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大營中央的空地上,早已設下香案,香菸嫋嫋。以總督雲貴川軍務、總兵官劉綎為首,四川巡撫譚希思、貴州巡撫郭子章,以及總兵官吳廣、馬孔英、李應祥等一眾參與平叛的高階文武官員,皆身著正式的朝服或官袍,按品級肅然排列。
他們身後,是各級將領、幕僚,以及精選出來的部分立功將士代表,人人屏息凝神,等待著來自京師的最終裁決與榮光。
營中氣氛莊重而隱隱透著激動。
所有人都知道,今日將是論功行賞之時。
“天使到……”
隨著轅門處一聲悠長的唱喏,所有人的精神都為之一振。
只見一隊身著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的逡滦l扈從,護衛著幾名手持節杖、身著赤色麒麟補子官袍的天使,緩緩步入大營。
為首者,正是司禮監秉筆太監,也是此次宣旨的正使馮安,他面帶威嚴,手捧一卷明黃綬蹇椌偷穆}旨。
劉綎見狀,立刻率領身後眾官員,撩袍跪倒在地,齊聲高呼:“臣等恭迎聖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震營盤。
馮安穩步走至香案前,展開聖旨,清了清嗓子,用那特有的、帶著宮廷韻律的嗓音,朗聲宣讀:“奉天承呋实郏圃唬弘蘼勎髂夏媲鯒顟垼篮蓢鳎凰紙D報,僭號稱兵,虐害黔黎,抗拒王師,罪盈惡稔,神人共憤!”
“總督川貴川軍務、總兵官劉綎,忠勇性成,韜鈐夙裕,受命討逆,統率三軍……”
聖旨以駢四儷六的文體,先是嚴厲申斥了楊應龍的罪行,肯定了平叛戰爭的正義性,隨後便開始一一敘功封賞。
當唸到最關鍵處時,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劉綎指揮若定,排程有方,親冒矢石,克奏膚功,犁庭掃穴,旬日之間殄滅兇頑,厥功至偉!特晉封為靖南侯,世襲罔替,錫之誥券!”
“賞銀萬兩,蟒衣一襲,玉帶一圍,以彰殊勳!欽此!”
“臣劉綎,叩謝天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劉綎洪亮的聲音響起。
緊接著,聖旨繼續宣讀對其他人的封賞:
“四川巡撫譚希思、貴州巡撫郭子章,贊畫機宜,保障後方,協理有功,各加 太子太保 銜……”
“總兵官吳廣,奮勇當先,克破險關,授都督同知!”
“總兵官馬孔英,轉戰千里,斷僭罚诙级絻L事!”
“總兵官李應祥,出兵滇南,協同進剿,功不可沒,晉爵一等,授都督僉事!”
“其餘副將、參將、遊擊以下等官,著兵部從優議敘,按功升賞!所有出征將士,人賞銀五兩,綢緞一匹,陣亡者加倍撫卹,優給家眷……”
一道道封賞諭令,如同甘霖,灑在每一個有功之臣的心頭。
譚希思、郭子章等文官面露欣慰,撫須領旨。
吳廣、馬孔英、李應祥等武將更是喜形於色,紛紛叩首謝恩,聲如洪鐘。
他們知道,這不僅是對他們此次戰功的肯定,更是未來仕途的堅實基石。
聖旨的最後,再次強調了朝廷改土歸流的決心,並正式宣佈:“……逆酋既平,革故鼎新。播州之地,舊稱不革,新化難施。特廢除播州宣慰司,改設遵義府,隸屬貴州布政使司。望爾等文武,同心協力,安撫百姓,推行王化,永固邊疆……”
宣旨完畢,香案前再次響起山呼萬歲的謝恩之聲。
劉綎接過聖旨,站起身來,先是跟天使馮安道了聲謝,隨後,轉過身來,對著眾多將領說道:“今日之榮,皆賴陛下天威,將士用命!然播州雖平,西南未靖,我等更當恪盡職守,整軍經武,以報皇恩!”
眾將齊聲應和,士氣高昂。
隨後,自然是一番慶賀。
軍中設下宴席,雖在營中,不及京城繁華,但也算得上酒肉豐盛。
劉綎與譚希思、郭子章等文武大員相互敬酒,氣氛熱烈。
吳廣、馬孔英等將領更是放開了懷抱,大聲談笑著此次作戰的驚險與暢快。
整個明軍大營,都沉浸在一片勝利的喜悅與榮光之中。
靖南侯劉綎的威名,也隨著這道聖旨,傳遍了西南的每一個角落,成為了懸在所有尚存異心者頭頂的一柄利劍。
滇黔交界,雲霧深處,沐川宣撫司。
此地山高林密,江河縱橫,地勢之險要,猶在播州之上。
沐川宣撫使穆天德,其先祖於元末時便已在此割據,歸附大明後受封世襲宣撫使,歷經兩百餘年經營,根深蒂固,勢力盤根錯節,控制著數條通往滇、黔的鹽馬要道,富甲一方,擁兵逾萬,是西南土司中實力名列前茅的雄主。
其司城“穆家堡”建於兩江交匯處的懸崖之上,憑險而建,城高池深,碉樓林立,氣勢恢宏,遠非一般土司衙門可比。
宣撫司大堂,以巨大的金絲楠木為柱,穹頂高懸,雖處邊陲,卻隱隱有幾分王侯氣派。
牆壁上不僅懸掛著虎豹熊羆的皮毛,更陳列著歷代朝廷賞賜的誥命、敕書以及精美的瓷器,彰顯著穆氏與中央王朝若即若離的複雜關係。
穆天德年約五旬,身材高大,面容粗獷,一雙鷹目開闔之間精光閃爍,長期說一不二的權力滋養,讓他身上帶著一股不怒自威的霸氣。
他此刻正斜倚在鋪著完整白虎皮的坐榻上,聽著兒子穆勇和幾位心腹族老商議如何應對朝廷最新要求核查人丁的文書,手指間把玩著一對包漿渾厚的核桃,發出“嘎啦嘎啦”的脆響。
突然,堂外傳來一陣極其倉促、甚至帶著驚恐的腳步聲,一名被派往播州方向打探鹽市行情兼收集訊息的穆家心腹管家,幾乎是跌撞著闖了進來,他衣衫破損,滿面風塵,嘴唇乾裂,眼神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彷彿剛從地獄邊緣爬回來。
“宣撫……宣撫使大人!禍事!天大的禍事!” 管家撲倒在地,聲音嘶啞變形,帶著哭腔。
穆天德眉頭驟然鎖緊,手中核桃一停,不悅地沉聲道:“穆福?何事如此驚慌失措?成何體統!慢慢說!”
他心中閃過一絲不祥,穆福是他手下最得力的探子頭目之一,素來沉穩,如此失態,定有驚天變故。
穆福抬起頭,臉上肌肉抽搐,涕淚橫流,幾乎語不成句:“播州……播州楊應龍……完了!海龍屯……被官軍打破了!就在十幾天前……楊應龍被……被劉綎抓了,凌遲……千刀萬剮啊!”
“屍骨無存,餵了野狗!楊家滿門男丁……盡數斬首,人頭……人頭掛滿了海龍屯的牆頭路口!播州……已經沒了,朝廷改了名字,叫……叫遵義府了!”
“什麼?!”
“咔嚓!”
穆天德手中那對盤了多年的核桃,被他下意識猛地捏碎!
他霍然從坐榻上站起,高大的身軀因為極度的震驚而晃了兩晃,臉色瞬間變得鐵青,隨即又轉為慘白。
那雙鷹目中,原本的從容與霸氣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難以置信、駭然,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恐懼。
“你……你放屁!” 穆天德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他幾步衝到穆福面前,幾乎要將他拎起來,“海龍屯天險!楊氏經營數百年,兵精糧足!官軍怎麼可能……十七日?你確定只有十七日?!劉綎是神是鬼?!”
“千真萬確啊,大人!” 穆福以頭搶地,泣不成聲:“小的親眼所見官軍的安民告示!也……也遠遠看到了那掛著的……慘不忍睹啊!”
“聽說官軍五路併發,火炮兇猛,播州內部自己先亂了陣腳,有人綁了楊應龍獻城投降!”
第1213章 萬曆三十年 1
大堂之內,瞬間死寂。
穆勇和幾位族老全都僵在原地,如同被冰水澆頭,臉上血色盡褪,眼中充滿了巨大的驚駭。
他們穆氏與楊氏雖非同姓,但同為西南大土司,彼此知根知底,甚至私下還有姻親往來。
楊應龍的勢力、海龍屯的險要,他們再清楚不過……
十七日覆滅?
這完全超出了他們的認知範疇!
一股冰冷的寒氣,順著穆天德的脊椎急速攀升,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讓他如墜冰窟。
他想到了自己。
沐川宣撫司,論實力、論地勢、論對朝廷政令的陽奉陰違,與播州何其相似!
自己不也常常以“山高皇帝遠”自詡,對核查田畝、編戶入籍能拖就拖,能抗就抗嗎?
不也私下裡蓄養精兵,加固城防,以保穆家世世代代在這片土地上的權柄嗎?
楊應龍那血淋淋的下場,像一面冰冷清晰的銅鏡,毫不留情地照出了他穆天德,以及所有尚在觀望、甚至心存僥倖的西南土司,那可能的、悽慘的終……
“朝廷……朝廷這次是下了決心,要動真格的了……” 一位鬚髮皆白的族老聲音乾澀,帶著絕望:“我早就聽說他們的皇帝,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現在看來,不僅皇帝不簡單,就連現在的地方官也不好糊弄了……”
“靖南侯劉綎……” 穆勇年輕氣盛的臉上此刻也滿是惶恐,他喃喃念著這個新封的爵位,彷彿那是一個索命的符咒:“他剛立下不世之功,兵鋒正盛,下一步……會不會就衝著我們沐川來了?”
穆天德沒有回答兒子的話,他只是感到一種前所未有危機感。
險要關隘、堅固城堡?
可是播州毀於內亂!
誰能保證,在這穆家堡內,在這龐大的沐川宣撫司中,沒有藏著第二個、第三個為了活命或富貴,隨時準備拿他穆天德全家性命作為投名狀的人?
那個“獻出楊氏可免屠城”的可怕傳言,如同毒蛇般鑽進他的腦海,盤踞不去。
如果類似的事情發生在沐川……
他猛地一個激靈,不敢再深想下去,額頭上沁出了細密的冷汗。
“傳令……” 穆天德的聲音沙啞而急促,失去了往日的沉穩,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倉皇,“即日起,沐川全境戒嚴!所有關隘、渡口,加派雙倍人手,沒有我的親筆手令和虎符,一隻鳥也不許飛過去……”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狂跳的心臟,對穆勇和族老們吩咐道,語氣帶著一種近乎妥協的無奈:“之前……之前朝廷三令五申要求清查的那些隱戶、瞞報的礦坑……把冊子整理出來。還有,對,城裡那幾位朝廷派來的流官,他們的待遇再提一等,以……以上賓之禮相待,他們有什麼要求,只要不過分,儘量滿足,絕不可再起衝突。”
眾人噤若寒蟬,紛紛躬身領命,腳步沉重地退了出去。
空曠而奢華的大堂內,只剩下穆天德一人。
他頹然坐回白虎皮榻上,感覺渾身力氣都被抽空了。
他望著窗外對岸雲霧繚繞的群山,這曾經讓他志得意滿、視若天然屏障的險峻地勢,此刻卻彷彿變成了圍困他的巨大牢弧�
當然,西南諸多土司之中,有這個感受的可不只有木天德……
只不過他最先遭到了大明的針對。
對於實力較強、態度曖昧的大土司,如沐川的穆天德、水西的安疆臣等,朝廷採取了“迫降”策略。
不斷派出欽差、巡按御史,帶著明確的清單,清丈田畝、編戶入籍、裁撤私兵、允許流官入駐理事。
同時,周邊明軍頻繁調動演習,施加無形壓力。
穆天德在巨大的恐懼和審慎權衡後,終於在萬曆二十七年秋,也就是挺了一年多後,率先上表,“自願”請辭宣撫使之職,請求“改設流官,沐浴王化”。
朝廷順勢將沐川宣撫司改為沐州府,穆天德本人被授予一個虛銜的都督僉事,召至京師榮養,其子穆勇等族人則遷往他省安置。
此例一開,產生了連鎖反應。
一些實力較弱、自知無法與朝廷抗衡的中小土司,見穆天德此等雄主尚且如此,更是心驚膽戰,紛紛效仿,主動上表“獻土”,請求改流。
朝廷對此類“識時務者”給予了相對優厚的待遇,保留其部分財產,授予虛職,使其家族得以體面退出權力核心。
至萬曆二十七年底,黔、滇、川交界處,已有十數個長官司、安撫司完成了行政改制,設立了新的州縣……
隨著初期較為順利的“和平過渡”,朝廷開始將改土歸流推向更深入、更頑固的地區……
對於內部不穩或與其他土司有矛盾的勢力,朝廷嫻熟地哂谩耙砸闹埔摹钡墓欧ǎ鲋财鋬炔糠磳ε苫蜞徑臍w順土司進行告發、牽制,甚至資助其內鬥,待其兩敗俱傷時,再以仲裁者或平定者的身份介入,順勢改流。
滇南某土司地,便是利用其兄弟爭位,朝廷支援一方並助其“平定內亂”後,以其地設開化府。
並非所有土司都選擇屈服。
萬曆二十八年夏,黔東南一個以勇悍著稱的苗人土司,自恃地處偏遠,地形複雜,公然殺害朝廷派去的流官,聚兵抗令。
劉綎得報,立即派遣總兵吳廣率精兵進剿。
有了平定播州的經驗,明軍戰術更加明確,不以佔領全部險峻山地為目標,而是集中兵力,在歸順的當地小土司帶領下,直撲其核心寨堡,利用火炮優勢強行攻堅……同時嚴密封鎖其與外界的鹽鐵貿易。
此次戰事雖不及播州之役迅猛,但也僅在三個月內便攻克其主寨,該土司兵敗自焚,其地隨後被分割併入鄰近新設立的流官府縣。
而朱翊鈞為代表的中樞決策層,對西南改土國策,無條件支援……
經過四年的持續努力,至萬曆三十年,西南的政治版圖已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曾經盤根錯節、桀驁不馴的大土司勢力遭到了毀滅性打擊。
以播州楊氏、沐川穆氏為代表的一批頂級土司已成為歷史。
黔、滇、川三省交界處的土司聚集區被成功楔入,設立了遵義府、沐州府、平越府、開化府等十餘個由流官直接治理的府、州、縣。
朝廷的政令、律法、賦稅體系開始在這些地區真正落地生根。
當然,改土歸流並未能、也不可能在短短四年內徹底根除所有土司。
在一些極其偏遠、地形特別複雜的地區中小土司依然存在。
儘管存在殘餘勢力,但此時的西南與四年前已不可同日而語……
第1214章 萬曆三十年 2
六月的北京,已是暑氣氤氳。
但乾清宮深處,因殿宇高闊,陳設著冬日存下的冰塊,倒也顯得有幾分清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