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被點名的楊惟棟，是楊應龍的族侄，在播州楊氏內部地位頗高，堪稱三號人物。
他自幼仰慕漢文化，讀書明理，曾多次前往重慶、甚至更遠的湖廣遊歷。
因其見識廣博，言談舉止頗有章法，竟與性情粗豪的三省總兵官劉綎結識，兩人有過數面之緣，甚至一同飲宴射獵，關係算得上融洽。
當然，劉綎也曾試圖透過他，瞭解更多播州內情，瞭解西南這個最大隱患土司的內部。
此刻，楊惟棟心中亦是驚濤駭浪，他強自鎮定，上前一步，躬身道：“叔父息怒！此事……此事確有蹊蹺，但侄兒以為，越是此時，越需冷靜。”
“劉總兵雖為人剛猛，但並非陰險狡詐之輩，直接加害質子，恐非其行事風格。此事或真有隱情，意在激怒叔父，挑起戰端啊……”
“如今播州境內，已非鐵板一塊。朝廷這些年藉著改土歸流之名，已派遣了不少流官進入，雖未直接取代我等，卻已在統計戶口、勘定疆界，甚至在一些要害之地，如偏橋、黃平等處，已有朝廷官兵駐防，名為協防，實為監視。”
“更有一些苗峒首領，見風使舵，早已暗中與郭子章、吳廣等人暗通款曲……”
他所說的，正是楊應龍最大的“內憂”。
大明對西南的滲透是系統性的。
在播州宣慰司內部，除了楊氏任命的土官，已經出現了由朝廷直接委派的“撫苗通判”、“理苗同知”等流官，他們手握朝廷印信，負責審理詞訟、徵收部分賦稅，影響力與日俱增。
更重要的是，朝廷的軍事存在已然紮根，雖然人數不多，卻佔據了關鍵位置，如同楔子打入播州腹地。
內部人心浮動，不少中小土司和頭人，在朝廷威勢和利益的誘惑下，已然心生異志。
楊惟棟的話，本意是勸楊應龍冷靜，不要中了圈套。
然而，此刻的楊應龍已經被積壓的憤懣衝昏了頭腦，這番話落在他耳中，反而成了“局勢危急，內部不穩”的佐證，更堅定了他“先下手為強”的念頭。
“哼！正因如此，才更不能坐以待斃！”
他們以為安插了幾個釘子，派了幾個官，就能拿捏我楊應龍？做夢！這播州，是我楊家的播州！”
他猛地一拍座椅扶手，厲聲下令：“兆龍！你立刻帶人，將海龍屯及周邊所有漢人流官，及其家眷僕役，全部給我抓起來！一個不許漏網，控制各要道，沒有我的命令，只許進，不許出！封鎖訊息！”
“孫時泰，你立刻起草檄文，就說明廷無道，殘害質子，逼反忠良，我們為了活著，不能不反了……”
這一連串的命令，如同驚雷，炸得堂內眾人目瞪口呆。抓捕流官，封鎖道路，起草檄文……這幾乎就是公開造反了……
“叔父！不可啊！” 楊惟棟大驚失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帶著絕望的顫抖：“此令一下，再無轉圜餘地！朝廷大軍不日即至，播州……播州恐有滅頂之災！”
“侄兒懇請叔父，暫息雷霆之怒，容侄兒親自前往重慶府，面見劉總兵，查明二弟死因，或可……”
“夠了！” 楊應龍粗暴地打斷他，眼神冰冷地俯視著跪地的族侄：“楊惟棟，你一再為朝廷說話，莫非……真如傳聞所言，你早已被劉綎收買，成了我播州的內奸？！”
這話如同毒箭，直刺楊惟棟心窩。
他臉色瞬間慘白，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任何辯解在此刻的楊應龍聽來，都將是蒼白無力的。
楊應龍不再看他，對楊兆龍等人喝道：“還愣著幹什麼？快去！”
“是！” 楊兆龍等人雖心中忐忑，但積威之下，不敢違抗，紛紛領命而去。
很快，海龍屯內外，雞飛狗跳，哭喊聲四起。
平日裡那些代表著朝廷權威、負責文書錢糧乃至監視楊氏的漢人流官及其家眷，被如狼似虎的土兵從住所中拖出，不分青紅皂白，盡數投入臨時設立的牢獄之中。
訊息像野火一樣，在封閉的播州境內蔓延，恐慌與肅殺之氣，瞬間取代了往日的秩序。
然而，楊應龍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下達封鎖命令之前，一隻信鴿，已趁著黃昏的暮色，從海龍屯某個隱秘的角落悄然飛出，振翅向著重慶府的方向而去。
信上的內容，正是楊應龍因喪子之痛，已決意造反，並開始清洗內部的訊息……
播州十七日，第一日。
仇恨的火焰被點燃，反叛的旗幟即將豎起。
而關於這場叛亂的第一個警報，已經跨越重重山巒，飛向了它的對手……
第1205章 播州十七日 3
第二日，清晨，重慶，總兵官府邸。
劉綎正在院中練武，那柄聞名天下的梃F大刀在他手中虎虎生風。
親兵手持一小卷桑皮紙，疾步而來，不敢打擾，只肅立一旁。
劉綎一套刀法使完，收勢凝息之後，親兵才敢上前，接過了大刀之後，才將桑皮紙奉上。
劉綎目光掃過那寥寥數語，虯髯賁張，虎目圓睜：“楊應龍老伲环戳耍 �
劉綎在陝西當都指揮使，那是乾的好好的，他從陝西到了雲貴，說白了，就是為了這個楊應龍來的。
天子讓其節制三省軍務。
並且，在這兩年的時間中，還把四川，雲南，貴州的總兵官全部給換了已經在戰場上證明過自己能力的將領。
說白了，這就是要打仗的。
之所以，在萬曆二十二年開始安排，就是為了播州之亂準備的，但出乎朱翊鈞意料的事情是，明明地方官府沒有像另外一個時空那般，安撫楊應龍，可這傢伙，卻老老實實的。
好像準備白做了一般。
不過，有些事情會推遲 ，但真想要避免，卻非常艱難。
劉綎立刻轉身，聲若洪鐘：“傳令！親兵隊即刻準備，去成都！八百里加急，將此訊並老子手書，直送譚撫臺和郭撫臺處，請他們速至成都會商！令綦江大營全軍戒備，給我把眼睛瞪大嘍！”
“是……”
幾乎在信鴿抵達重慶的同時，通往成都及各處的官道上，馬蹄聲碎，煙塵驟起。
背插三根紅色翎羽的加急快馬，如同一道道血色流星，不顧一切地衝過驛站，換馬不換人，將警訊與調令瘋狂傳遞。
同樣的急報也到了正在朝著成都而來的郭子章處。
郭子章，字相奎，號青螺，自號蠙衣生，江西泰和縣人。
隆慶五年，中進士，起家建寧府推官，歷任南京工部主事、潮州知府、四川提學僉事、兩浙參政、山西按察使……一直做到了南京都察院副都御史，接著巡撫貴州。
作為貴州巡撫，特別是一個針對土司，有激進政策的地方官員，他在播州也有眼線 ，他得到的訊息甚至比劉綎還要早。
在楊應龍開始造反的第三日，午後，成都，四川巡撫衙門。
秋雨纏綿，將成都的青瓦灰牆洗刷得一片冷冽。
巡撫衙門外，崗哨比平日森嚴了數倍，披甲持銳的兵丁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每一個靠近的身影。
大堂之內，四川巡撫譚希思端坐主位，面容清癯，眼神沉靜如水，但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蜷緊，顯露出內心的波瀾。
下首左邊，劉綎早已趕到，他卸了甲，只著一身暗色箭袖，如同繃緊的弓弦，渾身散發著壓抑不住的殺氣，面前的茶盞早已冰涼，未動分毫。
右邊，貴州巡撫郭子章顯然是快馬加鞭趕來，官袍下襬還沾著泥點，臉上帶著旅途的疲憊，但眼神卻如出鞘的利劍，緊緊盯著輿圖上播州的位置。
四川總兵吳廣、貴州總兵馬孔英等將領及核心幕僚分列兩側，人人面色肅穆。
“人都到齊了。”
“劉總兵，情況最急，您先把飛鴿傳書及後續探報，詳細說說。”
c豁然起身，走到巨大的西南輿圖前，聲如洪鐘：“諸位，楊逆應龍，已反！”
他言簡意賅，將自己收到的密信內容及後續邊境暗哨確認的楊應龍拘禁流官、封鎖要道等情況說了一遍。
“……其反檄雖未正式釋出，然其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刻不容緩，必須立即發兵進剿！”
劉綎開了口，就是定了性。
郭子章介面道：“劉總兵所言極是！楊逆藉此發難，意在試探，亦在賭朝廷反應！若我等稍有遲疑，其勢必熾，西南諸夷觀望者眾，恐生連鎖反應。必須施以雷霆手段！”
能夠剿滅楊應龍，郭子章之後的工作可就好做了。
譚希思目光掃過眾人：“兵者，國之大事。然楊應龍自絕於朝廷，已無轉圜可能。劉總兵，你總督三省軍務，平叛方略，想必已成竹在胸？”
“撫臺明鑑！”劉綎手指重重地點在海龍屯上：“‘雷霆’方略，早已擬定！末將親率主力，自綦江出，正面強攻婁山關！”
“吳總兵自合江側擊！”
“馬總兵自貴州沙溪、烏江北上，斷其援路，並防其南竄……”
“已飛檄雲南李應祥部，自東川方向壓境，形成四面合圍！”
“同時，已密令永寧、水西等忠順土司，出兵助戰，自西面攔截潰散的楊應龍部……”
他頓了頓，語氣森然：“我軍各部已準備多時，糧草軍械大部就位，只待號令！”
“內應方面，楊惟棟等人會設法周旋，並繼續傳遞訊息。此外，我們在播州各部中，亦有其他眼線，楊賱酉颍y逃掌握！”
譚希思與郭子章交換了一個眼神，微微頷首。
實際上，楊應龍的想法並沒有錯誤，大明朝針對他的部署，早在五年前就已經開始了，就差擼起袖子幹了。
譚希思深吸一口氣，決然道：“好！既然如此，本撫與郭撫臺聯名上奏，以六百里加急稟明聖上！在此之間，授權劉總兵全權指揮平叛事宜，依‘雷霆’方略，剋日進兵！各部需密切配合，務求全功！不過，劉總兵，還有最為重要的一件事情，流官及家眷安危，亦要盡力設法保全……”
一旁的郭子章趕忙說道：“此事我亦憂心。在來成都之前，已令內線設法周旋，儘可能保全。但他們拖不了多長時間，唯有速戰速決，方能最大程度減少官員家眷的傷亡……”
劉綎聞言，趕忙應是。
會議結束，眾官員將領匆匆離去，調動兵馬，部署任務。
劉綎大步走出巡撫衙門，冰冷的秋雨打在他臉上，他卻感到一股燥熱。
他望向南方那雲霧繚繞的群山，彷彿能穿透雨幕，看到那座險惡的海龍屯。
“楊應龍，你的死期到了！”他喃喃自語，手不自覺地握緊了腰間的刀柄。
成都的秋雨依舊下著，但戰爭的齒輪已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轉動。
第七日……明軍已經準備完成……五路大軍，共二十七萬，其中三成正規明軍，七成當地軍民……
第1206章 播州十七日 4
黃昏，婁山關外，明軍大營。
連綿的營帳如同雨後生長的蘑菇，覆蓋了綦江畔數里的緩坡。
空氣中瀰漫著柴火、馬糞、熱湯和鋼鐵摩擦後特有的金屬氣味。
中軍大帳前，那面繡著巨大“劉”字的帥旗在晚風中獵獵作響。
輜重營的民夫喊著號子，將最後一批火藥和炮彈從騾車上卸下，小心地堆放在防雨的油布下，匠戶營的區域內，叮叮噹噹的敲打聲不絕於耳，工匠們正在連夜檢修盔甲、打磨兵刃，為火炮更換磨損的炮閂……
伙房營的大鍋冒著騰騰熱氣，翻滾著濃稠的菜粥和混著雜糧的米飯，火頭軍揮舞著大勺，吆喝著各營前來領取飯食。
在一處靠近前沿的營地裡，一群來自四川的明軍士兵正圍坐在篝火旁。
一個臉上還帶著稚氣的新兵，名叫李二狗，正緊張地反覆檢查著自己的腰刀和藤牌。
他旁邊是個滿臉風霜的老兵，叫王瘸子，大名誰也不知道，只知道他在關外跟蒙古人打仗的時候，受過傷，走路微跛，此時的王瘸子正慢條斯理地用一塊磨石打磨著他那杆長槍的槍頭，發出“沙沙”的聲響。
“王叔，”李二狗忍不住開口，聲音有些發緊：“聽說那婁山關……猴子都爬不上去？楊應龍的兵兇得很，會放蠱？”
王瘸子頭也不抬，嗤笑一聲：“瓜娃子，怕個錘子！猴子爬不上去，咱們的炮能轟上去！兇？再兇能有蒙古人兇？老子在關外跟蒙古人對砍的時候，可一點都沒有怕過……”
他停下磨刀，抬頭看了看遠處暮色中如同巨獸脊背般黝黑的關牆輪廓：“至於放蠱……哼，大炮一響，啥子蠱都給他轟成渣渣！”
另一個身材魁梧、臉上帶疤的燧發槍手，外號“陳大銃”，一邊小心地用通條清理著槍管，一邊甕聲甕氣地插話：“二狗子，把心放肚子裡。劉總兵帶著咱們，啥子硬骨頭沒啃過？看見後面那些大傢伙沒？”
“明天一早，就讓關樓上那些龜兒子先嚐嘗‘雷公爺’的厲害！咱們跟在後面衝，撿現成的功勞就行！”
周圍幾個士兵聽了，都低聲笑了起來，緊張的氣氛緩和了不少。
李二狗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唇，看著篝火映照下同伴們或沉穩或興奮的臉龐，心裡稍稍安定，更多的是對明日未知戰鬥的茫然與一絲被群體勇氣感染而產生的激動。
與此同時，中軍大帳內，燈火通明。
劉綎並未卸甲，正與幾名副將及幕僚圍著沙盤做最後的推演。
他巨大的身影投射在帳壁上，隨著燭火搖曳。
“楊珠是楊應龍的族侄，悍勇有餘，智植蛔恪！眲⒔柕氖种钢刂攸c在沙盤上代表婁山關的位置，“關前地勢狹窄，大隊人馬展不開，首攻必須依靠火炮開啟缺口，調整好炮口，轟他孃的東側那段看起來新補的牆體！老子觀察半天了，那裡是弱點！”
“末將明白！”
“步卒分為三波，炮火延伸，第一波就給我頂上去！雲梯、壕橋都要準備好！”
劉綎目光如電，掃過眾人：“此戰關乎士氣，只許勝，不許敗！誰敢後退一步，本將軍認得他，可本將軍的刀認不得他！”
“謹遵將令！”
眾將轟然應諾，戰意高昂。
夜，婁山關上。
與明軍大營的喧囂有序相比，關上則是死寂中瀰漫著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