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栓柱!這邊!”最要好的狗剩看到他,大聲招呼。
栓柱擠了過去,加入了這個臨時的“小圈子”。
他小心地從書包裡拿出自己的鉛筆和紙張,向夥伴們炫耀著自己昨天在家偷偷練的字,引來一片羨慕的嘖嘖聲。
雖然條件艱苦,但能在這裡無憂無慮地識字、學習、和同伴玩耍,還有那頓油水比家裡足得多的午飯,對栓柱來說,簡直是神仙般的日子……
正玩鬧間,門外傳來了幾聲輕微的咳嗽。
霎時間,滿屋的喧鬧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掐斷了。
孩子們如同受驚的麻雀,迅速竄回自己的位置,雜亂的書本、筆墨被飛快地收拾整齊。
門被推開,一位穿著洗得發白的青色長衫,鬍鬚花白的老先生踱了進來。
他面容清癯,眼神溫和中帶著威嚴。
手裡拿著一卷書冊。
全體學生“唰”地一下站了起來,動作十分整齊,卻帶著由衷的敬意。
孩子們躬下身,異口同聲地喊道:
“周師傅早!”
老先生走到前方唯一的講桌後,將書冊放下,目光緩緩掃過下面一張張凍得發紅卻充滿朝氣的小臉,他輕輕嘆了口氣,旋即清了清嗓子,用帶著些許沙啞卻異常清晰的聲音說道:“都坐下吧。”
“開啟千字文,開始早讀……”
窗外的天色徹底亮了,雖然依舊寒冷,但一縷微弱的冬日陽光,頑強地穿透雲層,斜斜地照射在學堂的窗紙上,映出一片朦朧的光暈。
屋裡,響起了孩子們稚嫩卻認真的跟讀聲,在這寒冷的臘月清晨,匯成一股暖流,似乎想要對抗那即將到來的,或許是永久的別離……
讀了大半個時辰後,老先生拍了拍桌子,孩子們的讀書聲也漸漸消失。
隨後,他拿起那本翻得邊角都有些起毛的千字文,清了清嗓子,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孩子的耳中:“今日,我們講這最後一段:‘謂語助者,焉哉乎也’。此乃千字文收束之句,意指‘說到古書中的語助詞,那就是‘焉’、‘哉’、‘乎’、‘也’了。’”
他沒有立刻講解字句,而是目光沉靜地掃過下方一張張稚嫩的面龐,緩緩道:“世間學問,浩瀚如海。這千字文,不過是引你們至海邊,讓你們得以窺見一絲波瀾。其中深意,遠非幾年年光陰可以窮盡。‘焉、哉、乎、也’,看似微不足道的虛詞,卻在文章承轉起合間,有著不可替代之用。”
“正如這世間,有高山大河,亦有微塵芥子,各有其位,各司其職。”
第1131章 最後一堂課 2
他逐字講解這幾個語助詞的用法、含義,並舉了些滐@的例子。
孩子們聽得格外認真,連平日裡最坐不住的幾個,也屏息凝神,生怕漏掉一個字。
李栓柱更是將先生的話一字一句刻在心裡,握著鉛筆的手在紙張邊緣無意識地划著,彷彿這樣就能留住這即將逝去的時光。
待講解完畢,老先生並未如往常般佈置背誦任務,而是輕輕合上了書冊。
他將那本千字文小心翼翼地放在講臺上,雙手輕輕撫過封面,彷彿在撫摸一件極其珍貴的物品。
學堂裡一片寂靜,只有窗外呼嘯而過的寒風聲。
老先生抬起頭,眼神中帶著一種複雜的情緒,有欣慰,有不捨,更有幾分歷經世事的滄桑。
他開口道:“孩子們,這……便是我們在蒙學的最後一堂千字文課了。”
“大家都知道我姓周,今日,告訴大家,我單名一個‘硯’字。”
“蒙陛下天恩,朝廷德政,設此官吏蒙學,使我等寒門子弟,亦有緣親近聖賢書,識文斷字,明曉事理。”
“老朽不才,蹉跎半生,年近半百才得以秀才功名,未能更進一步,平日裡不過是在市井間替人寫寫書信、狀紙,換些米糧度日,可謂潦倒落魄。”
他坦然說出自己的境況,並無遮掩,目光掃過孩子們身上雖舊卻整潔的衣衫語氣更加溫和:“是朝廷給了老朽這個機會,讓我這把老骨頭,還能有些用處,將胸中這點微末之學,傳授於你們。”
“這兩年,看著你們從懵懂孩童,成長為能寫會算的少年郎,老朽心中,甚慰。”
他頓了頓,繼續道:“然而,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蒙學之期已滿,今日之後,學堂便要閉館,直至來年招收新生。”
“爾等之中,大多人家境貧寒,父母勞作艱辛,能讓你們在此讀書三年,已是極限。”
“往後之路,或子承父業,或耕作田間,或學習手藝,皆是人生正途,並無貴賤之分。”
“今日,老朽不以經義考校你們,只想藉此最後一課,贈諸位幾句肺腑之言。學問之道,貴在堅持,亦貴在明理。”
“即便日後無緣再坐於此等明堂,亦不可忘卻求知之心。”
“于田地間,可識稼穡之艱,悟天時之道,於市井中,可觀人心之微,察世事之變。”
“手中若有閒錢,可買些滐@書籍,或向識字的先生請教,勿使這兩年所學,荒廢於塵埃。”
“記住,”他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帶著一種讀書人的風骨。
“讀書識字,並非只為科舉功名,更是為了明心見性,知曉禮儀,懂得‘忠孝節義’四字之重。”
“無論將來身處何地,所操何業,都要做一個堂堂正正、問心無愧之人。此乃立身之本,比任何學問都緊要。”
這番話語,深入湷觯N含著一位落魄老秀才大半生的人生體悟,深深烙印在孩子們的心中。
李栓柱只覺得胸口發熱,鼻子發酸,他用力地點頭,將先生的每一個字都牢牢記住。
周先生看著孩子們似懂非懂卻又無比認真的神情,臉上露出一絲寬慰的笑意。
他話鋒一轉,目光在幾個學生臉上特意停留了片刻。
“不過,學問之路,亦需天賦與勤奮。爾等之中,確有幾人,資質尚可,若就此荒廢,實在可惜。”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李栓柱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讚賞。
“李栓柱,”他喚道。
栓柱猛地一震,連忙站起身:“先生。”
“你於算學一道,心思縝密,舉一反三,極有天賦。讀書識字,亦比旁人快上許多,更難得的是常有發問,可見是用了心的。”老先生緩緩道,然後又點了另外兩個孩子的名字。
“還有王石頭,你字寫得端正,頗有筋骨,趙大頭,你記誦默讀,遠超同儕。”
被點名的孩子都激動地站了起來。
周先生看著他們,以及所有眼中重新燃起一絲希冀光芒的學生,鄭重說道:“老朽雖不富裕,亦無甚功名,但自覺在蒙學之上,尚能指點一二。若你們家中父母,有意讓你們在讀書一途上再進一步,不拘是希望將來能考個童生、秀才,哪怕只是多識些字,多明些理……”
他頓了頓,清晰地說道:“可在散學後,讓你們的父母,或是能主事的長輩,來學堂一趟,與老朽面談一番。”
“看看是否……能有其他辦法,比如,老朽或許可以抽出些時間,私下裡再多教你們一些,朝廷給我發的俸祿,也夠我一家老小用的,束脩之事,老朽可以不要。”
此言一出,學堂裡先是一片寂靜,隨即響起了一陣壓抑不住的細微騷動。
李栓柱只覺得一股巨大的、從未有過的熱流猛地衝上頭頂,讓他眼前都有些模糊。
先生說他……有天賦!
先生願意繼續教他……
不過,也就激動了一會兒,因為,他清楚,家裡面還在等著自己幹活呢,即便是先生不要學費,他家裡也不會給他買紙墨筆硯。
這最後一天的課,充滿了一些別樣的意味。
等到下午的時候,老先生沒有說“下課”,而是用了“散學”……
孩子們默默地開始收拾自己簡陋的書包,動作比往常慢了許多。
沒有人立刻衝出去,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看向周先生,看向這間擁擠卻溫暖的學堂,眼神裡充滿了留戀……
沒有往常放學時的歡呼雀躍,只有一片沉甸甸的寂靜。
書包背上了肩,卻沒人願意第一個邁出那扇門。
最終還是周先生揮了揮手,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沙啞:“去吧,孩子們,天快黑了,莫讓爹孃久等。”
這才有孩子慢慢挪動腳步,一步三回頭地走出學堂。
李栓柱混在人群中,心情複雜地跟著往外走。
剛一出院門,孩子們都不由得停下了腳步,發出一陣低低的驚呼。
只見學堂外那棵光禿禿的老槐樹下,停著三輛他們從未見過的青綢馬車,拉車的馬匹膘肥體壯,打著響鼻,噴出團團白氣。
馬車旁,幾個穿著青色短褂、腰板筆挺的隨從垂手侍立,眼神銳利,透著與村鎮人格格不入的精幹。
最引人注目的是中間那輛馬車上,斜倚著一個看起來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郎。
他穿著一身寶藍色的棉袍,領口袖邊綴著柔軟的狐裘,面容白皙,眉眼間帶著一種養尊處優的疏離感。
他一條腿隨意地曲著,另一條腿則晃悠悠地搭在車轅外,手裡把玩著一塊溫潤的玉佩,正漫不經心地打量著這群剛從學堂裡湧出來的、衣著寒酸的鄉村孩童……
孩子們何曾見過這等陣仗和人物?
一時間都被鎮住了,好奇又畏懼地偷偷瞄著,竊竊私語。
“是城裡來的貴人吧?”
“瞧那衣服,真光鮮……”
“他們來咱這學堂幹啥?”
那少年郎的視線一直在這幫出了學堂大門的孩子們身上,但並未在任何一人身上停留……
李栓柱也看到了這一幕,心裡莫名地一緊。
那少年身上的光鮮,與他打滿補丁的棉倚纬闪舜萄鄣膶Ρ龋请S從們肅立的氣勢,也讓他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
他下意識地低了低頭,拉了拉自己的衣角,混在逐漸散去的人流裡,快步朝著村子的方向走去,融入了蒼茫的暮色之中。
等到李栓柱和最後幾個孩子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盡頭,學堂外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寒風颳過枯枝的聲音。
那名少年這才懶洋洋地放下腿,從馬車上跳了下來,動作帶著世家子弟特有的利落。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對旁邊的隨從示意了一下,便徑直走向那間已然寂靜的學堂。
學堂內,油燈已經點亮,昏黃的光暈勉強驅散著屋角的黑暗。
周先生正在慢慢收拾著講臺上的書籍和文房用具,另外兩位在蒙學幫忙的、同樣是落魄讀書人出身的老先生也在一旁,神情都有些落寞。
聽到腳步聲,周先生抬起頭,看到進來的少年,微微一愣,隨即放下手中的東西,拱手行禮:“這位公子,學堂已經散學,不知有何見教?”
這年輕公子趕忙拱手還禮:“晚生姓朱,家中排行老六,家父給我取名朱老六,家父在歸德府衙任職。冒昧打擾幾位先生,還望海涵。”
第1132章 最後一堂課 3
一聽是府衙來的,周先生和另外兩位老先生神色更鄭重了些,連忙再次躬身。
“原來是朱公子,失敬。“
“不知朱公子此來是……”
朱老六笑了笑,目光在簡陋的學堂內掃了一圈,最後落在周先生身上,神態比方才在門外時莊重了些,言語也客氣:“周先生,幾位先生辛苦。晚生此來,並非閒遊,實是受家父囑託,為朝廷文教之事奔波。”
“想必幾位先生也知,陛下仁德,廣設官吏蒙學,意在開啟民智,為國家儲才。”
“如今第一屆三年期滿,各地蒙學童子學業已畢。然,朝廷求賢若渴,豈忍見良材美質困於鄉野?”
“故此,家父奉上命,于歸德府城內,特設一‘進學館’,旨在遴選各蒙學堂中天資聰穎、好學不倦之童子,接入府城,再行三年免費教誨。”
周先生幾人聞言,眼中都閃過一絲驚異和光亮。
府城再讀三年?
還是免費?
這簡直是這些農家孩子想都不敢想的機會!
不過,這幾個先生哪個沒有受過社會拷打,第一時間,就察覺出來,有些不對勁。
上面設定進學館,他們這些做先生的,怎麼一點都不知曉。
朱老六觀察著他們的神色,解釋道:“自然,並非所有蒙學童子皆可入選。歸德府下轄州縣眾多,蒙學學子數千,而這府城進學館,初步也只計劃招收二三百人。”
“需是其中真正拔尖者,或於經義有悟性,或於算學格物有天賦,或品性堅毅、勤勉過人者。”
“因蒙學初立,若行大規模考選,恐難以周全,亦恐失之於偏頗。故目前,暫由各蒙學先生據平日觀察,予以舉薦。”
“然,舉薦亦非兒戲。入選者至府城後,若經考核,發現才不配位,怠惰學業,亦會遭清退,送回原籍。此舉,亦是珍稀這來之不易的進學之機,望其能成真正棟樑。”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周先生:“晚生這些時日,已走訪了府城周邊十餘處蒙學點,得薦數人。久聞周先生此處學風嚴謹,學子中亦有不凡之輩,故特來請教。不知先生麾下,可有這等堪造就之材?”
周先生心中已是波瀾起伏。
他立刻想到了李栓柱,那孩子在算學上的靈性,他是最清楚不過的。
若真有這等機會……但這朱公子年紀輕輕,所言是真是假?
府衙為何不直接行文,派屬官前來,反而讓一位公子私下走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