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每隔幾日,他會與父親下一局棋,棋藝漸長,偶爾還能贏上一兩子。
十月初,朱常洛要去巡視種植園,果然帶了朱由校同去。
這些種植園算是康王府的私人產業,因為產園所得全歸康王府所有。
這一路上,父子同車,同食,同行。
朱由校看到了父親如何與農人交談,如何檢查作物,如何處置偷懶的莊頭,嚴而不苛,威而有慈。
在一次夕陽後,父子兩人站在高高的土坡上。
下面是父子兩人,不同的護衛。
眼前是一望不到邊際的農田。
朱常洛側臉看著朱由校,淡淡的說道:“你來了,南洋才算是完整了。”
這話說得含蓄,但朱由校聽懂了,不過,他卻沒有應聲。
朱常洛接著說:“校兒,你要記住,南洋是大明的南洋,但也是千千萬萬漢民的家。他們離鄉背井來此,圖的就是一個安穩日子。將來你接手這片土地,第一要務,就是護住他們的安穩。”
“兒臣謹記。”
夕陽餘暉中,父親的臉龐鍍上一層金邊。
朱由校忽然覺得,這張臉不再陌生,不再遙遠。
它就是一個父親的臉,威嚴,深沉,偶爾也會露出一絲疲憊,一絲溫情。
這就夠了。
回府那日,劉王妃在正殿等著,見父子二人並肩而歸,笑得眼睛彎彎。
晚膳時,朱由檢獻寶似的背了一首新學的詩,朱軒媞則給大家分她“親手”做的糕點,其實是廚娘做的,但她認為是自己端上來的,便就是自己做的。
燭光溫暖,飯菜香甜。
朱由校吃著飯,聽著家人的說笑聲,心中那最後一點隔閡,終於徹底消散了。
南洋成了家。
而他,終於成了這個家裡,真正的兒子,真正的兄長,真正的康王世子,窗外的南洋夜色,溫柔如水,他漸漸習慣了父母的存在,習慣了弟妹的存在……可是在每個夜深人靜時,他還會想到自己的皇祖父。
他在北京城,孤獨嗎?
六叔,是不是還依然聽話……
………………………………
萬曆四十三年,秋。
塞北的風已帶了凜冽的寒意,吹過歸化城黃土壘砌的城牆,捲起漫天沙塵。
晨光熹微中,城郭輪廓漸顯。
夯土城牆高兩丈有餘,周長十八里,開四門。
東曰“承恩”……
西曰“靖虜”……
南曰“歸化”……
北曰“鎮朔”……
城內街巷縱橫,雖不及中原州府齊整,卻也有模有樣。
官署、兵營、商鋪、民居錯落其間,甚至還有座小小的文廟,那是萬曆三十八年朝廷特旨修建的,意在“教化邊民,漸染華風”。
此刻南門剛開,一隊駝商叮叮噹噹入城。
駱駝背上滿載著茶葉、布匹、鐵器,都是從張家口邅淼拿髫洠诖说嘏c蒙古各部交換毛皮、馬匹、乳酪。
商隊頭領是個精瘦的山西漢子,操著濃重的口音與守城軍士打招呼:“王把總,今兒天涼啊!”
“涼也得守著!”那軍士呵著白氣,跺了跺凍麻的腳:“不然,你這傢伙不高興壞了。”
“瞧您說的,交稅是咱們大明朝子民的責任,您不守著,咱也不敢胡來啊。”
“哼,別說了,把帶來的東西,都給登記了,完了我們在查,要是不對的話,你可吃不了兜著走啊。”
“哎…………哎……”
歸化城監太監衙署設在城西,原是阿拉坦汗的行宮舊址,如今改建得頗有幾分官衙氣象。
三進院子,青磚灰瓦,門前一對石獅子已被風沙磨去了稜角。
後衙書房裡,魏忠賢正對著一盆炭火出神。
他今年該有四十五了。
五年前,他是太子身邊的親信,雖不算頂尖得勢,但在宮裡也算有頭有臉。
誰料萬曆三十八年自己說錯了話,就被太子發配到這塞外苦寒之地,做個有名無實的監工太監,說是監修驛道、督辦互市,實則就是流放。
五年了,一千五百多個日夜。
初來時他滿腔怨憤,後來他也想明白了。
自己當初說的那句話,有多混賬,再後來,竟漸漸習慣了這裡的粗糲生活。
朔風吹糙了他的麵皮,烈酒燒硬了他的心腸,他學會了和蒙古頭人喝酒談生意,學會了在軍士面前擺威風,甚至學會了幾句蒙語……
可他心裡那簇火從沒滅過。
他要回去。
回北京,回太子殿下身邊,,回那個權力的中心。
這念頭日夜啃噬著他,像草原上的餓狼啃骨頭。
“公公。”小太監小心翼翼進來,“京裡……來人了。”
魏忠賢猛地抬頭,眼中精光一閃:“誰?”
“是司禮監的人,帶著旨意。”
魏忠賢霍然起身,膝蓋撞在桌角上也不覺疼。
他整了整身上那件半舊的蟒袍,這是離京時穿的,前衙正廳,兩個穿葵花團領衫的太監已候著。
為首的是個面生的年輕宦官,見魏忠賢出來,展開一卷黃綾。
魏忠賢趕忙跪下。
:“歸化城監太監魏忠賢,勤勉邊務五載,勞苦可嘉。今司禮監秉筆出缺,特召回京,充任秉筆太監,輔佐太子監國事。欽此。”
聲音在空曠的廳堂裡迴盪。
魏忠賢跪在地上,整個人僵住了。
不是夢?
他悄悄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真疼。
“魏公公,接旨吧。”宣旨太監提醒。
魏忠賢這才反應過來,雙手高舉過頂,聲音發顫:“奴婢……領旨謝恩!”
黃綾入手,沉甸甸的。他捧著聖旨,像捧著一塊燒紅的炭,又像捧著一塊冰。
五年期盼,五年煎熬,在這一刻成了真。
宣旨太監立即換了笑臉:“恭喜魏公公了。馮掌印特意讓咱家帶話,說司禮監如今缺人,您回去正是時候。”
馮掌印?
馮保的乾兒子馮安?
他已接了陳矩的掌印?
魏忠賢心思電轉,面上卻堆起感激的笑:“勞煩公公遠來,辛苦了。不知……陳矩陳公公他……”
那太監神色一黯:“陳公公去歲冬天走的。太醫說是心疾,睡夢中去的,沒受苦。”
陳矩也死了。
魏忠賢心中唏噓不已……
第1260章 我魏忠賢回來了 1
接了旨的當天下午,魏忠賢就上路了。
行李?
沒什麼行李。
幾件舊衣裳扔了也不可惜,那箱筆記隨身帶著就是。
倒是歸化城監太監衙署上下忙成一團,這位瘟神要走了,得趕緊送行,還得“略表心意”。
結果魏忠賢一擺手:“都免了!給咱家備輛快車,兩匹好馬,再帶個認路的車伕,這就走!”
馬車是現成的,但車伕苦著臉:“公公,這都快申時了,今天頂多走到黑河驛,不如明早……”
“走!”魏忠賢已經鑽進車廂,“今夜到不了黑河驛,咱家拿你是問!”
車伕哪敢再言,揚鞭催馬。
兩匹健馬拉著輕車衝出歸化城南門,揚起一路黃塵。
守城軍士面面相覷,這位魏公公,來的時候陰沉沉,走的時候火燎燎,真真是個怪人。
車廂裡顛得厲害,魏忠賢卻渾不在意。
他捧著那捲聖旨,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忽然“嘿嘿”笑出聲來。
五年了。
萬曆三十八年,他因為一句話被髮配到這苦寒之地。
這五年,他日日夜夜盼著太子召他回去。
每年除夕,他都面朝東南方向磕頭,祈短悠桨病�
他給太子寫過幾封信,但都石沉大海,他明白,太子不能回信,回信就是授人以柄。
現在,終於等到了。
“公公,您笑啥呢?”跟著他的小太監湊過來問。
魏忠賢收了笑,瞪他一眼:“咱家笑了嗎?”
“笑了,嘿嘿的。”
“再胡說,把你扔下車去!”魏忠賢作勢要打,手舉到半空,卻輕輕落在小太監頭上:“小子,好好跟著咱家,回了京,有你的好日子。”
小太監名叫進喜,才十四歲,是他在歸化城收的蒙古籍乾兒子,是他親自安排人給他淨身的。
孩子機靈,就是話多。
“公公,京城真有那麼好嗎?比歸化城還好?”
“廢話!京城是天子腳下,萬國來朝,歸化城算個屁!”
魏忠賢說起京城,眼睛都亮了:“就說那棋盤街,店鋪一家挨一家,綢緞莊、酒樓、戲園子……哎,說了你也不懂。”
進喜眨巴著眼:“那……太子殿下長啥樣?”
魏忠賢神情一肅:“殿下龍章鳳姿,天日之表,豈是你能問的?”
而後,魏忠賢頓了頓,又忍不住說,“殿下待咱們這些下人最是寬厚。記得有一年冬天,咱家值夜凍著了,殿下特意讓人送了碗薑湯……”
他說著說著,聲音低下去。
五年了,殿下還認得他嗎?
還肯用他嗎?
馬車在官道上疾馳,夕陽把影子拉得很長。
魏忠賢掀開車簾,望著越來越暗的天色,心裡那簇火卻越燒越旺。
回京,回京,回京!
十五日後,九月十八,魏忠賢抵達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