,一動不動。
陳文昭不敢打擾,只是垂手站在一旁。
許久,李如松才輕輕嘆了口氣。
那嘆息聲很輕,卻彷彿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父親啊父親……”他喃喃道,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您終究還是……走了。”
他的語氣很複雜。
“總鎮……”陳文昭小心地開口:“還請節哀。”
李如松轉過身,臉上已經恢復了平靜。只有那雙微微發紅的眼睛,洩露了他內心的波瀾。
“文昭,”他走回書案後坐下,“你說,父親這一生……值嗎?”
陳文昭怔了怔,不知該如何回答。
李如松也不需要他回答。
他自顧自地說下去:“功勳彪炳,名留青史。”
………………
這邊李如松還在抑鬱時,到了兩日後,朝廷的旨意到了。
這一次不是兵部急遞,而是正式的欽差隊伍,禮部右侍郎親自捧旨,逡滦l護送,浩浩蕩蕩開進瀋陽城。
總兵府前院擺起了香案,李如松率領遼東文武官員,跪迎聖旨。
禮部侍郎展開黃絹,朗聲宣讀:“奉天承呋实郏t曰:國家酬功,必隆典冊;人臣盡瘁,宜沐殊恩。故寧國公、鎮守倭地將軍李成梁,性秉忠貞,才兼文武。起家遼左,威震朔方;授鉞東征,功高海外。鎮守倭地十有五載,開疆三千里,教化百萬民。勳勞既著,朝野共知。”
“今遽爾薨逝,朕心軫惻。眷念耆舊,宜厚褒崇。茲特追贈太傅,追封遼陽郡王,諡忠武。賜祭九壇,葬銀五千兩。其靈柩準歸葬瀋陽故里,沿途官府妥為護持。嗚呼!酬庸紀績,既備哀榮;錄後推恩,用光存歿。故茲詔示,鹹使聞知。”
聖旨讀完,滿院肅靜。
李如松跪在地上,額頭抵著冰冷的青石,眼眶發熱。
遼陽郡王。
諡忠武。
歸葬瀋陽。
這些恩典,比他預想的還要重。
別人不知道他老爹是什麼樣子的,可李如松卻知道啊。
自己老爹可不配這種身後榮光啊。
不過,李如松也清楚,老爹的戰功確實可以算作大明開國將領之中,前五之列了,功大卻德薄。
“臣……領旨謝恩!”李如松的聲音哽咽了,他重重磕頭,額頭觸地,發出沉悶的響聲。
身後的遼東文武官員齊聲高呼:“陛下聖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禮部侍郎將聖旨恭敬地交給李如松,又低聲道:“李總鎮,陛下還有口諭。”
李如松連忙躬身:“臣恭聆聖諭。”
“陛下說:李成梁為國盡忠一生,其功不可忘。今既薨逝,寧國公爵位,當由長子李如松承襲。具體恩旨,待兵部、禮部議定後下發。望爾繼父志,守邊疆,不負朕望。”
雖然早就料到國公之位會由他繼承,但親耳聽到陛下的口諭,還是讓他心潮澎湃。
實際上,這些年,李如松在針對蒙古的治理,以及戰爭部署,按照萬曆朝的標準,早就該得封爵位了,跟他同期的麻貴,在西域徹底滅亡葉兒羌汗國後,在萬曆四十年,正式得封西國公……而李如松還是寧國公候補,雖然天子對他得賞賜,都是國公標準的,但心中也有落人之後的惆悵感。
現在終於來了嗎。
“臣……必肝腦塗地,以報陛下天恩!”
送走欽差後,李如松回到書房。
陳文昭跟了進來,臉上帶著喜色:“總鎮,陛下對李家,真是天恩浩蕩啊!追封郡王,諡忠武,準歸葬,還讓您承襲爵位……這哪一樁,都是難得的恩典。”
李如松坐在書案後,手裡摩挲著那份聖旨,眼中仍有淚光。
“是啊,”他輕聲道,“陛下對父親……確實仁至義盡了。”
“尾大不掉”
“功高震主”。
這一直都是李成梁的代名詞。
甚至有傳言,李成梁在倭地聚斂財富,有不臣之心。
可陛下一直壓著那些彈劾,一直維護著父親的聲譽。
甚至在父親死後,還給瞭如此隆重的哀榮。
這份胸襟,這份氣度,這份念舊之情……
“文昭,”李如松抬起頭:“你說,我李家何德何能,能得陛下如此厚待?”
陳文昭正色道:“總鎮,這不是李家有德,而是寧國公有功。是陛下厚待,也是朝廷酬功。寧國公一生為國盡忠,開疆拓土,鎮守海疆,這些功績,配得上這些恩典。”
李如松點點頭,又搖搖頭。
他只知道,陛下給了父親體面,給了李家榮耀。這就夠了。
“準備吧,”他對陳文昭說:“父親的靈柩不日就會從倭地啟程。我們要在瀋陽選一處好墓地,要風風光光地迎靈,要辦一場配得上遼陽郡王身份的葬禮。”
“是,屬下這就去辦。”
陳文昭退下了。
書房裡又剩下李如松一個人。
他展開聖旨,又看了一遍那些字句。“追封遼陽郡王”、“諡忠武”、“歸葬瀋陽”……每一個字,都重如千鈞。
父親,您看到了嗎?
陛下沒有辜負您。
朝廷沒有忘記您。
您可以……安心地回家了。
………………
第二章…………
第1295章 寧國公……薨了 6
李如松接到旨意後,就開始準備葬禮,修建墓穴,到了萬曆四十五年的開春,估摸著李成梁的屍體就能呋貋怼�
原本李如松覺得自己父親的事情,已經板上釘釘了,不會在起什麼波瀾,可誰知道三日後的傍晚,又一封信到了。
這一次不是朝廷公文,而是家書。
寫信人是李如松的三弟李如柏。
他展開信紙,弟弟熟悉的筆跡映入眼簾:“大哥如晤:父親薨逝,詳情想朝廷已有通報,弟不再贅述。父親臨終前神志清明,囑弟三事,一曰倭地防務不可鬆懈,二曰弟當留任倭地將佐,三曰歸葬瀋陽故里。此三事,陳璘將軍已奏報朝廷,想大哥已知。”
“另有一事,父親臨終前單獨囑弟,父親在倭地多年,略有積蓄,頗有家資。今既去世,當由諸子均分。具體賬目,另附冊子一本,大哥可詳閱。如何分配,由大哥定奪。弟如柏手書”
信很短,但最後那幾句話,讓李如松的心跳漏了一拍。
好傢伙,忘了這茬了,還有遺產要分呢。
積蓄?
父親在倭地這麼多年的積蓄?
信裡附著一個薄薄的冊子,用油紙包著,封得嚴嚴實實。
李如松拆開油紙,展開冊子。
冊子用的是上好的宣紙,字跡工整,像是賬房先生的手筆。
第一頁是總目,什麼金銀現款,珍寶古玩,田宅地產,商股買賣,外欠債務,萬曆四十四年十月造冊…
李如松深吸一口氣,翻到第二頁。
金銀現款,黃金四萬八千兩,白銀九十六萬兩,南洋小金幣,二萬枚,折銀約三十萬兩,南洋銀幣,三十萬枚折銀約三十萬兩,呂宋鷹洋:八萬枚折銀約八萬兩,合計折銀約一百九十四萬兩”
他的手開始發抖。
一百九十四萬兩?
光是現款?
自己老爹是真能撈啊。
他強迫自己繼續往下看。
“珍寶古玩東瀛刀劍三百二十七柄,內有名刀二十二柄,珍珠大小八百餘顆,珊瑚十二株,玉器四百餘件,瓷器唐宋名窯器二百餘件,書畫宋元名跡五十七幅,金佛像四十八尊,估值約八十萬兩……”
這是把整個九州島的好東西全都弄在自己手上了啊。
除此之外,還有田產,九州島水田十五萬畝,旱田八萬畝,熊本城別業三處,齊魯城五處,北直隸田一萬畝,山東田兩萬畝,估值約六十萬萬”
其他的還有商業合作。
長崎港貿易行,佔股七成,年利約十萬兩,對馬島船隊,三十艘海船,年利約八萬兩,朝陽省六大馬市,佔股五成,年利約二十三萬兩,本金估值約一百五十萬兩……
外欠債務,倭地各武士借款,約三十萬兩,海商賒欠約四十五萬兩……
“總計:現款及珍寶:約二百七十四萬兩,田宅地產:約六十萬兩,商股本金:約一百五十萬兩,外欠債務,約七十五萬兩,財產總值約五百五十九萬兩……”
看完最終的數字後,冊子從李如鬆手中滑落,“啪”地一聲掉在地上。
他整個人僵在那裡,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瞳孔渙散,像是被人抽走了魂魄。
五百二十九萬兩。
這個數字在他腦中反覆迴響,像一口巨大的鐘,一下,又一下,撞得他頭暈目眩。
他知道父親在倭地聚斂了財富。
他知道那些傳聞不是空穴來風。
他甚至隱約猜到,數目不會小。
可他沒想到……
沒想到會這麼多。
五百五十九萬兩。
這是什麼概念?
遼東鎮一年的軍餉是多少?
八十萬兩。
比整個遼東鎮五年的軍餉還多。
“總鎮?總鎮?”
陳文昭的聲音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李如鬆緩緩轉過頭,看向他。
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
“總鎮,您怎麼了?”陳文昭看著他蒼白的臉色,嚇了一跳:“是不是寧國公的後事……”
“文昭,”李如松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那聲音乾澀得像砂紙:“你看看……這個。”
他指了指地上的冊子。
陳文昭彎腰撿起來,翻開。
剛開始還神色如常,越往後翻,臉色越白。翻到最後一頁時,他的手也開始發抖。
“這……這是……”他的聲音在顫抖:“這是寧國公的……財產?”
李如松點點頭,閉上眼。
書房裡死一般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