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是最極致的忠臣之心……
朱翊鈞何等聰明,瞬間也明白了申時行的深意。
他心中劇震,既惱火於申時行的突然“加戲”打亂了他的節奏,更震撼於其決絕的付出……
戲已至此,他若再強行離開,反而前功盡棄,也辜負了申時行這番苦心。
“好!好!好!申閣老,你很好……”
“放開,朕就在這裡等著!朕倒要看看,你們今日能議出個什麼結果來!”
申時行聞言,這才緩緩鬆開了手,再次深深叩首:“老臣……謝陛下!”
朱翊鈞冷哼一聲,猛地一甩袖子,轉身氣沖沖地大步走回御座,重重地坐了下去,臉色鐵青,一拍御案:“議,都給朕接著議!暢所欲言!議到申閣老滿意為止!”
殿內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皇帝雖然坐下了,但那滔天的怒火和無比壓抑的氣氛,讓所有官員都噤若寒蟬,誰還敢在這個時候輕易開口……
既然沒人說話,那御座上的天子可就點名了。
點的第一個人,就是反對派的頭頭,王家屏。
“王愛卿,你來,你來駁斥閣老……”
王家屏無奈,只能領命,出列對著申時行,痛心疾首地斥責道:“閣老,您這是做什麼……”
“您是我大明朝的首輔,百官表率!當輔佐陛下成為明君聖君!豈能……豈能為了逼迫陛下行此……此虧仁德之事,而做出如此狂悖失禮之舉!這豈是人臣之道?!您……您太讓天下士人失望了!”
他的指責帶著顫音,充滿了理想主義破碎的失望……
申時行冷笑一聲:“王大人,還知道我是大明朝的首輔啊……我什麼身份,你是什麼身份,本官是輔佐陛下治理天下數十年的大明首輔,大明朝的家,本官當了十幾年了。”
“底子怎麼樣,我比你清楚的多。”
“你口口聲宣告君聖君。那我問你,在你心中,何為明君?是恪守迂腐禮法、眼睜睜看著鉅債沉沒、置國家社稷長遠於不顧的君王為明君?”
“還是勇於任事、順應時勢、敢於為民為國承擔一時罵名、換取萬世太平的君王為明君?”
他不等王家屏回答,繼續逼問:“陛下仁德,不願背名,此乃陛下之善。但我等為人臣者,難道就因愛惜自身羽毛,懼怕擔責,而坐視陛下因仁失大……”
聽完這些話,王家屏還想再說什麼,卻被身旁的好友一把在背後輕輕拽了一下。
許多原本堅決反對的官員也開始動搖了,他們看著申時行那決絕的眼神,回想起他剛才那不惜自毀的舉動,不禁捫心自問:難道……難道此事背後還有我等不知的更深層次的緣由,才讓咱們的閣老,如此不顧一切?
朝堂上的風向,悄然發生了變化。
雖然沒有人立刻倒戈,但那種堅決反對的共識已經被打破……
朱翊鈞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知道火候已到九分。
他靠在御座上,用手揉著額頭,顯得無比疲憊,聲音沙啞地道:“申愛卿,你對大明朝的忠心,朕是知道的。你的失禮之處……朕,朕此刻不罰你。但……你若想以此脅迫朕違背本心,去做那後世史書可能會詬病之事,朕……朕絕不會同意!”
“陛下!老臣豈敢脅迫陛下!老臣只是……只是心痛啊!想太祖高皇帝,櫛風沐雨,開創這大明基業,何等不易!那八百餘萬兩白銀,若是能收回,可活多少饑民?可修多少水利?可強多少軍備?”
“若血本無歸,陛下如何對得起節衣縮食輸糧納稅的天下百姓?”
“如何對得起太祖成祖的在天之靈啊陛下!取朝鮮,非為陛下之私慾,實乃為大明江山計,為天下蒼生計啊!”
朱翊鈞閉上眼,沉思片刻。
殿內又陷入一片沉默,只剩下粗重的呼吸聲。
過了許久許久,朱翊鈞終於睜開了眼睛,“罷了……罷了……”
“看來朕今日不點頭,這文華殿是出不去了……申閣老,你起來吧,年紀大了,經不起這般跪著折騰了。”
“這千秋萬代的罵名……若終究要有人來擔……”
“那就……由朕來擔著吧……”
第1051章 快刀斬亂麻
朱翊鈞那句“由朕來擔著吧”如同最終的法槌落下,重重地敲在文華殿每個人的心坎上……
殿內陷入了一種極其詭異的寂靜。
方才還激烈爭論的雙方,此刻都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一時間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陛下……這是……同意了?
同意接納朝鮮內附了?
巨大的震驚過後,是各種複雜的情緒在官員心中蔓延。
支援派在短暫的難以置信後,湧起的是狂喜和勝利的激動,但他們不敢表露,只能強行壓抑著,偷偷交換著眼神。
反對派如王家屏等人,則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和挫敗,他們看著御座上那位彷彿被“逼”著做出痛苦決定的天子,又看了看跪在地上剛剛上演了“死諫”戲碼的首輔,滿腹的勸諫和道理此刻都堵在喉嚨裡,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還能說什麼呢?
首輔連拽龍袖、甘願赴死的話都說出來了,陛下也被“逼”得願意承擔“萬世罵名”了,他們若再糾纏,反倒顯得不顧大局、不通情理了。
朱翊鈞將下方眾人的反應盡收眼底,心中明鏡似的。
他並非真的愛惜那點“仁德”虛名到了迂腐的地步,作為一個有抱負的帝王,朝鮮的戰略價值和現實利益他看得比誰都清楚。但他不能主動表露這份渴望。
為何?
只因他是大明天子,是天下共主,是宗藩體系的維護者。
大明朝可不只有朝鮮一個小弟啊。
人家都再旁邊 看著呢。
今日若輕易笑納了朝鮮,訊息傳開,西南半島諸多土司諸多小國會如何想?
他們會不會兔死狐悲,覺得大明前面還是仁德父兄,一旦利益所需便可輕易吞併藩屬?
這將會對大明經營百年的朝貢體系和國際信譽造成毀滅性打擊,引發的連鎖反應和邊疆動盪……
所以,他必須抗拒,必須猶豫,必須表現出是被“形勢所迫”、被“臣子死諫”、”逼得“不得不”做出這個“痛苦”的決定。
而申時行,不僅給了他這塊遮羞布,更是用一場驚世駭俗的“拽龍袖”,將這出戏推向了高潮,把所有潛在的非議和罵名都吸引到了自己身上,將他朱翊鈞徹底摘了出來。
朱翊鈞臉上依舊保持倦怠,無力地擺了擺手,聲音沙啞:“此事……就此定議。具體如何施行,內閣會同六部詳議章程,再報於朕……朕乏了,都退下吧,申愛卿,暫留片刻。”
“臣等告退……”百官如夢初醒,紛紛躬身行禮,然後懷著各種複雜難言的心情,小心翼翼地、魚貫退出了文華殿。
每個人經過依舊跪在地上的申時行身邊時,目光都極為複雜,敬畏、不解、敬佩、甚至一絲恐懼兼而有之……
王家屏離開時,腳步沉重,回頭望了一眼御座上的皇帝和地上的首輔,最終化作一聲無聲的嘆息,搖頭離去……
很快,大殿內變得空曠起來,只剩下御座上的朱翊鈞、剛剛站起身的皇六子朱常澍、以及依舊跪伏於地的申時行。
朱常澍看著老師,想上前去扶,又有些害怕地看了看父皇。
朱翊鈞對兒子溫和地說道:“去把你老師攙扶起來。”
“是,父皇。”
朱常澍得到命令之後,趕忙上前,將自己的老師給攙扶起身,隨後,在其父親的的示意下,也退出了文華殿。
當陳矩也退至殿外,並輕輕掩上殿門後,文華殿內徹底只剩下君臣二人。
夕陽透過窗欞,將大殿切割成明暗交織的空間,空氣中瀰漫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靜謐和微妙……
朱翊鈞並沒有立刻說話,他只是靜靜地坐在御座上,目光落在下方那個身影上,先前臉上的疲憊和慍怒漸漸褪去。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迴盪在殿中:“申愛卿,今日……你自作主張了。”
這句話聽不出喜怒,彷彿只是平淡的陳述。
申時行聞言,並未抬頭,只是將身子伏得更低,聲音平穩地回應道:“老臣死罪。然,陛下,事有輕重緩急。有些事,急不得,需如春雨潤物,潛移默化。而有些事,則緩不得,猶如救火,稍縱即逝,便可能星火燎原,釀成大患。”
他稍稍停頓,繼續道:“朝鮮之事,自‘天火’降下那一刻起,便已如離弦之箭,再無回頭之路。金正三在漢陽,甚至是整個朝鮮八道推動輿論,聯名上表,已是箭在弦上。”
“若我大明在朝堂之上仍陷入無休止的禮法之爭,拖延時日,恐朝鮮國內生變屆時這‘主動請附’之事恐橫生枝節,老臣不得已,行此險招,並非為了脅迫陛下,而是為了……替陛下斬斷所有猶豫和後退之路,快刀斬亂麻,將此生米,徹底煮成熟飯。唯有如此,方能將此事對我大明宗藩體系之衝擊,降至最低。”
朱翊鈞靜靜地聽著,手指輕輕敲擊著御案。
他明白申時行的意思。
拖延確實意味著變數。
申時行用最激烈的方式,強行壓縮了決策過程,避免了夜長夢多……
“真是這對愛卿來說,多少有些不公平,名聲,讀書人看的是極重的。”朱翊鈞說完,輕輕嘆口氣。
申時行這才微微抬起頭,臉上露出一絲淡然甚至有些超脫的笑容:“陛下,老臣做首輔十餘年了,於功名利祿、身後虛名,早已看淡。”
“若能以此殘軀,為陛下,換得朝鮮千里山河永固東疆,老臣……求之不得。”
“只要於陛下江山有利,老臣個人之榮辱得失,何足道哉。”
這番話,說得懇切而坦然,彷彿真的將個人生死榮辱置之度外。
朱翊鈞看著這位老臣,心中亦是感慨萬千。
為國謩潯⒏十敗皼@垢”的決絕。
他輕輕嘆了口氣,從御座上站起身,緩緩走下御階,來到申時行面前。
他沒有立刻讓申時行起身,而是俯視著他,聲音變得低沉而嚴肅:“朕知道你的苦心。”
“但是,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朝鮮這塊肉,吞下去了,如何消化,才是真正的難題。設郡縣、派流官、移民屯田、安撫士族、防禦外敵……千頭萬緒,每一步都不能出錯,更不能激起大變。”
“此事,朕就全權交予你和內閣統籌,務必辦得穩妥,要讓朝鮮之地,真正成為大明之疆,而非一個不斷流血化膿的瘡口。”
“陛下放心,老臣定將朝鮮之事,處理得妥妥當當,不負陛下重託!”
第1052章 朝陽省 1
朱翊鈞聞言,緩步走回御座旁,指尖摩挲著扶手邊緣的龍紋,忽的開口:“你既這般急著推進,心中想必已有了初步的章程,說說吧。”
“是。”申時行直起身,語速不急不緩,將謩澰S久的思路一一鋪開。
“陛下還記得萬曆十九年,朝鮮使臣金正三入京之事嗎?彼時臣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
“如今朝鮮,雖然金正三勢力龐大,但並非沒有對手,舊時的宗室勳貴念著李氏王室的舊恩,只怕內附的事情,一旦洩露到了朝鮮國內,不少大臣會以‘保國祚’為由,朝金正三發難。”
“不過,金正三頗有能力,只需陛下,給李成梁一道旨意,讓其支援金正三,他便可以,將所有的阻礙,一掃而空……”
朱翊鈞微微頷首,示意他繼續說。
“臣已派人傳信給金正三,讓他開始動手,掃清國內阻礙後,便是讓他牽頭,分三次派遣使臣來大明‘求附’——”
“每一次來,陛下都需當眾拒絕,擺出‘大明不奪小國疆土’的姿態。這般三次往復,既顯我大明的仁厚,也能壓下朝鮮國內的非議,待年底之前,便能順理成章敲定此事。”
“敲定之後呢?”朱翊鈞追問,眼底多了幾分興致。
“待內附之事定了,便將朝鮮改名為‘朝陽省’,取‘面朝大明,永沐聖恩’之意。”申時行聲音清晰。
“金正三獻土有功,可任朝陽省左布政使,掌一省民政,右布政使則由我大明選派得力官員擔任,一來能協助理事,二來也能確保政令與朝廷統一。”
“至於朝鮮原有的八道,可直接改為八府,府尹、同知等職,一半從大明官員中調任,一半從朝鮮歸附的賢能中選拔,既安民心,也防異心……”
說到軍事,他語氣更顯鄭重:“眼下李成梁正率部駐守朝鮮,倭國戰事未平,他需先穩住局勢。待倭患徹底了結,再論調遣之事不遲。”
看來,李成梁的存在,在申時行看來,確實是一個不穩定因素,
朱翊鈞沉默片刻,忽然搖了搖頭:“不行,李成梁不能調回京城。”
申時行微怔,抬眼看向御座上的帝王。
朱翊鈞語氣平淡,卻透著洞察人心的銳利:“朕知道你心中的憂慮,從前朕也擔心他擁兵自重,可如今朝鮮成了朝陽省,他在那裡反倒成了最穩妥的人選。”
“他熟悉朝鮮的風土人情,也鎮得住那些軍隊與舊臣,留在朝陽省,比調回京城更有用,更何況,倭國之戰,短時間也解決不了,這事,朕意已決。”
“臣遵旨。”
對於這個問題,申時行並沒有再多說什麼。
朱翊鈞又與他細聊了許久,從朝陽省的賦稅定額,到如何安撫朝鮮百姓,從選派官員的標準,到如何將大明的律法與朝鮮舊俗融合。
殿內的檀香燃了又換,日頭漸漸西斜,一份關於接納朝陽省的詳盡章程,終於在兩人的對談中愈發清晰……
申時行離開文華殿後,並未回府休息,而是徑直回到了內閣值房。
他知道,陛下雖然拍了板,但將陛下的意圖轉化為可執行的國策,並讓整個官僚機器咿D起來,才是接下來更艱難的工作。
他立刻召集了其餘幾位閣臣以及相關部院的堂官。
內閣公廨內,氣氛凝重得幾乎能滴出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