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望著太子離去的背影,朱翊鈞在丹陛下佇立良久,才轉身步入乾清宮。
與此同時,文淵閣內閣值房內,氣氛卻有些凝滯。
熊廷弼坐在東側的交椅上,一手按著膝頭,濃眉緊鎖,孫承宗坐在主位,正看著一份文書,顯得多少有些雲淡風輕。
剛剛二人針對妖書案也有了一番激烈討論……甚至,說到了陛下此時的仁慈上來。
自萬曆四十年以來,陛下施政越發寬仁。
秋決勾選,十去七八,重罪論處,多改流放。
這是事實,在熊廷弼看來,長此以往,國法威嚴何在?綱紀倫常何在?
所以,他主張把這個玄宗遺事的作者,從倭地弄回來,斬了,以定軍心,不過,此時的他並沒有那麼多的通道,將自己的意見告訴天子,便想著來找首輔,把自己的意見,告訴首輔,想著讓首輔去影響天子。
不過,孫承宗明顯有些不買賬。
這可是把熊廷弼氣的不行,眼瞅著,孫承宗還在看公文,無奈之下,只能起身告辭,去找太子。
但太子殿下,昨夜失眠,今日又起了個大早,從朱翊鈞身邊離開後,回到東宮便休息了,也不見熊廷弼。
當然,見不到太子,首輔也不站在自己這邊。
人家自己也有戲。
他聯絡了一大幫官員,在正月二十一日,聯名上了妖書禍國奏。
超過五十多名朝堂頗為激進的官員,在這份奏疏下署名。
“國之本在君,君之本在儲,儲君者,天下之望,宗社之寄也。”
“吾皇御極四十餘載,宵旰憂勤,育養元良,冊立東宮,昭告天下,名分已定,四海鹹欽。方當磐石之安,永固國本,豈容奸宄之徒,妄生蜚語,動搖人心?”
“妖書流傳,其文詭譎,其辭陰毒,假託讖語,妄言禍福。內則影射東宮,外則蠱惑百姓,謂天道有變,將有禍亂。”
“市井之間,流言蜂起,愚民惶惶,或焚香蹲#蜷]戶藏形,商賈輟業,農工廢耕。甚者,奸邪之輩藉端生事,煽惑人心,漸有不安之兆。夫妖書之害,小則亂一鄉一邑,大則傾一國一朝。”
“昔年秦之亡,有“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之謠,漢之衰,有“千里草,何青青”之讖。此皆亂臣僮樱偬烀曰蟊姡斐商咸熘湣G败囍a,歷歷在目,可不懼哉!”
“臣觀此妖書之作,絕非市井宵小之妄為。其文辭頗有章法,其用意直指宮闈,必是心懷叵測之徒,潛伏於朝野,窺伺間隙,欲借妖言以亂國本。”
“蓋太子仁孝,朝野歸心,奸人不能撼其位,故出此卑劣之計,妄圖淆亂視聽,離間君父與太子之情,而後乘隙竊權,傾覆宗社。”
“此等奸郑讶蝗艚遥斓厮蝗荩袢怂矐崳 �
“臣等聞聖王之治,必先正名分,誅奸慝。今妖書之禍,已漸蔓延,若不從嚴究治,必致燎原之勢。伏乞皇上赫然震怒,下旨三司會審,窮治妖書之源,務獲首惡,明正典刑。凡傳抄妖書、散佈流言者,亦當一體治罪,以儆效尤。”
這份奏疏送到朱翊鈞的手中時候,已是二十一日的晚上。
朱翊鈞看完之後,悠悠然嘆了口氣。
而熊廷弼的這份奏疏,從頭到尾都在把這件案件的嚴重性,往上提了一把,並且在奏疏中,離間君父與太子之情,而後乘隙竊權,傾覆宗社……都已經說的很明白了,我懷疑就是皇子們搞得事情。
當然,熊廷弼這麼想,也不是沒有緣由,能夠在短時間內,搞得那麼大風波,只能證明背後的參與者是在大明朝身份貴重的人,官員,不……只能是藩王。
在加上萬歷四十年江南傳的那次讖語,很多人心裡面都拿準了是齊王搞的事情,就是搞不清楚天子怎麼想的,不管怎麼說,天子都曾經數次誇過自家老二,是大明賢王。
當過朱翊鈞兒子的都知道,太子根本就鬥不過他們老子,要是挑撥了關係,真的離心離德,那太子絕對要完犢子……
朱翊鈞看完這份奏疏後,並沒有生氣,但依然選擇留中……並未過問,一切都是需要證據的。
不能太急。
太急下判斷,就容易出錯。
同一日,東海,距離寧波港一百餘里,海天茫茫,四望無際。
一艘巨船正張滿風帆,向著寧波港方向破浪而行。
船頭甲板上,一人獨立。
此人四十餘歲年紀,面容清癯,皮膚是常年在海上生活特有的古銅色。
他穿著尋常水手的靛藍短褐,外罩一件半舊羊皮坎肩,頭上戴著擋風的氈帽,若非那雙眼睛太過深邃銳利,任誰見了,都只會當他是船上的老舵工。
海風獵獵,吹得他衣袂飛揚。
他望著寧波的方向,神色複雜。
“林先生。”
身後傳來恭敬的呼喚。
他轉身,見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精壯漢子,皮膚黝黑,雙手骨節粗大,一看便是常年使船的好手。
“人都齊了?”被稱為“林先生”的男子問道,聲音平穩,帶著淡淡的閩南口音。
“齊了,在艙裡候著。”
林先生點點頭,抬步向船艙走去……
第1280章 妖書案 19
林先生推開艙門時,一股混雜著墨香、茶氣和淡淡海腥味的暖意撲面而來。
這艘巨船,外觀與尋常海船無異,內裡卻別有洞天。
此刻林先生步入的這間主艙,長寬各三丈有餘,艙壁以楠木板鑲嵌,打磨得光可鑑人。
四角各立一盞黃銅燭臺,手臂粗的牛油蠟燭將艙內照得通明。
艙內陳設簡樸卻規整,正北設一張紫檀木太師椅,椅後懸掛一幅萬里江山圖,筆力雄渾,氣象萬千。
太師椅前方,左右各列六張酸枝木交椅,每兩張椅子間設一矮几,几上置有茶盞、筆硯。
此刻,那十二張交椅上,已坐了十一人。
這些人年齡多在三十至五十之間,有文士打扮的,有儒商模樣的,甚至還有兩個穿著半舊綢衫、似是落魄書生的。
但無一例外,他們眼中都閃著一種相似的光,那種混雜著憂憤、決絕,乃至幾分狂熱的光。
見林先生進來,十一人齊刷刷起身,拱手作揖:“見過林先生!”
林先生走到太師椅前,卻沒有立刻坐下。
他目光緩緩掃過眾人,那眼神如深潭般難以揣測。
片刻,他抬手虛按:“諸位請坐。”
聲音不高,卻自有一股威儀。
眾人落座,腰桿挺得筆直,目光都聚焦在林先生身上。
林先生這才緩緩坐下,雙手按在膝頭,沉默了片刻。
艙內只聞海浪拍打船身的“嘩嘩”聲,以及燭火燃燒的細微“噼啪”聲。
“我們離開福建時,收到了金陵傳來的訊息。”林先生終於開口,聲音沉緩,“朝廷……已經動手了。”
艙內氣氛陡然一凝。
“逡滦l指揮使沈衛親率上千緹騎,在南京城大肆抓捕。”林先生繼續道,每個字都像重錘敲在眾人心頭:“國子監、書院、茶館、青樓……但凡涉及我們真理傳播之處,皆被查抄。截至目前,被捕者已逾三百人。”
有人倒吸一口涼氣。
“不過,”林先生話鋒一轉:“諸位不必過慮。我們核心的人,無一落網。被捕的多是外圍人員,所知有限。便是有些牽扯的,也都是透過數層中間人聯絡,追查不到我們這裡。”
眾人聞言,神色稍松。
“但是,”林先生的聲音陡然轉冷:“此次朝廷動作之快、手段之酷,遠超預期。沈衛手持密旨,有先斬後奏之權。南京詔獄裡,一夜之間刑訊六十三人,當場杖斃二人。”
他每說一句,艙內眾人的臉色就白一分。
“這說明什麼?”林先生目光如電:“說明太子已經動了真怒。他不再滿足於抓幾個書生、封幾家茶館,而是要挖根,要斬草除根……”
艙內死一般的寂靜。
燭火跳動,將眾人的影子投在艙壁上,扭曲變形,如同鬼魅。
良久,一個四十來歲、文士打扮的人顫聲開口:“林先生,那我們……我們該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林先生忽然笑了,那笑容卻冷得像冰:“太子既然要挖根,我們就把根……扎得更深些。他們既然要斬草,我們就讓這草……長得更瘋些……”
他站起身,走到艙中央。
“諸位都是讀書人,都讀過史。都受了天子的恩惠,我們應該提醒天子一個道理。”
“歷朝歷代朝堂更迭,往往起於微末。秦之亡,始於陳勝吳廣‘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漢之衰,起於張角‘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為何?”
“因為民心如水,可載舟,亦可覆舟!”
“太子不得人心。”
他的聲音漸漸激昂:“如今的大明,在太子監國下,看似依然強盛,實則內裡早已腐朽,太子專權擅政,六部九卿,過半已為東宮鷹犬,他們聯合在一起矇蔽天子。”
“更可恨者,”林先生眼中射出憤恨的光芒,“太子為了穩固權位,竟對諸王兄弟心生猜忌!齊王在倭地,賢名遠播,愛民如子,卻屢遭東宮打壓!”
“這是什麼?這是手足相殘,這是不仁不義!”
“如此之人,怎能登上大位。”
艙內眾人聽得面色潮紅,呼吸急促。
他們中許多人,確實受過朝廷恩惠,是親眼見過地方官吏貪酷,百姓困苦。
而林先生這番話,恰好擊中了他們心中最深的憤懣。
“諸位,”林先生環視眾人,聲音轉為低沉:“你們都是讀過聖賢書的。當知君臣父子,乃人倫大節。如今君父被矇蔽,儲君專權,兄弟鬩牆——此等局面,我等讀書人,豈能坐視?”
他走到每個人面前,目光一一對視:“我知諸位皆有家小,皆有前程。但大義當前,個人得失,何足掛齒?今日我們所做之事,非為私利,乃為君父,乃為天下,乃為這大明朝的江山社稷!”
“噗通”一聲,一個三十來歲的書生跪倒在地,涕淚橫流:“學生願追隨先生,雖九死而不悔!”
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
頃刻間,艙內十一人盡數跪倒,齊聲道:“願追隨先生,雖九死而不悔!”
林先生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但很快被決然取代。
“好!”他扶起眾人:“既如此,我們便按原定計劃行事。只是……形勢有變,我們的動作要更快,手段要更狠。”
他走回太師椅前,從懷中取出一卷輿圖,在案上展開。
“諸位請看,”他指著圖上標記的十幾個點,“這些地方,都是我們事先選定的‘火種’之地。南京事發,逡滦l必會嚴查江南。所以……我們要把火,燒到別處去。”
“何處?”有人問。
“北方。”林先生的手指移向輿圖上方,“山東、河南、北直隸……這些地方,遠離江南,逡滦l的觸角還未完全伸到。而且,北地民風彪悍,一旦有事,更容易釀成大亂。”
他抬頭看著眾人:“你們十二人,各帶兩名助手,分赴這十二處。到了地方,聯絡我們事先埋下的眼線,依計行事。”
“至於什麼行動,那邊的眼線會告訴你們,記住,動靜要大,要快,要狠!要讓朝廷顧此失彼,要讓天下人都知道,太子專權,已經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
“是!”眾人齊聲應道。
林先生點點頭,從案下取出一個紫檀木匣。
匣子開啟,裡面整整齊齊碼放著十二枚蠟丸。
蠟丸呈暗紅色,每枚都有大小,表面光滑,在燭光下泛著詭異的色澤。
“此物……”林先生拿起一枚蠟丸:“來自海外番邦,名為‘安樂散’。吞服下後,半刻之內,無痛無覺,安然離世。”
艙內眾人臉色一變。
“諸位莫怕,”林先生緩緩道,“此非為現在所用,乃是……以防萬一。”
“我們此番所為,乃驚天動地之事。成,則青史留名,功在千秋,敗,則身死族滅,遺臭萬年。”
“若是……若是不幸被捕,落入逡滦l之手……諸位當知,詔獄刑具,非人能受。屆時,此物可保諸位……免受屈辱,全節而終。”
他將蠟丸一一分發給眾人,每人一枚。
他頓了頓,看著每個人:“當然,我更希望諸位平安歸來。待大事已成,你我便是新太子的元勳,榮華富貴,與國同休……”
眾人接過蠟丸,手都有些顫抖,但眼神卻越發堅定。
他們知道,自己接過的不僅是一枚毒藥,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誓言。
不成功,便成仁。
正月二十四,他們乘坐的船緩緩駛入寧波港。
暮色四合,港內燈火漸次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