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心腹太監曹如意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躬身低語:“殿下,都按您的吩咐安排妥當了。今日宴席上的賞賜和言語,各方都感念殿下的恩德。”
朱常澍微微頷首,目光落在跳躍的燭火上,緩緩道:“感念恩德……這還遠遠不夠。如意啊,我們並非只是來此享福的。”
他抬起眼,眼神清明而冷靜:“大哥去了南洋,山高水遠。這倭國,如今便以本王為長。”
“後面……還有好幾個弟弟,將來或許也要被分封到這海外諸島。此地初定,看似臣服,實則暗流洶湧,李成梁、陳璘等老將固然能征善戰,但終究是臣子,是外人,心思難測,那些降伏的倭國大名,更是首鼠兩端,那個德川秀忠的髮型,本王看著都噁心……”
“但本王若不能在此地站穩腳跟,樹立起足夠的威望,將這裡真正經營成我大明穩固的藩屏,將來弟弟們來了,豈不是要陷入險境?”
“本王這個做兄長的,豈能讓他們也提心吊膽?”
曹如意連忙道:“殿下深诌h慮,顧念兄弟之情,實乃諸位殿下之福。”
朱常?輕輕“嗯”了一聲,繼續道:“所以,這‘賢王’的名聲,必須經營好。施恩於人,收攏民心,讓無論是將士、官員,還是本地百姓,都念著本王的好,覺得本王仁厚,可依靠。”
“唯有根基穩固,方能從容應對變局,也能給後來的弟弟們,創造一個相對安定的環境。”
他看向曹如意:“明日,以本王的名義,在王府外增設粥棚,賙濟城中貧苦。”
“記住,場面要做足,態度要諔屗腥硕伎吹剑掖竺鞯挠H王,是心繫百姓的,跟他們之前的倭主完全不一樣……”
“是,殿下。奴婢明白,一定辦得妥妥當當。”曹如意心領神會地應道。
安排妥當後,朱常澍輕輕揮了揮手,曹如意悄然退下。
書房內又只剩下他一人。
他靠在椅背上,輕輕揉著眉心。
扮演一個完美的“賢王”並非易事,需要時刻剋制,處處用心。
但他知道,這是必要的。
在這遠離父皇羽翼的海外,他必須依靠自己的智慧和手段,為自己,也為未來的弟弟們,撐起一片天。
這並非出於多麼熾烈的野心,更像是一種沉甸甸的責任,一種在皇家命吖鼟断拢仨毘袚饋淼膿敗�
窗外,本州島的夜風依舊,但在這位年輕齊王的心中,一條以“賢德”為表、以“穩固”為裡的道路,已經清晰地鋪展開來。
他要讓這倭地,成為大明海外藩國中的典範,成為後來弟弟們可以安心落腳的地方。
至於這其中需要多少算計,付出多少心力,或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翌日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灑在齊魯城時,位於宏大王城主幹道上的六七個粥棚前,已然排起了長長的隊伍。
粥棚搭建得結實規整,上面懸掛著“齊王府賑濟”的醒目旗幟。
數百名王府僕役和護衛在曹如意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維持著秩序,巨大的鐵鍋裡熬煮著濃稠的米粥,熱氣騰騰,米香混合著些許雜糧的香氣,在清冷的空氣中瀰漫開來,對於許多飢腸轆轆的百姓而言,這無疑是世間最誘人的味道……
齊魯城乃至整個本州西部,雖然戰事已基本平息,但多年的戰亂和動盪嚴重破壞了生產,許多平民百姓依舊掙扎在溫飽線上,能勉強不餓死已屬不易,像這樣能吃到官府施捨的、還算濃稠的熱粥,是許久未曾有過的事情。
排隊的人群衣衫襤褸,面有菜色,有拄著柺杖的老人,有抱著幼兒的婦人,有面黃肌瘦的半大孩子,他們眼神中帶著期盼、侷促,還有一絲長久以來對權貴的畏懼。
上面人換了一茬一茬,只有他們的處境,並沒有發生太大的改變。
“都不要擠!排好隊!人人都有份!”
曹如意站在一個臨時搭起的小木臺上,用略顯尖細但努力放得溫和的嗓音喊道:“奉齊王殿下令諭,體恤爾等生計艱難,自今日起,每隔五日,王府便會在此設棚施粥一次,助爾等度過難關!”
聽到這話,人群中頓時響起一陣壓抑不住的騷動和低語。
他們這個時候,是能夠聽懂部分漢語的。
五日一次!
這對於朝不保夕的他們來說,簡直是天大的好訊息。
“阿里嘎多……多謝,多謝殿下……” 一個老翁捧著剛剛領到、盛滿熱粥的破碗,雙手顫抖,渾濁的老眼望著王府的方向,嘴裡用生硬的漢語混雜著倭語不住地道謝。
旁邊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一邊小心地吹涼粥餵給孩子,一邊對身旁的人感嘆:“這位大明來的親王殿下,真是菩薩心腸啊!比我們以前的那些……那些大人,要好太多了。”
“應該是吧……如果能一直有這樣的粥喝,做誰的百姓都好……”
人群中議論紛紛,最初的畏懼漸漸被感激和好奇取代。
他們看著那熱氣騰騰的粥棚,看著那些雖然嚴肅但並不兇惡的王府侍衛,再對比記憶中那些橫徵暴斂、視人命如草芥的舊主,心中那杆天平,開始不由自主地傾斜……
也讓這裡的百姓們,清楚,大明帶來的不是隻有刀兵和征服,更有秩序和生機……
第1203章 播州十七日 1
萬曆二十六年,秋。
黔蜀交界的播州,被連綿的陰雨浸得發沉。
烏蒙山餘脈橫亙西南,層巒疊嶂間,海龍囤的石牆在霧熘腥綦[若現,像一頭蟄伏的巨獸,揹負著楊氏土司世代經營的基業……
播州楊氏的基業已有七百多年。
唐太宗貞觀十三年,李世民廢隋朝牂柯郡置播州,改原牂柯縣為遵義縣,作為播州州治。
後來屬於黔中道。
此後唐朝衰落,播州多次淪陷於南詔。
唐懿宗鹹通十四年,播州數遭南詔侵擾,陷播州三年之久,遂成為朝廷心腹大患。
唐僖宗乾符三年,朝廷下詔招募勇士進討,太原人楊端與其舅謝將軍入朝應詔,率兵南征,平息了南詔之亂,隨後自立為主,成為一個世襲刺史的家族政權。
宋太祖乾德三年,楊氏之主楊實獻其地歸附大宋,大宋朝在其地分別置播州和遵義軍,仍以楊氏為其首領。
南宋末年,播州軍為抗元主力之一。
元朝時,至元十二年招撫播州。
至元十四年,楊氏之主楊邦憲降,元朝於其地仍置播州安撫司,以楊邦憲為安撫使,隨後升為播州宣撫司,統轄十九個長官司和諸苗族峒寨。
大明太祖洪武五年,楊氏降明,此後被視為苗疆土司。
到了萬曆朝時,萬曆元年,楊應龍成為了楊氏之主,自唐治理播州伊始至楊應龍,已經傳二十九世……
群山環抱中的海龍屯,在秋日的霧氣中更顯險峻猙獰,巨大的石砌堡壘依山而建,層層疊疊,也在昭示著楊氏家族在此地七百餘年的根基與威權。
宣慰司衙署內。
播州宣慰使楊應龍踞坐在虎皮大椅上,他年近五旬,身材魁梧,面龐因長年山間風霜和權勢滋養而顯得粗獷而陰沉,一雙鷹隼般的眼睛此刻正死死盯著手中一份剛剛送達的、皺巴巴的文書。
他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手背青筋暴起。
堂下,站著幾位他的心腹族侄和部落頭人,楊兆龍、楊惟棟,以及何漢良、孫時泰等质浚云料⒛瘢髿獠桓页觥�
他們能感覺到,主公身上正散發出一種近乎實質的怒火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惶。
“死了……” 楊應龍的聲音沙啞,如同砂石摩擦:“吾兒……死在了重慶府!”
“重慶府”三個字,他咬得極重。
他的次子楊可棟,作為朝廷慣例要求的質子,多年來一直居住在重慶府,名義上是“伴讀”,實則是牽制他楊應龍的人質。
如今,人質死了。
頭人何漢良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主公,節哀……重慶府來的公文上說,二公子是……是染了時疫,暴病而亡……”
“放屁!” 楊應龍猛地將文書摔在地上,霍然起身,胸膛劇烈起伏:“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這個時候死……”
“什麼時疫?”
“分明是那郭子章、是那劉綎,是他們害死了我可棟兒!”
他口中的郭子章,乃是新任貴州巡撫,銳意進取,對西南土司改土歸流之事態度堅決。
實際上,西南改土歸流自嘉靖朝就已經開始了,這並不是朱翊鈞的授意,這是朝廷上下,共同認定的事情。
只不過,這個改土歸流的政策,怎麼推進,就看著此時大明朝的國力而定。
嘉靖十八年時候,毛伯溫率軍平定安南,當時的地方官府對西南土司的話語權就重了很多,改土歸流工作就開始了,但好景不長,大明朝的國力在下面幾年,越發虛弱,地方官府便害怕惹怒了土司,也只能停下。
自萬曆二十三年,郭子章擔任貴州巡撫以來,隨後劉綎上任,監管三省軍務。
還有四川總兵官吳廣、貴州總兵官馬孔英、雲南總兵官李應祥等一批真正打過仗的將領上任。
朝廷便開始新一輪的改土歸流。
這批軍政大臣,皆是對土司態度強硬的鷹派人物,從來就沒有想過綏靖,甚至,根本就不想安撫。
這也讓楊應龍大為惱火。
可是他卻不敢直接反叛,因為楊應龍雖然狂妄,但也清楚,這個時候的大明朝國力太過強大了,不僅將蒙古人打的五十年不敢露頭,還把葉兒羌汗國打的一路往西跑。
蒙古不行了,所以葉兒羌汗國也不行了,葉兒羌汗國往西跑了,藏地就更加安生,服從統治了……
所以,在萬曆二十四年之前,楊應龍根本就沒有想過造反,也沒有像另外一個時空那般,上蹦下跳的找存在感。
而在另外一個時空中,這個楊應龍更加的囂張……
在萬曆十七年公開作亂,萬曆二十一年,和朝廷發生了第一次衝突……
因為在他看來,他面對的是一個腐朽的王朝,他是犯了錯就認錯,認完了錯,接著犯……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地方當官的不夠硬氣,對楊應龍的最終定性舉棋不定……
可是,這個時空中的楊應龍就是大明朝的乖寶寶,西南模範土司代表人物,雖然在內部他是囂張跋扈,但對於跟地方官員的交流上面,他還是較為謙遜的。
直到……朝廷開始強勢的進入其中,改土歸流這項政策,已經徹底損害了他的利益。
他才跟地方官府的矛盾越來越重。
“他們這是要逼我反!”
楊應龍環視堂下眾人,眼神兇狠:“改土歸流,改土歸流!哼,說得好聽!”
“就是要奪我楊氏祖業,拆我播州基業!先是以各種藉口削減我的權柄,核查我的田畝人口,現在又害死我兒……這是斷我後路,迫我動手,他們好有藉口將我楊氏連根拔起……”
质繉O時泰捻著鬍鬚,眉頭緊鎖:“主公,此事還需慎重。如今朝廷勢大,非比往年。”
“萬曆皇帝勵精圖治,國力強盛,九邊安定,水師甚至揚威海外。劉綎、吳廣、馬孔英之輩,皆是百戰宿將,麾下兵精糧足。此時若與之硬碰,恐……”
他沒有說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如今的明朝,並非嘉靖末年那般財政拮据、邊事糜爛。
這是一個經過了張居正改革,君主強勢,軍隊戰鬥力正處於巔峰期的龐大帝國。
楊應龍雖坐擁險要,但與整個大明機器相比,無異於螳臂當車。
楊應龍何嘗不知?
他正是因為深知明朝的強大,才一直隱忍至今。對於朝廷推行的改土歸流,他陽奉陰違,暗中抵制,卻始終不敢真正撕破臉皮,像以往某些桀驁土司那樣公然造反。
他只是在儘可能的拖延,維護著楊家在播州說一不二的統治。
然而,兒子的死,對於他來說是一個極其危險的訊號……
第1204章 播州十七日 2
“如果一直都保持軟弱,那麼我們播州的基業,註定要敗亡在我的手上,那麼多年,那麼多漢人皇帝,蒙古人皇帝,我們都挺過來了……”
“不是因為我們識時務者為俊傑。”
“而是,因為我們本就強大……在播州,沒有人會是我們的對手,漢人皇帝是,蒙古皇帝也是。”
“必須要露出獠牙,讓中原的皇帝明白,不好好管著他的狗腿子們,我們可就要反了……”
楊應龍冷聲說道。
堂上眾人,臉色各異,他們明白,自家頭領好像下定決心了。
楊應龍何嘗不知朝廷的強大?
他正是因為深知這頭巨龍的可怕,才一直將獠牙隱藏在恭敬的皮囊之下。
他只是在拖延,在試探,希望能保住楊家在播州說一不二的統治,維持這七百年的土皇帝基業。
這次,他妄圖作亂,可沒有野心打到重慶去,他是在彰顯自己的存在,讓朝廷明白他的處境,能夠懲治那些官老爺們安撫他。
次子楊可棟死在重慶府的噩耗,更是一個再清晰不過的訊號。
朝廷,或者說朝廷裡那些鷹派人物,已經不耐煩了,他們要用最酷烈的方式,逼他走上絕路……
楊應龍說完,見無人答話,實際上大家都慌了。
他們不是普通苗民,他們對外界是有聯絡的,他們有知道這個時候的大明朝,是什麼樣子的存在。
楊應龍猛地看向眾人,目光最終落在一位身著漢家儒衫、氣質與其他苗疆頭人格格不入的中年人身上:“惟棟,你素來與外界交往甚密,又與那劉綎有過往來,你說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