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指使你的縣尊,姓甚名誰?如今何在?” 朱常澍的聲音如同寒冰。
“是……是當時的縣令,他……他在萬曆二十年考評得了優等,升任了……升任了開封府同知。”
“到了開封后,便把小的也弄進了省府……”
“你經手九百畝……全縣竟有一千五百畝……” 朱常澍低聲重複著這個數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裡撈出來,帶著刺骨的寒意。
他並非不通庶務,深知一千五百畝良田與一千五百畝窪地在價值上的天壤之別。
這是在掘朝廷興學大政的根基。
一個永城縣便是如此,河南一省八府九州近百縣,若皆效仿此法……朱常澍只覺得一股熱血直衝頭頂,他強迫自己穩住心神。
他目光重新落在地上瑟瑟發抖的陳昂身上,眼中的厲色漸漸被一種複雜的情緒取代。
此人固然可恨,是執行者,但確如他所言,區區吏員,在那等情境下,違逆上官唯有死路一條。
他不可能真的為難這樣一個小吏。
朱常澍深吸一口氣,語氣放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陳昂。”
“小……小人在。” 陳昂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應道。
“你方才所言,暫且記下。你便先回永城老家住下,無本官手令,不得離開永城地界。“
“我會派人日夜看守於你,你更要明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有異動,天涯海角也難逃法網。”
“此事若最終查實,你確係受上峰指使,並非主郑蚩勺们樘幹茫誓愦髯锪⒐Α5枰愠雒孀髯C之時,你需如實陳述,不得有半分隱瞞虛飾,你可能做到?”
陳昂聞言,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和絕處逢生的狂喜!
他本以為此次落入這等神秘莫測的“大人物”手中,不死也要脫層皮,沒想到竟只是被要求回老家“暫住”,甚至還留有了戴罪立功的餘地!
“能!能!小人一定能做到!” 陳昂激動得涕淚交加,連連磕頭。
“謝大人恩典!謝大人恩典!小人一定謹遵大人吩咐,絕不敢踏出永城半步,隨時聽候傳喚!若有作證之時,小人定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若有半句假話,天打雷劈!”
“記住你的話。去吧。” 朱常澍揮了揮手,示意劉鎝將其帶出安排。
待陳昂千恩萬謝地被帶離後,房間內重歸寂靜。
朱常澍走到書案前,而魏忠賢立馬鋪開信紙,研墨揮毫。
他需要立刻將永城縣的突破性進展,尤告知正在洛陽一帶核查情況的孫承宗。
孫承宗老成持重,當年在河南督辦學田事宜時也曾參與,或能提供更多背景線索,至少,可以核對一下洛陽那邊的情況。
數日後,河南府洛陽。
孫承宗下榻的驛館內,他拆閱了太子朱常澍派人星夜送來的密信。
隨著閱讀的深入,他那張向來波瀾不驚的臉上,漸漸露出了極度震驚的神色,握著信紙的手甚至微微顫抖起來。
“永城一縣,竟……竟有一千五百畝,被調了包!” 孫承宗失聲低語,聲音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和後怕
“這……這簡直是膽大包天!捅破天了!”
他猛地站起身,在房間內來回踱步,心潮澎湃。
他當年奉旨協助整飭河南學田,主要精力放在督促進度、協調大戶捐獻、以及應對那些不太配合的寺廟上,對於各府縣具體如何落實、田畝如何登記造冊,確實未能深入到如此細微的層面。
他萬萬沒想到,底下人竟敢玩這等“狸貓換太子”的把戲!
而且規模如此之大!
“溫純……鄒學柱……爾等真是……真是利令智昏!” 孫承宗咬牙切齒,他此刻完全明白了太子信中那壓抑的憤怒。
這已不是簡單的吏治腐敗,這是系統性、塌方式的舞弊!
是利用朝廷善政來填個人和前任留下的虧空,甚至中飽私囊……
他找來了自己的隨從屬官,對其吩咐道:“我們這邊也要重新核查我們在洛陽府查訪過的所有學田!”
“不要再看官府提供的冊子,重點核對田畝實際位置、地勢、肥瘠,與最初登記檔案是否一致!”
“尤其是那些由大戶捐獻和從寺廟‘協調’而來的田產!”
隨著孫承宗的命令,調查重點迅速調整。
幾天後,初步反饋回來,情況同樣不容樂觀,雖然可能不如永城縣那般觸目驚心、近乎全部調包,但洛陽府下轄的一些州縣,也發現了相當數量的學田存在類似“以次充好”、“良田變窪地”的情況,只是手段或許更為隱蔽,比例或許稍低一些。
孫承宗看著彙總來的報告,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提筆給太子回信,一方面證實了太子在永城的發現絕非孤例,河南學田問題確係普遍存在,另一方面,也表達了自己的憂慮和決心:此事牽連必廣,震動必大,但既已發現,就必須一查到底,否則無以面對陛下重託,無以面對天下期盼讀書的寒門學子……
河南學田案是一場涉及全省、侵蝕國策的巨大丑聞,暴露在了帝國的儲君與重臣面前。
風暴,已然成形……
而這個時候,已經是年末……
萬曆二十四年,即將到來……
第1139章 京師大學堂 7
時值臘月二十六,北京城早已徽衷跐庵氐哪旯潥夥罩小�
連月來的寒氣似乎也被這日漸濃郁的喜慶沖淡了幾分。
尋常百姓家灑掃庭院、製備年貨,街市上車馬粼粼,人聲較往日喧鬧了許多。
巍峨的紫禁城,這座帝國的權力中心,也卸下了平日莊嚴肅穆的面具,宮人們穿梭忙碌,懸掛桃符、清掃宮苑,處處張燈結綵,準備迎接萬曆二十四年的新春。
坤寧宮內,暖意融融,數個炭盆將嚴寒徹底隔絕在外。皇
後林素薇正陪著皇帝朱翊鈞用午膳。
膳桌雖不似大宴那般鋪張,卻也精緻可口,幾樣時鮮小菜,一盅溫補的湯羹,透著家常的溫馨。
林素薇容貌端麗,氣質雍容,眉宇間卻縈繞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色。
她親手為朱翊鈞布了一道他平日愛吃的菜,輕聲開口道:“陛下,眼看著就要過年了,澍兒……他年前能趕得回來嗎?這大冷的天,在外奔波,臣妾這心裡,總是放心不下。”
她口中的澍兒,自然是皇太子朱常澍。
朱翊鈞慢條斯理地咀嚼著食物,聞言動作未停,只是抬眼看了看皇后,語氣平淡聽不出什麼情緒:“回來?朕都沒打算讓他年前趕回來。出去辦差,是為國事,豈能像尋常百姓家眷戀年節,天天掂著家?算怎麼回事。”
他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
在他看來,太子此番微服查案,正是脫離宮廷溫室、接觸真實世界的絕佳機會,豈能因區區年節而中斷?
平靜的大海培養不出優秀的水手,溫室裡養不出經得起風浪的繼承人……
林素薇聞言,嘴唇微動,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看到皇帝那平靜卻堅定的神色,終究是將話語嚥了回去,只是默默地低下頭,輕輕“嗯”了一聲,繼續為皇帝佈菜,只是眼中的那抹憂色更深了些。
她深知皇帝的脾性,更明白國事為重,只是作為母親,那份牽腸掛肚,又如何能輕易放下?
隨後,林素微又說了自己大女兒的婚事。
說起來,大公主的婚事,可是皇后的一樁心病。
朱常洛一母同胞的妹妹朱若瀾,已經嫁給了一個學識淵博的翰林,眼瞅著,都要生下外孫了。
可大公主朱雲舒,也就是林素微的親生女兒。
到現在都沒有嫁出去。
十八九了。
在皇后看來,這已經算是老姑娘了。
她經常在皇帝面前唸叨,想讓朱翊鈞親自出面,找朱雲舒好好聊聊。
她提了這麼多青年才俊,朱雲舒都是一口回絕。
而朱翊鈞聽完皇后的話後,苦笑一聲:“若瀾,性子恬靜,適合早早的嫁人,可老大……朕說她,她也不樂意聽啊……”
皇后所擔憂的事情,在朱翊鈞這裡根本不算什麼事情。
二公主朱若瀾是在萬曆二十一年就嫁人了。
當初,朱翊鈞都不想同意。
因為在朱翊鈞看來,年齡太小了。
可自己的母后親自操辦,自己的女兒偷偷摸摸見了那個翰林後,也沒有意見,朱翊鈞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現在朱雲舒自己不樂意。
朱翊鈞當然不會去逼迫了。
林素微一聽,只是默默搖頭,在她這個做母親的看來,陛下太驕縱他們的女兒了。
公主也是女人。
到了年齡,還沒有嫁人,定會被別人說道的。
午膳在稍顯沉悶的氣氛中結束。
朱翊鈞漱口淨手後,便起駕返回了乾清宮。
乾清宮依舊保持著它一貫的冷峻與威嚴。
殿內雖然也添了些應景的裝飾,但那股象徵著至高權力的森然氣息並未消減分毫。
朱翊鈞剛在御案後坐定,司禮監掌印太監陳矩便捧著一份奏疏,腳步輕捷卻又異常穩重地走了進來。
“皇爺,河南八百里加急遞來的奏書。”
“河南?”
朱翊鈞抬起眼,眸中閃過一絲精光:“誰的?”
“是河南左布政使趙彥,趙大人的密奏。” 陳矩雙手將奏書呈上。
“趙彥?” 朱翊鈞心中微動,接過奏疏。
他知道趙彥是申時行的門生,官聲尚可,但能力在朱翊鈞看來只能算中平。
在這個節骨眼上,他主動上奏?
他熟練地拆開火漆,展開奏疏,目光迅速掃過。
起初,他的表情還帶著慣常的審閱姿態,但很快,他的眉頭微微挑起,眼神變得專注起來……
奏疏是趙彥親筆所書,字跡工整,條理清晰。
內容赫然是關於河南學田案的“自查”結果!
奏疏中,趙彥以“臣等失察,惶恐無地”開頭,詳細陳述了接到朝廷關切後,布政使司如何“痛下決心”,“雷厲風行”地組織力量,對全省學田進行了一次“徹底”的摸排。
結果“觸目驚心”!
奏疏承認,經核查,河南省內確有不少州縣存在學田“名實不符”、“以劣充好”的情況,尤其以歸德府永城縣等地為甚。
前任及不法胥吏,主政官員利用職權,將捐獻或劃撥的良田置換為低窪貧瘠之地,導致學田收成大減,形成賬目虧空。
趙彥在奏疏中痛心疾首地表示,此乃“臣等督管不力,察驗不嚴”所致,甘願領罪。
然而,奏疏的後半部分,筆鋒一轉,變成了“戴罪立功”的彙報。
趙彥聲稱,已責令相關府縣“限期整改”,務必在開春前,將能被追回的原屬學田的良田重新登記造冊,納入學田管理……
對於無法追回或確實已損毀的田畝,則由布政使司統籌,從其他官田劃撥相應畝數補足,並請求朝廷允許分兩年核銷因此產生的部分“歷史虧空”。
同時,附上了一份長長的名單,列出了四十五名涉事的官員。
這些官員中,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溫純。
看來,趙彥在得知皇太子到了河南後,那是真的害怕了,連自己的名聲都不要了。
朱翊鈞看完,將奏疏輕輕放在御案上,身體向後靠在龍椅的靠背上……
這份奏疏,看似請罪,實為自救……
“呵……” 朱翊鈞輕笑一聲,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滑的御案上敲擊著:“這個趙彥,動作倒是快得很。朕估摸著,太子和孫承宗那邊應該才剛剛摸到門路,他這邊連鍋都端上來,還把廚子都給綁了……”
他想到遠在河南的兒子,那個初次獨立辦差就遇上如此大案的少年太子。
趙彥這一手“搶功”兼“自救”,雖然打亂了些許節奏,但也等於變相幫太子掃清了許多障礙,使得案件不至於陷入僵局或者引爆不可控的官場地震……
“看來,”
“朕的兒子,今年說不定……還真能趕回來過年。”
殿外,北風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