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奏議之後,空出半版篇幅,上面用硃筆寫著兩首詩。
那是朱翊鈞三天前親筆所題,命刻版印於此處的。
第一首題為《諭養濟院事》:“朕履至尊御八荒,九州四海皆封疆。鐵甲曾平萬里塵,文章今布千秋章。不羨秦皇求仙藥,但慕堯舜澤被長。鰥寡孤獨皆有養,方顯大明日月昌。”
筆力雄健,氣魄恢宏。
前四句盡顯帝王威嚴,後四句轉折處,卻流露出對百姓的深切關懷。
特別是“不羨秦皇求仙藥,但慕堯舜澤被長”一聯,明確表達了不求長生、只願治世的政治理想。
第二首題為《冬夜思民生》:“乾清宮深漏聲遲,燭影搖紅批札時。忽憶薊北風雪夜,可有無衣凍死屍?江南漕糧今入庫,關中旱魃猶肆虐。但使倉廩常豐實,不教黎庶有飢色。”
這首詩更加平實,卻更見溫情。
從乾清宮深夜理政的場景寫起,思緒飛越千山萬水,牽掛各地百姓冷暖。
最後兩句“但使倉廩常豐實,不教黎庶有飢色”,樸素直白,卻是一個帝王最真摯的承諾。
朱翊鈞看著這兩首詩,看了很久。
在朱翊鈞看來,這報紙辦的是非常好的,這多好的東西,老百姓們咋就不愛看呢……
對。
燕京月報,辦了十八期了,幾乎沒有銷量,全是地方官員,各部衙門的官員買單,承擔費用,為了買這個月報,甚至下面很多官府,部衙都偷偷的設定了買報補助……這是透過逡滦l朱翊鈞才得知的訊息。
合著,我拿銀子印報紙,最終,用我的錢,買我拿錢印的報紙,然後帶回去糊牆……甚至,朱翊鈞都有一種錯覺,是不是自己太超前了……
第1292章 寧國公……薨了 3
“太子。”朱翊鈞放下報紙,看向太子。
“兒臣在。”朱常澍立刻坐直身體。
“這第十八期月報,你看過了?”
“回父皇,兒臣已細讀三遍。”
“覺得如何?”
朱常澍略一沉吟,謹慎道:“朝會紀要詳實,府縣事略周全,災情賑濟透明,養濟院之議更是仁政之舉。兩首御詩……字字懇切,兒臣讀之動容。”
朱翊鈞卻搖了搖頭:“朕問的不是這些。朕問的是,百姓愛看嗎?”
朱常澍怔了怔。
“這半年來,月報每期印三萬份,分發各衙門、府縣、書院。”朱翊鈞緩緩道,“但朕聽說,除了官吏不得不看,士子偶爾翻閱,真正市井百姓,少有問津。是不是?”
朱常澍低下頭:“父皇明察……確實如此。”
“為什麼?”
“因為……”朱常澍斟酌著詞句:“因為月報所載,多是政令、公文、災情、賑濟。這些固然重要,但對尋常百姓而言,未免……未免枯燥了些。”
他鼓起勇氣抬頭:“兒臣聽聞,市井間流傳的,多是話本小說、傳奇故事,或是某地奇聞、某家官司。”
“百姓勞作一日,閒暇時想看的,是熱鬧,是故事,是能解悶的東西。像月報這樣……確實像給地方官吏又加了一樁差事,考成法裡又多了一條。”
朱翊鈞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你說得對。朕這些日子也在想,這月報辦到現在,是不是辦成公文彙編了?每期都是朝會、政事、災情,連朕的詩文都像是官樣文章。”
他拿起報紙,指著那兩首詩:“你看這兩首,朕寫的時候,是真想表達些東西。可印在這紙上,跟前後那些公文混在一起,還有誰會覺得這是發自肺腑?只怕都當成是‘天子需有仁德之示’,例行公事罷了。”
朱翊鈞確實不爽。
自己這兩首詩寫的多好了。
多情深意切了。
可是放在這裡,一點感情都看不出來。
朱常澍不敢接話。
殿內又靜下來。
夕陽已經完全沉沒,殿內光線暗了許多。
太監悄無聲息地進來,點亮了四周的宮燈。
燭火跳躍,將父子二人的影子投在屏風上。
“朕想辦一份百姓愛看的報紙。”朱翊鈞忽然道:“不是不要政令,不是不要賑濟,而是……要讓這些東西活起來。比如這養濟院之議,光是刊載奏議條文,誰耐煩看?若是寫幾個孤老入院的真實故事,寫他們如何安度晚年,寫鄉民如何稱頌皇恩,是不是更有人看?”
朱常澍眼睛一亮:“父皇聖明!若能如此,月報定能深入民間。”
“還有災情。”朱翊鈞繼續道,“光是報某地旱、某地澇,撥銀多少、放糧多少,冷冰冰的。若是派訪事員親往災區,寫災民如何自救,寫官吏如何奔波,寫賑糧叩綍r百姓跪地謝恩的場景……是不是更能打動人心?”
“是!父皇所言極是!”
朱翊鈞卻嘆了口氣:“可這些,都需要人手,需要銀子,更需要……時間。眼下月報由禮部、翰林院合辦,那些官員慣寫公文,哪會寫什麼故事?讓他們去訪災民、問孤老,只怕比登天還難。”
他頓了頓,看向兒子:“太子,你有什麼想法?你儘管說嘛,這是咱們爺倆搞出來的東西,要是砸了,臉上可無光啊。”
朱常澍聞言,稍愣片刻。
全天下都知道這是父皇您的主意。
怎麼……
把自己也拉進去了。
不過,朱常澍反應的很快,他從稍稍愣神,立馬轉變成了沉思的表情神態,眉頭微微皺起,而後緩緩道:“兒臣以為……或可另闢蹊徑。月報仍維持現狀,刊載政令公文,這是朝廷喉舌,不可輕改。”
“但同時,可否允許民間辦報?只要不涉朝政機密,不傳妖言惑眾,許他們寫故事、載奇聞、錄風俗?”
“如此,官報嚴肅,民報活潑,各得其所。”
朱翊鈞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民間辦報?”
“是。就像市井話本,就像茶館說書,只要在法度之內,許百姓有些消遣。甚至……甚至可從中選拔善文之士,充實官報訪事之職。”
“更為重要的是,民間辦報,必須要朝廷准許,他們每年需要交付一部分的利潤來填充官報的耗費。”
朱翊鈞聽到自己兒子的話後,豁然開朗。
還是新腦袋瓜轉的快啊。
窗外,夜幕已經完全降臨。
紫禁城的宮殿樓閣在夜色中化作重重黑影,只有零星燈火點綴其間。
遠處傳來隱約的梆子聲,那是宮門落鎖的訊號。
“民間辦報……”他喃喃重複:“許百姓議論,許民間發聲……這步子,是不是太大了?妖書案,可是剛過去不久。”
“父皇,兒臣以為,堵不如疏。妖書案之所以釀成大禍,正是因為暗流無處宣洩,最終噴湧成災。若有正途可訴,有民間報紙可載,那些流言蜚語,或許反而少了土壤。”
朱翊鈞轉過頭,看著兒子。
燭光下,太子的臉龐還年輕,但眼中已有了為政者的深思。
這個自己培養了二十多年的儲君,正在慢慢形成自己的政見。
“你說得對。”良久,朱翊鈞緩緩點頭:“只是此事須從長計議。眼下……先想想怎麼讓這月報有人看吧。”
他回到御案前,重新拿起那份《燕京月報》,翻到第四版,看著自己那兩首詩。
“現在當務之急,還是濟老院的事情,朕坐了四十五年江山,朱家也做了兩百多年的天子,子孫們享的福分夠多了,現在朕真的想做些實實在在的事,讓百姓念一聲好,讓史書記一筆‘萬曆年間,鰥寡孤獨皆有所養’。”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也不枉……朕在這乾清宮裡,坐了這許多年。”
朱常澍躬身:“父皇仁德,必能澤被蒼生。”
朱翊鈞擺擺手:“去吧。明日把內閣班子都召在一起,你在跟他們些壓力,好好的議一議,務必周詳。”
“兒臣遵旨。”
太子退下後,乾清宮又恢復了寂靜。
朱翊鈞獨自坐在御案後,看著那份月報,看著那兩首詩,看了很久。
燭火跳動,將他孤獨的影子投在屏風的金龍上。
夜還很長。
而這偌大的帝國,這千萬子民的生計,這革新與守舊之間的平衡,都需要他這個天子,一點一點去思量,去決斷。
窗外,十一月初的北風開始呼嘯,穿過宮牆殿宇,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次日,一大早,朱翊鈞剛剛起床,便看到了來自於倭地的奏疏……看完之後,朱翊鈞嘆了口氣:“哎,朕還真的怕,活不過你呢……這麼多年都不願意回來,死了死了,想念故土了,罷了罷了,落葉歸根,朕怎能不允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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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3章 寧國公……薨了 4
萬曆四十四年十一月初二,寅時末刻。
天色尚暗,乾清宮東暖閣裡卻已燈火通明。
朱翊鈞披著一件玄色貂絨大氅坐在炕桌旁,手裡捧著是一本深藍色封皮的冊子。
冊子沒有題簽,紙張邊緣已微微泛黃。
他翻開第一頁,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小楷上
這些都是關於鎮守倭地將軍李成梁在任十幾年間的“經營明細”。
“萬曆三十年至三十五年,李成梁以剿匪平叛為名,先後抄沒九州、四國、本州豪族二十七家。計得黃金四萬八千兩,白銀九十六萬兩,珍寶古玩無算。上報朝廷者,不足三成。”
“萬曆三十六年,設‘倭地市舶司’,凡商船出入,須納‘護船銀’、‘泊港銀’、‘查驗銀’等諸項,歲入約二十萬兩,皆未入藩庫賬冊。”
“萬曆三十八年,擴建熊本城將軍府,耗銀三十萬兩。其中取自倭地藩庫者十八萬兩,餘為各地豪族‘孝敬’。”
朱翊鈞一頁頁翻著,臉色在燭光下明暗不定。
冊子的最後幾頁,是去年秋天的彙總:“經查,李成梁在倭地十五年,累計聚財折銀約三百五十萬兩。其中,轉呋剡|東購置田宅者約八十萬兩,藏於熊本城密室者約一百二十萬兩,透過海商經營生息者約一百五十萬兩。”
“倭地六省去年歲入總額為一百六十五萬兩。李成梁一人私產,逾倭地兩年歲入之和。”
三百五十萬兩。
朱翊鈞合上冊子,閉上眼。
這個數字他其實早就知道,從萬曆三十五年開始,逡滦l就陸陸續續報上來。
每次看到,他都壓下去,只對當時的倭地指揮使說:“繼續查,但莫要聲張。”
為什麼?
因為那時候倭地還需要李成梁坐鎮。
因為跨海征伐打下的疆土,需要一個能威懾四方的名將鎮守。
當然,也因為……他朱翊鈞不想在史書上留下“鳥盡弓藏”的惡名,更不願意讓這個確實為大明朝立下赫赫戰功的名將晚節不保。
實際上,這麼多年,天子在跟李成梁的私人書信往來中,他也暗示了李成梁,差不多得了,錢多少算多呢,可李成梁還是不聽勸。
現在……
‘臣自弱冠從軍,先鎮遼東二十載,後徵朝鮮、守倭地又二十載。戎馬一生,未在父母墳前盡孝。今大限已至,唯願魂歸故土,葬於遼河之畔。伏乞陛下恩准,使臣得全孝道,臣雖死無憾。’”
暖閣裡靜得能聽見燭火燃燒的噼啪聲。
許久,朱翊鈞將冊子輕輕放在炕桌上,望向窗外。
天色已矇矇亮,乾清宮殿宇的輪廓在晨霧中漸漸清晰。
“馮安。”
“奴婢在。”
“傳旨,召六部九卿到乾清宮來,朕要親自宣佈此事。”
“奴婢遵旨。”
不過,一個時辰,諸多官員已經來來到了乾清宮。
百官肅立,朱翊鈞端坐御座。
他環視殿內,緩緩開口,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裡迴盪:“昨夜,倭地傳來急報。寧國公、鎮守倭地將軍,寧國公李成梁薨逝。”
殿內響起一片低低的吸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