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朱常洛回到康王府時,雪已經下得大了,天地間白茫茫一片。
他抖落披風上的積雪,走進溫暖的室內,卻見王妃劉清婉正倚在窗邊,望著窗外紛飛的雪花……
見朱常洛回來,劉清婉連忙起身相迎,為他脫下沾雪的外袍,遞上熱茶,動作依舊溫柔,眼神卻充滿了探詢和不安。
朱常洛握住她微涼的手,拉她一同坐下,沉默了片刻,才將今日在太后宮中,以及後來與父皇的對話,緩緩道出。
當他說到父皇要求將孩子留在京師,由皇帝親自撫養,直至十五六歲再送往南洋時,劉清婉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猛地抽回了手……
“不……不行!殿下!那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我……我怎麼能與他分離十幾年?”
“不行!絕對不行!”
“海上顛簸又如何?蠻荒之地又如何?只要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再苦再難我也認了!”
“我不能把我的孩子一個人留在京城!”
母親的護犢之情在這一刻壓倒了一切理智。
她無法接受骨肉分離。
朱常洛看著妻子激動的模樣,心中亦是刀割般疼痛。
“清婉,你聽我說……我明白你的心,我何嘗不是心如刀絞?”
“但你想,南洋環境險惡,我們此去,必然諸事艱難,危機四伏。孩兒那麼小,跟著我們,不僅要忍受海上風浪,還要面對異鄉水土帶來的疫病……”
“留在京師,留在父皇身邊,看似分離,實則是父皇在保護他。”
“父皇會給他最好的教導,最安全的環境。這對他未來的成長,對他將來繼承康藩,都是最好的安排。”
“我知道你擔心父皇……但他不會虧待我們孩子的……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都不會虧待的。”
朱常洛的聲音低沉而懇切,一句句剖析著利弊,劉清婉伏在他懷中,起初還在低聲啜泣,掙扎,漸漸地,哭聲小了,只是肩膀依舊微微聳動……
她是個聰慧的女子,她知道,朱常洛說的都是實情。
將孩子帶在身邊,風險太大,留在京師,雖忍受分離之苦,卻可能是對孩子最好的保護。
更何況,君命難違……
這個時候的劉王妃,就是當年的李太后……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裡面對自己的皇帝公公,好感,那可是直線下降……
良久,她才抬起淚眼朦朧的臉,看著朱常洛,聲音哽咽,卻帶著一絲認命的沙啞:“真的……非要如此嗎?”
朱常洛沉重地點了點頭,將她摟得更緊:“委屈你了,清婉……我答應你,我們在南洋站穩腳跟後,一定儘快團聚……”
劉清婉沒有再說話,只是將臉深深埋進丈夫的懷中,無聲的淚水浸溼了他的衣襟……
康王朱常洛的就藩之地定下來了。
內閣首輔申時行已經知道,雖然旨意尚未明發,但內閣的動作是瞞不住人的。
很快,訊息靈通的官員們便得知了這一堪稱石破天驚的決定。
陛下的皇長子。
就藩之地,竟然是南洋府,啥,南洋府,你都不知道,就是流放葉夢熊的那個地方,就是,禮部尚書張四維埋骨的破島嶼……
朝堂之上,表面波瀾不驚,私下裡卻已炸開了鍋。
“陛下此舉……未免太過嚴苛了!康王畢竟是長子啊!”
這是朝堂的主流認知。
即便是孫承宗,聽聞訊息之後,也是嚇了一大跳。
不過,也是有著諸多的討論與爭執。
“以南洋新土封親王,正顯我大明對此地誌在必得之心!康王殿下此去,是肩負著鎮守海疆、開闢新天的重任!”
“話雖如此,可海路艱險,蠻荒未化,康王殿下千金之軀……”
“聽聞是康王殿下自己請命前往的……”
“自己請命?嘖嘖,只怕是……”
文官們議論紛紛,有心中默唸,皇帝陛下寡恩無情的,有讚歎皇帝魄力的……
但無論如何,所有人都明白,這開啟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先例。
大明朝開國兩百餘年,未有之先例。
皇子出海就藩。
這意味著,未來大明的藩王體系,可能將不再侷限於本土……
而反應最為激烈的,莫過於後宮和諸位成年皇子。
二皇子朱常?在得知訊息確鑿後,在自己府內焦躁地踱來踱去,臉色變幻不定:“大哥……大哥他真的要去那萬里之外的蠻荒之地?他……他都出去了,那我和老三……父皇會不會也把我們打發到哪個犄角旮旯裡去?”
一想到未來可能面臨的未知封地,他心中便充滿了恐慌,再無之前期盼封王就藩的想法了。
正在他焦急踏步之時,內侍來報,老三來了。
聽到自己三弟來了。
朱常?立馬收攏了自己慌張的情緒,快步走在書桌後,開始接著素描自己的蘭亭序……
“讓他進來吧。”
“是……”
不一會兒,三皇子朱常灝就火急火燎的到了房間。
一進門,便高聲說道:“二哥!你聽說了嗎?大哥要去南洋了!我的天,那地方聽說一年到頭熱死人,還有吃人的生番……”
恢復成平靜神態的朱常?,放下了毛筆,看著自己的三弟:“聽說了,看來上次,大哥並沒有騙我們,還真的要出海。哎……咱們父皇啊,真是……真是一個好皇帝……好棋手啊,棋盤之上,文臣武將是棋子,萬方百姓是棋子,現在就連我們這些做兒子的,也成了棋子,怎麼,你怕了……”
“怕……為什麼要怕,我練了一身武藝,就是想替大明鎮守一方,不過,我擔心的是,大哥……他……他是個道士啊,去到那麼兇險的地方,那怎麼行呢,二哥,你跟著我一起,入宮找父皇求情……”
“咱們兩個去南洋,讓大哥在內府就藩吧,你的腦袋,我的武藝,咱們一定能在南洋府,混出一片天地的。”
朱常灝說完之後,朱常?都愣住了……這傢伙火急火燎跑到這裡,就跟自己說這些。
第1122章 風雪囚徒入京來 2
朱常?緩緩抬起頭,用一種看傻子似的眼神上下打量著激動得臉頰泛紅的老三……
半晌,他才無語地放下筆,嘴角抽搐了一下,帶著幾分難以置信的語氣問道:“你……你說什麼?”
“你……你真的想出海?”
“去那南洋蠻荒之地?不是在這兒跟二哥我裝腔作勢,表忠心?”
“裝?我裝什麼裝!”朱常灝把眼一瞪,挺起胸膛,他自幼好武,身材比文弱的朱常?魁梧不少,也可以說,這麼多兄弟中,個頭最高,身體最為雄壯。
“二哥!我說的都是肺腑之言!男兒大丈夫,志在四方!整天窩在京師這四方城裡,看著父皇臉色,有什麼意思?”
“大哥那人你也知道,性子軟,通道經,讓他去那虎狼之地,豈不是羊入虎口?咱們兄弟不一樣!”
他越說越激動,揮舞著手臂:“你有腦子,會算計!我有力氣,通武藝!咱們兄弟聯手,去那南洋,招撫土人,訓練兵卒,開拓商路,豈不是比在京裡快活自在?”
朱常?看著弟弟那因興奮而放光的臉,聽著他那番“快活自在”、“更大基業”的狂言,終於忍不住,從鼻腔裡發出兩聲意味不明的冷哼:“呵……呵呵……”
“老三,你還沒明白嗎?從大哥踏出海外這一步開始,這大明的藩王,就不再是圈養在富庶之地的親王了。”
“往後,恐怕都是這等‘開疆鎮土’的“好”差事。父皇他……他是要把我們都撒出去,替他守這海外的萬里江山啊!”
最後這句話,朱常?說得格外沉重,帶著一種看透命叩臒o奈和寒意。
老二說的非常沉重。
可老三聽完,是真的樂了。
與此同時,乾清宮內。
朱翊鈞正站在巨大的紫檀木書案後,懸腕吖P,在一張宣紙上緩緩書寫。
窗外大雪紛飛,殿內卻靜謐安然,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他寫的是“任重道遠”四個大字,筆力虯勁,力透紙背,彷彿在藉此砥礪自己的心志。
外面的流言,他從逡滦l這裡,也得知了不少。
不過,他並沒有想要干涉的想法。
朱翊鈞當然知道,給了實際兵權,財權,是在走歷史倒退,走的道路跟太祖高皇帝是一模一樣的。
唯一不同的是,太祖的藩王是塞王,而自己,封的是海王……
這同樣會給未來的後來之君留下隱患。
給後來的大明留下隱患。
但……
對於整個民族來說,卻是一件好事。
就比如說,南洋。
現在南洋的土人,數量大規模減少,從大明朝佔領之時的八十餘萬人口,已經變成了五十餘萬,各種宗教狂熱的信仰者,是人口銳減的主要成員。
但整個南洋府的人口,卻是在增加,爪哇島上的總人口早就突破了一百萬。
登記造冊的漢人已經超過了三十餘萬。
福建,兩廣,老大留家,老二,老三去南洋淘金,領取土地,這已經是近些年來,成為了傳統。
等到親王到了那裡,開府之後,會有更多的百姓前往。
而這個時期的爪哇島,養活一千萬人不成問題,要是漢人真的能有一千萬人,跟西方的競爭,這就是前頭堡壘。
朱翊鈞也曾經想過一些問題。
現在的大明朝發生了那麼大的改變。
他還能存在多久。
超過三百年曆史週期。
他自己是有信心的,可四百年呢……
太久遠了。
他對此是悲觀的。
實際上,朱翊鈞也越發的明白,自己治理下的大明朝,在解決掉一些問題之後,開始朝前走,在狂奔的路上,同樣也在產生著新的問題。
而這些新的問題。
在這個階段 ,甚至他都無法察覺……
司禮監掌印太監陳矩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待到朱翊鈞最後一筆落下,才躬身低聲稟報道:“皇爺,逡滦l遞來訊息,從倭國押解回來的那一干人犯,包括偽皇、其母、妻室及公卿宗室等,已抵達天津,上岸安置了。”
“預計再有個三四日,便能押送至京師。”
朱翊鈞聞言,緩緩放下手中的狼毫筆,用旁邊的溼巾擦了擦手,臉上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淡淡地應了一聲:“哦,來了。”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傳朕旨意,讓兵部尚書方逢時去與他們交涉安置。一應事宜,由兵部主理,禮部協辦即可。”
他特意點了兵部而非禮部,其意不言自明,這並非平等的邦交,而是戰勝國對俘虜的處置,強調的是武力征服的結果。
“是,陛下。奴婢這就去傳旨。”陳矩恭敬應道,悄然退下。
朱翊鈞重新將目光投向窗外漫天飛舞的雪花,眼神深邃。
這個時候的倭國,還是大明的軍事管理,而對於倭地未來的安排,朱翊鈞一直沒有擺到檯面上來……當然,也是因為,這個時期軍事管理,最為合適。
一支龐大的、氣氛壓抑的隊伍,正頂著凜冽的寒風和不時飄落的雪花,艱難地行進在通往北京城的官道上。
這支隊伍的核心,便是前倭國天皇——後陽成天皇。
他並非獨自一人,與他一同被押解來的,是一個龐大的群體,洋洋灑灑四五百人。
其中包括他的母親陽晴子、他的年輕妻子近衛氏,以及幾乎所有在京都未曾戰死或自盡的親王、公卿。
可以說,倭國貴族的核心,被大明連根拔起,一鍋端了……萬世一系的血脈,幾乎絕了。
他們的旅程漫長而屈辱。
自京都陷落被俘後,先是被押送至九州。
而後,見了李成梁之後,才被安排送往大明。
原本以為會很快被送往大明,不料,後陽成天皇本就體弱,又經歷了國破家亡的巨大打擊,在抵達對馬島後便一病不起,昏沉了將近一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