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進入北京的時候,正是午時。
街道上車馬粼粼,行人如織,商鋪招牌琳琅滿目,小販吆喝聲此起彼伏——好一派繁華景象,與歸化城的粗獷荒涼判若雲泥。
魏忠賢貪婪地看著這一切,眼眶竟有些溼了。
“公公,咱們直接進宮?”進喜問。
“先去司禮監衙門報到。”
馬車拐向皇城方向,路過一處茶樓時,聽見裡頭說書先生正說得熱鬧:“……話說今兒早朝,皇極殿上可是出了件大事!孫閣老孫承宗,正式拜相,入主文淵閣!”
魏忠賢心頭一動:“停車!”
他下車走進茶樓,裡頭坐滿了茶客,都在聽那說書先生講朝堂之事。
這要擱以前是犯忌諱的,但萬曆朝近些年來風氣開放,民間議政已成常態。
“……要說孫閣老這仕途,那可真是步步高昇!他是海青天公的女婿,入翰林院,入御政房,後來外放數年,回來就當了戶部侍郎,就進了東宮詹事府,給太子殿下講學。此時入閣拜相,如今不過五十有三,就登了首輔之位,這升遷之快,本朝罕見哪!”
茶客們議論紛紛:“孫閣老是太子師傅,又是海青天公的女婿,這不稀奇。”
“可如今內閣不比從前了。自張文正公之後,內閣權柄日削,六部直接對陛下負責,首輔也就是個名義上的文官之首罷了。”
“話雖如此,能入閣拜相,終究是讀書人的巔峰……”
魏忠賢聽了一會兒,悄悄退出來。
孫承宗當首輔了。
他們在東宮的時候,實際上,還多有不合呢。
但架不住他們都是東宮的人啊。
這幾年,朝廷變得挺快啊。
如今孫承宗拜相,自己執筆,太子監國……
這朝局,倒是清一色的“東宮舊人”。
魏忠賢心裡琢磨開了:這是好事啊!太子殿下身邊都是自己人,辦事就順當。他魏忠賢回來,正是時候。
“走,去司禮監!”
司禮監衙門在皇城東南角,離文淵閣不遠。
魏忠賢遞了牌子,不多時就被引進去。
掌印太監馮安已在值房等著。
這位馮保的乾兒子今年也小六十歲了,面白無鬚,神態溫和,但眼神精明。
“忠賢回來了。”馮安笑著起身,“一路辛苦。”
魏忠賢忙躬身:“奴婢參見掌印。勞掌印惦記。”
“坐。”馮安讓人上茶:“歸化城五年,不容易吧?”
“為陛下、為殿下辦事,不敢言苦。”魏忠賢答得恭敬。
馮安擺擺手,“殿下如今監國,正是用人之際。陳矩公公去歲薨了,司禮監缺得力的人。陛下親自點名調你回來,這是天恩。”
魏忠賢心中感動:“陛下……龍體可還安康?”
“陛下春秋鼎盛,只是近年喜靜,朝政多委於太子。”馮安頓了頓:“不過陛下雖不理細務,大政方針,吏部考核仍要過目。你這秉筆的差事,就是要協助咱家處理奏章,該呈陛下的呈陛下,該送東宮的送東宮,這其中的分寸,你可明白?”
“奴婢明白。”
“明白就好。”馮安從案上拿起一份文書:“這是你的告身。從今日起,你就是司禮監秉筆太監,秩正四品。你在歸化城五年,按例該升一級,但初回京,先這麼著。好好辦差,日後自有前程。”
魏忠賢雙手接過:“謝掌印提拔!”
“還有,”馮安壓低聲音,“孫閣老今日拜相,往後內閣與司禮監打交道的地方多。孫閣老是殿下的師傅,你也是殿下舊人,該親近的要親近,但該守的規矩也得守,司禮監是內廷,內閣是外朝,這界限不能亂。”
“奴婢謹記。”
從司禮監出來,魏忠賢長長舒了口氣。
回來了,真回來了。
一直在門外守著的乾兒子進喜趕忙問道:“乾爹,咱們現在去哪?”
魏忠賢抬頭,望向東宮方向。
他想立刻去見太子,但又不敢。
殿下如今監國,日理萬機,豈是他想見就能見的?
正猶豫間,一個小太監匆匆跑來:“魏公公,太子殿下傳您去文華殿見駕。”
魏忠賢心頭猛跳,整了整衣冠:“走!”
第1261章 我魏忠賢回來了 2
魏忠賢跟著引路太監穿過熟悉的宮門,五年了,這裡的紅牆金瓦似乎都沒變,可他知道,裡頭的人事早已翻了幾番。
東宮殿前丹陛旁,一個穿著青貼裡、腰繫犀角帶的太監正負手而立,三十出頭的年紀,麵皮白淨得有些不自然,那是常年不見日頭的內侍特有的蒼白。
看見魏忠賢,他嘴角扯出個笑,快步迎上來,那笑容像尺子量過似的標準。
“魏公公,您可算回來了。”聲音不高不低,恰到好處的恭敬裡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魏忠賢腳步一頓,認出來了,是趙進忠。
五年前還是個跑腿的小太監,連在他跟前奉茶的資格都沒有。
如今看這穿戴,至少是典簿了,說不定更高。
“是進忠啊。”魏忠賢擠出笑,上下打量他:“幾年不見,出息了。”
“託您的福。”趙進忠微微躬身,動作標準得像禮部演禮:“當年在您跟前學了點兒皮毛,殿下不嫌粗陋,讓小的在跟前伺候。這些年戰戰兢兢,生怕辜負了殿下的恩典。”
這話說得漂亮,可魏忠賢聽出了弦外之音。
我趙進忠能有今日,靠的是殿下恩典,可跟您老沒有多大關係,原因我也說過了,跟著您就學了一點皮毛。
他心下悵然。
當年那個見了他就哆嗦的小太監,如今已能在東宮立足,平等的跟著自己說話了。
五年,足夠改變很多事。
“都好,都好。”魏忠賢拍拍他的肩,力道不輕不重:“看到你們出息,咱家也欣慰。”
“殿下在裡頭看奏疏呢呢。”趙進忠側身讓開半步:“特意交代,您來了直接進去。不過……”他抬眼看了下魏忠賢身後的進喜,“這位小公公是?”
“咱家在歸化城收的乾兒子,進喜。”
“哦。”趙進忠點點頭,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那請進喜公公在宮門外稍候吧。裡頭規矩多,生面孔進去,怕衝撞了殿下。”
進喜有些無措地看著魏忠賢。
魏忠賢心下不悅,但知道趙進忠說得在理,擺擺手:“你在外頭等著。”
“是,乾爹。”
看著進喜退出去,趙進忠才重新露出那標準的笑:“魏公公,請吧。殿下等著呢。”
偏殿的門虛掩著,趙進忠輕輕推開,卻不進去,只側身示意魏忠賢入內。
魏忠賢踏進門檻的瞬間,聽見趙進忠在身後低聲道:“魏公公,如今東宮的茶房歸我管。您愛喝的六安瓜片,我那兒還有些好的,改日給您送去。”
聲音很輕,像隨口一提。
“不用了,咱家現在不喝那種東西了,喝的是鮮奶皮子……”魏忠賢說完,便走了進去。
門在身後輕輕合上。
殿內靜得出奇。
御案後,朱常澍正低頭看一份奏章,杏黃常服在晨光中泛著柔和的光澤。
他比五年前瘦了些,但肩膀更寬了,坐在那兒自有一股沉穩氣度。
魏忠賢在御案前三步外跪倒,額頭觸地:“奴婢魏忠賢,叩見太子殿下千歲。”
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殿裡格外清晰。
朱常澍沒抬頭,還是在奏章上寫著。
終於,筆停了。
朱常澍抬起頭,目光落在魏忠賢身上。
那目光很淡,像看一件尋常器物。
“起來吧。”
聲音平平,聽不出情緒。
“謝殿下。”魏忠賢起身,垂手而立。
他不敢抬頭,只能盯著自己腳尖前的那塊金磚。
磚面光滑如鏡,映出殿頂藻井模糊的影子。
“五年了。”朱常澍忽然開口。
“是,奴婢離京五年零三個月又七天。”
朱常澍似乎怔了一下,隨即嘴角微微揚起:“記得倒清楚。”
“奴婢在歸化城,每日都在數日子。”魏忠賢聲音發哽:“盼著殿下召奴婢回來,又怕……怕殿下忘了奴婢。”
朱常澍沒接這話,轉而問:“歸化城苦嗎?”
“苦。”魏忠賢老實答:“冬天冷得能凍掉耳朵,夏天蚊蟲多得能咬死人。可再苦,也比不上……”他頓了頓,聲音更低:“比不上想起當年給殿下惹的禍,心裡苦。”
這話戳中了要害。
“奴婢日日悔恨,恨自己嘴上沒個把門的,給殿下添了天大的麻煩!”
魏忠賢抬起頭,眼中已有淚光:“殿下不殺奴婢,還讓奴婢在邊關歷練,這是天恩!”
這話說得聲淚俱下……
朱常澍盯著他看了片刻,忽然站起身。
魏忠賢忙又低下頭。
腳步聲靠近,停在身前。一雙杏黃緞面的靴子映入眼簾,靴尖繡著精緻的雲紋。
然後,一隻手落在他肩上。
魏忠賢渾身一震。
那手不重,甚至算得上輕,可這一拍,卻像有千鈞之力,拍得他鼻子發酸,眼淚真要下來了。
“這幾年,苦了你了。”朱常澍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比剛才柔和了許多。
就這一句,魏忠賢的防線徹底崩潰。
五年邊關的苦,五年思歸的盼,五年提心吊膽怕被遺忘的恐懼,全湧了上來。
“奴婢……不苦……能回來……能再伺候殿下……奴婢……死也值了……”魏忠賢哽咽著說道,當然,這個時候也算是老淚縱橫。
“既然回來了,就好好當差。司禮監秉筆的職責,馮安跟你說了?”
魏忠賢抹了把臉,站起身:“說了。奴婢一定盡心竭力,絕不再給殿下惹事。”
“嗯。”朱常澍重新坐下:“記住,往後奏章文書經你的手,哪些該呈父皇,哪些該送東宮,要分清楚。你會有機會見父皇,見了面,該行禮行禮,該回話回話,但多餘的話,一句不要說,不要耍小聰明。”
“奴婢明白!”
“明白就好。”朱常澍擺擺手,“下去吧。明日開始,去司禮監當值。”
“是……奴婢告退。”
魏忠賢躬身退出,一直退到門外。
趙進忠還在那兒候著,見他眼睛通紅,臉上卻沒什麼表情,只淡淡道:“魏公公慢走。”
魏忠賢也沒有搭理趙盡忠,帶著自己的乾兒子就離開了東宮,走在皇宮之中,他心中只有一個激昂,北京城,我魏忠賢回來了。
從那天起,魏忠賢開始了在司禮監的生涯。
秉筆太監的值房在司禮監衙門的東廂,三間打通,寬敞明亮。靠牆一排書架,堆滿了歷年奏章副本,窗前一張大案,文房四寶齊備,案旁還有個銅火盆,天冷時燒著銀霜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