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豐臣秀吉的憤怒穿透紙背,讓九鬼嘉隆額角青筋跳動。
“關白殿下遠在畿內,豈知海戰之艱!朝鮮水師……絕非易與之輩!”
下首坐著的加藤嘉明、脅坂安治等一眾水軍將領面面相覷,無人敢輕易接話。
“九鬼大人,非是我等怯戰。朝鮮水師依託巨濟島堅城利炮,以逸待勞。我軍若傾巢而出,強行登陸,即便能慘勝,必也元氣大傷。屆時,莫說進軍朝鮮本土,能否守住對馬島都成問題。一旦我軍主力受挫,明軍和朝軍反撲過來……”
“難道就如此坐困愁城嗎?!”九鬼嘉隆低吼道,但他心裡也清楚島津說的是實情。
他環視眾人,語氣稍稍放緩,卻帶著一絲不甘的固執:“我承認,朝鮮水師比預想的難纏。但是!諸君莫要忘了,海戰非我所長,但陸戰!我日本武士天下無敵!只要能讓我們的武士踏上巨濟島,哪怕只有五千人,不,三千人!必能將其攪得天翻地覆!朝軍陸軍,不過是土雞瓦狗爾!”
他的話語中依然殘留著過往的驕傲,一種源於無數次內戰勝利積累起來的、對己方陸軍戰鬥力的絕對自信。
實際上,這種自信在開戰之初,九鬼嘉隆就有,只不過是對自己麾下的水軍,現在水軍遲遲不得進展,自信也轉移到了陸軍身上。
在他看來,海上的挫折只是暫時的,戰爭的最終勝負,終究要靠武士刀來決定。
然而,這自信如今卻顯得有幾分蒼白,甚至有些……一廂情願。
帳內再次陷入爭論,有的主張冒險一搏,有的堅持繼續消耗,有的則提議再次向本土請求更多援兵和物資。
但這麼多打過仗的將領們的基本共識是,在當前情況下,發動一場旨在奪取巨濟島的大規模作戰,風險極高,極可能導致災難性後果。
九鬼嘉隆聽著部下們的爭論,臉色陰晴不定……
而與此同時,灰色的天空下,鉛灰色的海水緩慢起伏,反射著冰冷的光澤。
一艘倭國的關船和一艘速度更快的火矢船,組成一支小小的巡邏編隊,正在這條無形的“中線”附近遊弋。
船上的水手和武士都緊繃著神經,目光不斷掃視著霧氣朦朧的海平面。
幾乎在同一時間,瞭望哨發出了警報。
對面,兩艘朝鮮戰船的輪廓從薄霧中顯現。
一艘是經過改裝、側舷開了炮窗的板屋船,另一艘則是體型更小、但更靈活的挾船,船首似乎也架著小炮。
雙方的距離在緩慢拉近。空氣彷彿凝固了。
倭國關船的船長,一名經驗豐富的老武士,死死盯著對方。
他能看到對方甲板上忙碌的人影,甚至能隱約看到炮窗後面黑黢黢的炮口。
“進入射程了!船長!”舵手緊張地喊道。
老船長卻沒有下令攻擊。
他只是舉起一隻手,示意戒備。
同樣,對面的朝鮮船隻也沒有開炮,甚至稍稍調整了航向,似乎想保持距離。
這種對峙持續了約一炷香的時間。
雙方都能清晰地看到對方的旗幟和武器裝備,海浪拍打船體的聲音顯得格外響亮。
終於,朝鮮的板屋船船首冒起一股白煙,一聲炮響傳來。
但炮彈並未射中倭船,而是遠遠地落在倭船側前方數百米的海里,炸起一根短暫的水柱……
這是一種警告,也是一種……交流。
倭國老船長暗罵一聲,同樣下令還擊,也是打了一炮。
做完這個動作,倭國關船率先開始轉向。
而對面的朝鮮船隻,也幾乎同步地開始轉向,向著巨濟島方向駛去。
沒有廝殺,沒有接觸。
就像兩頭在領地邊界相遇的猛獸,互相齜牙低吼一番,然後默契地各自退開。
他們都清楚,一旦真的交火,很可能演變成一場追逐戰。
倭船害怕被聞訊趕來的朝鮮主力艦隊纏住,葬身在這片冰冷的海域。
朝船也同樣擔心附近是否有倭國的埋伏或更大的巡邏編隊。
這種脆弱的、冰冷的默契,是在無數次小規模接觸和流血後形成的。
只要對方不越過那條心理上的“線”,不試圖衝向己方的核心海域,就儘量避免死鬥。
活下去,等待大局的變化,成了雙方底層指揮官和士兵心照不宣的生存法則……
第1006章 明倭戰爭 13
朝鮮,釜山浦明軍大營。
與對馬島的壓抑喧囂不同,這裡的氣氛顯得沉穩而有序,但也透著大戰前的凝重。
營壘堅固,哨卡嚴密,操練的號子聲此起彼伏。
經過李成梁數年心血整頓訓練的朝鮮陸軍,雖不敢說已是百戰精銳,但軍容嚴整,號令分明,早已非昔日吳下阿蒙。
中軍大帳內,炭火盆燒得正旺,驅散了朝鮮冬日的寒意。
李成梁鬚髮已大多花白,但腰板依舊挺直,眼神銳利如鷹。
他坐在主位,聽著幾名心腹幕僚和朝鮮將領彙報近日軍情,特別是對馬島的動向和海上的零星接觸。
“……綜上,倭寇雖仍不斷增兵對馬,但其糧草轉咭扬@疲態,海上巡邏亦愈發謹慎,不敢輕易越雷池一步。九鬼嘉隆,似已被我軍與巨濟島牢牢鎖住。”一名幕僚總結道。
李成梁微微頷首,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目光卻投向懸掛的巨大海圖,落在了對馬島與九州本土之間的那道海峽上……
他有一個想法。
已經存在腦海中幾個月了。
不過,他從未提及過。
“鎖住?”他緩緩開口,聲音沉穩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燥熱,“僅是鎖住,還不夠。十數萬倭軍囤積對馬,每日人吃馬嚼,消耗驚人。若能將其與本土聯絡徹底切斷,令其糧盡援絕,不需我軍強攻,其對馬島必不攻自亂!屆時,島上倭寇縱有十萬之眾,亦不過是我軍砧板上之魚肉,可任意宰割!”
帳內眾人聞言,皆是一震。
切斷對馬島與本土的聯絡?
這可是一個極其大膽,甚至可稱狂妄的想法!
這意味著要將戰火蔓延到整個朝鮮海峽,甚至逼近倭國本土海岸,進行一場大規模的海上封鎖戰……
可朝鮮的水師力量拱衛海疆,都已經多少有些力不從心。
一名幕僚面露難色:“帥爺明鑑,倭國水軍實力猶存,且對馬海峽寬闊,風浪無常。我軍水師雖經整頓,擴充,然欲行全面封鎖,恐力有未逮啊。一旦分散兵力,反易為倭寇所乘。”
“本帥豈不知此計艱險?”李成梁目光掃過眾人,“若在數月前,此確為妄念。但如今……”
他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寧波水師屢襲倭國本土,焚其港口,戮其守軍,已令倭寇沿海風聲鶴唳,自顧不暇!此乃天賜良機!”
他站起身,走到海圖前,手指重重地點在對馬島與九州之間:“倭寇之命脈,繫於海撸∑浔就猎庖u,後勤已顯混亂,守備力量必被牽制。”
“若此時,我能奏請朝廷準允山東水師主力甚至部分浙兵水師,大膽東進,不再侷限於支援巨濟島,而是直出對馬海峽,縱橫於對馬與壹岐、對馬與筑前之間的廣闊海域!專事截殺倭國呒Z船隊,摧毀其港口設施!”
他的聲音因激動而略微提高:“如此,對馬島便是死地!九鬼嘉隆縱有通天之能,也只能困守孤島,坐以待斃!”
“而我軍,則可穩坐巨濟,以逸待勞。快則一年,慢則兩載,倭寇必潰,屆時……兵臨對馬,獲得大勝,亦非不可能!”
帳內一片寂靜,只有炭火噼啪作響。
所有人都被李成梁這宏大的戰略構想所震撼。
這已超越了穩妥的防禦消耗戰,是一場豪賭,賭的是大明願意進一步擴大戰爭規模,賭的是水師有能力完成這艱鉅的封鎖任務,賭的是倭國內部會先於朝鮮崩潰……
李成梁深吸一口氣,坐回位置,臉上泛起一絲不正常的紅暈,但眼神卻異常明亮。
他年事已高,身體雖尚硬朗,卻深知歲月無情。
這場戰爭,是他晚年最大的功業,也可能是最後一件。
他渴望一場乾淨利落、足以名垂青史的大勝,而不是一場曠日持久、最終可能被後人評價為“慘勝”的消耗戰。
穩妥的拖字訣,勝利固然可期,但那勝利的果實,他擔心自己未必能活著品嚐到。
怎麼說,他也到了年齡,今天晚上睡得舒服,無痛無災,明日都可能醒不來。
而若能促成此“困島鎖海”之策,一旦成功,其功勳將遠超固守……而且,取得全面勝利的時間,也會被大大的縮減。
大明,北京城,乾清宮中。
地龍燒得正旺,溫暖如春,與外間北京的凜冽寒冬恍若兩個世界。
濃郁的墨香與淡淡的檀香味混合在一起,瀰漫在空氣中。
御案之上,奏章堆積如山,但其中一份來自朝鮮前線,李成梁加急呈送的奏疏,被單獨放在了最顯眼的位置。
朱翊鈞端坐在御案之後。
他已年至而立,歲月的沉澱和至高權力的浸潤,讓他面容輪廓愈發分明,只是那微微蹙起的眉頭和眼神中偶爾閃過的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透露著處理龐大帝國政務的辛勞……
他剛剛批閱完一份來自西北的捷報。
西進策略成效顯著,大明王師已牢牢掌控了庫爾勒等要地,屯田、築城、設定官吏……一系列舉措正在將那片曾經戰火紛飛的土地逐漸納入帝國的有效治理之下,絲路咽喉再現繁榮可期。
這份功業,足以在史書上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也讓朱翊鈞心中頗感欣慰。
然而,他的目光最終還是落在了李成梁的那份奏疏上。
東線,終究是另一番光景。
朝鮮戰事,像一塊投入水中的巨石,起初激起千層浪,如今卻似乎陷入了泥沼。
雖然憑藉李成梁的經營成功將倭寇主力鎖在對馬島,巨濟島防線穩如磐石,甚至寧波水師屢次出擊襲擾倭國本土,取得了不小的戰果,挫傷了倭寇銳氣。
但……終究未能取得一場決定性的、酣暢淋漓的大勝,徹底解決倭患。
戰爭仍在持續,每一天都在消耗著大明的錢糧……
不過,從戰事開始,一直到現在,朱翊鈞都沒有催促過李成梁,想要近期獲得戰果,他一直穩坐釣魚臺,即便朝鮮戰爭陷入僵局,他的主要精力還是放置在官立蒙學之上……
第1007章 明倭戰爭 14
官立蒙學也推行一年了,在這裡面發生的問題,也是非常多的,最主要的還是整合。
不過,天子一心撲在官立蒙學上,這一點是出乎所有官員們意料外的事情。
朝鮮在打仗,寧波外海也有戰事,今年的海收要比去年遞減了兩成。
可天子一直都不急,從未催促過戚繼光,李成梁兩人。
甚至依然將官立蒙學這件事情,當作大明朝的頭等大事來做。
這一年,他不僅去了北方的各個蒙學點,甚至,還出現在了正在上課的課堂外,帶著自己家老六,跟孩子們聊天,跟先生們暢談,氣氛融洽之極。
北方的學田,這一年 ,天子都跑了七八處……都是豐收時節去的。
看收成,問佃農,深入田間。
天子與他家老六的皮膚都曬黑了不少。
就這樣說吧,皇帝登基也馬上二十年了,從來沒有在一件事情上這般上心過,好像是要當作一生的事業來做的。
對於教育,朱翊鈞是有著自己遠大的目標的。
他在今年年初的時候,曾經派遣大量使團前往西夷,在駐英格蘭國使陳平的幫助,以及在西方最親密朋友英格蘭女王的協調下與積極推動下,在萬曆十八年的九月,成功進入牛津大學。
這批使團,非常特殊。
具有官方背景的只有三人,其他的都是十五六歲的少年郎,且大多數都是浙江人……
朱翊鈞之所以這麼用心的推動官立蒙學,就是在為未來佈局。
他要在萬曆三十年前後,在國內建立數座大學堂……海事,軍事,水利,法治,農業,以及科學等學科……
朱翊鈞為此籌劃了整整一年。
大明朝在官本位的特殊國情下,想要建立這種大學堂,就必須要擁有官方背景,背景小了,都不好推進。
為此,朱翊鈞甚至想讓內閣首輔擔任以後,成立的北京大學堂的名譽山長。
而在南方設定的大學堂,也要有當地巡撫,總督擔任名譽山長。
至於關乎軍事的大學堂,就要有大都督擔任名譽山長,各個退休的將領,在自己擅長的領域中,教導學子。
萬曆三十年左右,朱翊鈞想要成立六座大學堂,現在派出去上百名十五六歲的少年前往牛津大學,就是等他們二十五六歲後,回國將經驗帶回來。
雖然,朱翊鈞對於這些高等西式教育的執行,也算了解,可他當時經歷的那些,太過超前了,現在的大明朝根本不適合,即便往後倒退,也難以找到最為合適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