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這……老奴不敢妄加揣測。”田義小心翼翼道。
“無妨,就咱們主僕二人閒聊。”朱翊鈞擺擺手:“你說說看。”
田義沉吟片刻,才緩緩道:“若依老奴愚見……殿下若要構陷,總得選個有分量的,構陷起來才有用。”
第1271章 妖書案 10
“嗯,接著說。”
“朝中文武,分量最重的……”田義掰著手指數,“內閣那幾位,沈一貫沈閣老年事已高,且向來持重,構陷他動機不足。葉向高葉閣老雖有些鋒芒,但處事還算公允,且與殿下並無舊怨……”
“武將那邊,”他繼續道,“李如松李帥鎮守遼東,戚金戚帥在朝鮮,都是國之柱石,動不得。京營的幾個都督,分量又不夠。”
朱翊鈞聽著,不置可否。
田義偷眼看了看天子的神色,又補充道:“或許……會選些與殿下有過節的?”
“太子與誰有過節?”朱翊鈞問。
“這……”田義想了想,“前些年,殿下監國時,曾與都察院幾個御史有過爭執。還有禮部那位王侍郎,當年議東宮儀制時,說過幾句不大中聽的話……”
他說了幾個名字,都是朝中不大不小的官員。
朱翊鈞聽完,卻搖了搖頭。
“這些分量都不夠。”他淡淡道:“就算構陷成功了,也不過是扳倒幾個言官、幾個侍郎,於太子威嚴重無增益,反倒落個不能容人的名聲。”
田義點頭:“陛下聖明。”
“那……若是跳出朝堂呢?”他忽然問道。
田義一怔:“陛下的意思是……”
“海外。”朱翊鈞吐出兩個字。
田義心頭一跳。
“海外藩王……”他低聲重複,隨即明白了天子的意思。
自開海新政以來,大明在海外設省置藩,已有數位親王就藩倭地、呂宋等地。
這些藩王遠離中樞,卻手握實權,治下百姓幾十萬,儼然一方諸侯。
若說“分量”,這些藩王的分量,可比朝中任何一個官員都要重。
“陛下是說……”田義試探道,“殿下可能會……”
他沒有說完,但意思已經明瞭。
朱翊鈞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道:“太子方才,雖然沒說,但朕能感覺到……他心裡的那個‘人選’,分量不輕。”
他頓了頓,看向田義:“你覺得,海外那幾個,誰最有可能?”
田義這次真的不敢說了。
這可是涉及天家骨肉、涉及藩王的大事。他一個太監,怎敢妄議?
“老奴……老奴不知。”
“無妨,朕恕你無罪。”朱翊鈞道,“就當閒聊。”
田義深吸一口氣,才低聲道:“若論……若論與京中聯絡最密切的,當數齊王。齊王封地倭地齊魯省,這些年與江南商賈往來頻繁,書信不絕……”
他說到這裡,停住了。
朱翊鈞卻接了下去:“齊王素有賢名,在倭地威望頗高。當年那句‘倭海潛龍現,天命終歸齊’的讖語,雖查無實據,但終究是傳開了。”
田義垂著頭,不敢接話。
“不過,”朱翊鈞話鋒一轉,“這也只是猜測。太子未必真會如此想,就算想了,今日之後,也該斷了這個念頭。”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遠處的宮牆。
“朕今日說那些話,就是要告訴他:為君者,當行正道。陰衷幱嫞蛟S能得一時之利,卻會失了人心,失了根基。”
“海外藩王,無論賢愚,都是朕的兒子,是他的兄弟。只要他們安分守己,朕便保他們一世富貴。這是朕的承諾,也是天家的規矩。”
田義深深躬身:“陛下仁德。”
朱翊鈞轉過身,看向田義,忽然笑了笑:“其實,太子今日能起這個念頭,倒也不是壞事。”
田義一愣。
“至少說明,他在想,在算計,在考慮如何鞏固自己的地位。”朱翊鈞緩緩道,“一個儲君,若連這點心思都沒有,那才真讓朕擔心。”
“只是,”他話鋒又一轉,“心思要用對地方。鞏固地位,靠的是德行,是能力,是功勞,而不是構陷兄弟,打壓異己。”
田義聽得心頭感慨。
天子這心思,真是深如海,明如鏡。
既看到太子的不足,又看到太子的潛力……
既敲打,又包容……
既教誨,又期……
“陛下用心良苦。”他由衷道。
朱翊鈞擺擺手,走回御案後坐下……
妖書案的處置結果,在第三日正式公佈。
順天府的衙役在棋盤街、崇文門、正陽門等各處張貼告示,白紙黑字寫著:漁陽散人吳文望著書誹謗,流放倭地;書坊主事劉全等三人同罪流放。
告示末尾還特意加了一句——“陛下仁德,特免死罪”。
訊息傳出,朝堂上的反應卻比預想的要複雜……
實際上,朝堂上的官員,對這種事情多少有些後知後覺了。
在萬曆四十三年的最後一次朝會上,孫承宗作為內閣首輔第一次做全面政府總結報告。
天子對其勉勵數句,而後臨近年關,正想著退朝之時,最先跳出來的是都察院的幾個御史,談論的還是妖書案。
而後因為這件事情,最後的一次朝會竟然有了些許多年未曾出現的火藥氣。
“陛下!此事豈能如此輕縱!玄宗遺事一書,誹謗君父,影射朝政,動搖國本!按《大明律》,當梟首示眾,以儆效尤!今僅流放倭地,豈非縱容妖言?”
“陛下仁德,念其初犯,且確有才學,免死流放,正是彰顯我朝寬仁之治。若動輒梟首,反顯得朝廷不能容人。”
“此非容人之事!此乃大逆之罪!若人人皆可著書誹謗而僅得流放,日後朝廷威嚴何在?國法威嚴何在?”
朝堂上頓時議論紛紛。
朱翊鈞坐在龍椅上,面色平靜地看著下面的爭論。
他早知道會是這個局面。
文官們最擅長的事,就是在每一件事上找到爭論的理由。
嚴懲有嚴懲的道理,寬宥有寬宥的說法。
說到底,這不僅是律法之爭,更是朝堂上的話語權之爭——誰的主張被採納,誰就在天子面前多了幾分分量。
“夠了。”
朱翊鈞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讓整個大殿瞬間安靜下來。
“此事朕已決斷。”他掃視群臣,“漁陽散人雖有罪,但罪不至死。流放倭地,永不得返,已是重懲。至於國法威嚴……”
他頓了頓,緩緩道:“國法威嚴,不在於殺多少人,而在於讓百姓知道,朝廷既有法度之嚴,也有仁德之寬。此事到此為止,不必再議。”
天子金口一開,爭論便告一段落。
但朝堂上的暗流,並未就此平息。
接下來的幾天,彈劾的奏章還是如雪片般飛來。
有要求嚴懲的,有質疑處置過輕的,甚至還有拐彎抹角說“此案恐有內情”的。
朱翊鈞一律留中不發。
他知道,這些文官需要一個宣洩的出口。
朝堂跟民間是一樣的。
讓他們說,讓他們寫,等說夠了,寫累了,自然就消停了。
果然,半個月後,彈劾的奏章漸漸少了。
臘月裡,朝廷封印,百官休沐。
妖書案似乎真的過去了,就像秋風掃落葉,掃過之後,便了無痕跡……
但後續的發展,超過了天子,太子的想象。
第1272章 妖書案 11
萬曆四十三年年末,北京城沉浸在節日的喜慶中。
紫禁城裡張燈結綵,乾清宮前掛起了巨大的宮燈,上面繪著龍鳳呈祥的圖案。
各宮各殿都貼上了春聯、門神,連宮牆上的積雪都被掃得乾乾淨淨,露出硃紅的底色。
除夕天子賜下宴席,其樂融融,迎接大明朝萬曆四十四年的到來。
正月初一,文武百官到午門外,朝著天子跪賀新春,各地的藩王,海外的藩王賀表,貢禮也紛紛進入北京城。
內地的藩王是無需給天子上貢禮的,但海外的藩王都是兒子,除了賀表之外,還需找些好東西給老爹進貢,當然這純純都是孝心。
通常情況下,天子在面對貢禮之時,很少會賞賜藩王,但也有特殊的,比如南洋康王就得到過兩次,天子賞賜,倭地齊王也得到了賞賜。
正月初五,祭太廟。
一切都有條不紊,喜慶祥和。
朱翊鈞的心情也不錯。
臘月裡他看了戶部的奏報,去年國庫歲入又創新高,倭地六省已經基本安定,呂宋的金礦也開始出產。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直到正月十五,元宵節的前一天。
乾清宮暖閣裡,朱翊鈞正在看幾份來自江南的奏章。
大多是地方官恭賀新歲的例行公文,夾雜著一些關於春耕、漕叩默嵤隆�
他看得有些乏了,正想喚田義進來換茶,目光忽然落在一份奏章的末尾。
那是蘇州知府陳文燭的奏章,前面都是套話,最後卻加了一段:
“……近來市井間偶有流言,謂去歲‘妖書案’實乃天家父子相疑之兆,甚或有傳‘玄宗舊事將現於本朝’者。臣已嚴令查禁,然流言如風,難禁絕。臣惶恐,特此密奏。”
朱翊鈞的眉頭微微蹙起。
他放下奏章,又拿起另一份浙江巡撫張鶴鳴的。
這份更直接:“臣聞杭、嘉、湖等地,有好事者妄議天家,謂‘妖書案’後,東宮與陛下嫌隙已生。更有甚者,編造俚語小調,暗喻天家父子失和。臣已捕拿數人,然此等謠言如野草,春風吹又生。伏乞聖鑑。”
第三份、第四份……
來自南京、松江、揚州等地的奏章,都提到了類似的情況。
忽然,他想到了前幾日,沈維給自己謄交的那份逡滦l碟文,那裡面也寫了一段這樣的事情。
當一個人稟告的時候,天子並在在意,可等著這些地方官員都把這事當做事情來看了,朱翊鈞也不得不重視起來了。
朱翊鈞的臉色漸漸沉了下來。
他原本以為,妖書案已經了結。可沒想到,這案子在民間,竟發酵出了另一種形態。
不是對書的內容的討論,也不是對處置結果的爭議。
而是……對天家父子關係的猜測。
“玄宗舊事將現於本朝”?
朱翊鈞的手指在案上輕輕敲著,那節奏比平時快了些。
他忽然想起,去年妖書案剛出時,太子來乾清宮稟報,曾說那書“影射朝政,挑撥天家父子關係”。
當時他只當那是太子的說辭,是為了強調書的危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