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朝局動盪的禍源……
朱翊鈞的目光卻越過他們,投向課室窗外那片孕育著希望的田野,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和深遠的謩潱骸爸袠袣v練之後,待到澍兒年近三旬,心智成熟,識見廣博之時……”
他頓了頓,丟擲了那石破天驚的下半句:“朕還要讓他外放地方!”
“外放?!地方?!”
申時行和張學顏再也控制不住,幾乎是失聲驚撥出來。
兩人臉色瞬間煞白,如同聽到了最荒誕不經的囈語!
讓儲君、未來的天子,離開中樞,離開京師,去擔任地方官……
這不是取亂之道嗎。
兩人心亂如麻,看向天子,一個念頭出現在了張學顏的心中。
陛下當明君,馬上就要做了小二十年了,難不成年齡到了,血脈覺醒,開始搞事情了……就跟世宗皇帝到了年齡,開始瘋狂修道,穆宗皇帝到了年齡,開始瘋狂問香。
“不錯!”
“或為一府知府,任期,四到五年!”
“必須實任!”
“非是遙領虛銜!朕要他親自坐堂斷案,親自巡行田畝,親自體察民瘼,親自與那些胥吏、鄉紳、生員、乃至販夫走卒打交道!”
“朕要他親眼看看,朝廷的德政是如何在地方施行的,又是如何被層層盤剝扭曲的!”
“朕要他親耳聽聽,那升斗小民的哀嘆與期盼!”
“更要緊的是,朕要他親手去治理一方,嘗一嘗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滋味,也嚐嚐那掣肘艱難、百事纏身的苦楚!”
“唯有如此,日後,他才知道何為‘民’,何為‘官’,何為‘治’!才知道這江山社稷的分量!”
朱翊鈞的話語,如同重錘,一下下砸在申時行和張學顏的心坎上。
這……這簡直是亙古未聞!
徹底顛覆了“天家貴胄,不履賤地”的千年鐵律。
儲君本應深居九重、唯務典學,這才是祖宗家法啊。
而天子的想法,簡直是離經叛道。
聽著朱翊鈞的話後,兩人彷彿看到了儲君身著七品鵪鶉補服,在地方衙署升堂理事,與三教九流周旋的景象……
這畫面,衝擊力太大,讓他們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階級!
身份!
體統!
安全!
讓儲君置身地方,萬一……萬一有個閃失,如何是好?
即便是儲君安全無憂。
那萬一,在京的天子有了事呢?
他們看向朱翊鈞時,看到的只有一張無比堅毅、目光灼灼如火的側臉。
那神情,絕非一時興起的狂想……
朱翊鈞似乎感受到了兩位重臣內心翻江倒海的巨浪和無聲的抗拒。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如電,直視著申時行和張學顏那震驚到失語的臉龐:“二位愛卿,可是覺得朕……過於跳躍?有違祖制?甚或……荒誕不經?”
他的語氣平靜,卻蘊含著巨大的壓力。
申時行和張學顏猛地驚醒,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申時行趕忙說道:“臣……臣等不敢!陛下深诌h慮,為江山社稷計,為……為殿下將來計,用心良苦!臣等……唯有歎服,不過……不過……”
他聲音乾澀,話語蒼白,此時此刻,任何勸阻的言辭都無法說出口來。
而閣老都無法勸阻,張學顏也斷然沒有其他的話要說。
當然,這個時候天子所說的話,是在鄉野間說出口的,到底是謩澰S久,還是臨時起意……
兩個人都不清楚。
此時也只能當作,天子臨時起意,回到了宮中後,明白九重天之上,與鄉野之間的區別後,再改主意。
朱翊鈞看著跪伏在地、身體微微顫抖的兩位股肱之臣,目光深邃。
他知道這構想驚世駭俗,阻力如山。
但他更清楚,一個只知深宮權術、不諳民間疾苦、不通實務咿D的皇帝,於國於民,絕非幸事。
他扶起兩人,語氣緩和了些,卻依舊堅定:“朕知此事幹系重大,皆需爾等與朕,從長計議,細細斟酌,擬定萬全之策。然此乃朕為大明千秋計所定之方略,斷不可易,今日之言,爾等謹記於心,待時機成熟,再議不遲。”
“臣……遵旨!”申時行和張學顏深深一揖,聲音帶著難以言喻的沉重與一絲茫然。
他們知道,今日這鄉野蒙學課室中的一番話,已在帝國未來的權力圖譜上,投下了一道漫長而充滿未知的陰影……
幸得這是數十年後的事情了。
數十年後,兩個人想必早就該致仕了。
陛下這柄為儲君打造的、欲使其深入骨髓瞭解國情的“礪劍”,究竟是開盛世新局的聖器……
還是攪動朝野風雲的兇刃?
無人可知。
即便是天子,自己也不知道。
而一旁的朱常澍卻是非常興奮……想來,聰明的他,也能夠聽懂自己父皇在說什麼。
朱翊鈞不再多言,他最後看了一眼這間簡陋卻承載著帝國未來一絲微光的課室,隨後轉身,大步走出了房門。
微風吹過新翻的泥土,帶著青草的氣息,遠處田野上,已有農人開始備耕……
而此時的朱翊鈞雖然不到三十歲。
但他也開始,備耕了……
第978章 開學……
萬曆十七年九月的風,已褪去了盛夏的燥熱,帶著初秋的爽利,掠過北直隸、山東、河南、山西廣袤的田野與村鎮。
清晨的薄霧尚未散盡,無數條鄉間土路上,卻已湧動起一股不同尋常的熱流。
一個個穿著粗布短褂、打著補丁,或新漿洗過的舊衣,臉蛋洗得未必乾淨卻帶著緊張與好奇神情的農家孩子,被他們的父母牽著手,或推搡著後背,朝著鎮子走去。
他們的目標是鎮子旁邊新建起的屋舍……
北直隸,順天府大興縣柳林屯蒙學,嶄新的黃泥牆在朝陽下泛著柔和的光,青灰瓦頂的學堂前,擠滿了人。
保長趙老栓嗓子都喊啞了:“排好隊!排好隊,別擠!都聽先生的!”
一個穿著半舊青色直裰、面容清癯的中年秀才,努力板著臉維持秩序,眼中卻難掩激動。
他身旁站著兩個年輕些的秀才,同樣緊張又期待。
“狗娃!別揪二丫辮子!再搗蛋把你攆回去!”一個黑臉漢子低聲呵斥自家兒子。
“娘……俺怕……”一個小丫頭緊緊攥著母親的衣角,怯生生地看著陌生的屋子和人。
“怕啥!有饃吃!有先生教認字!天大的好事!”婦人用力把女兒往前推了推,粗糙的手在女兒頭上揉了揉,眼神裡是樸素的期盼:“好好學,將來……將來別跟你爹孃似的,土裡刨食……”
因為是新鮮事物,再加上管飯,有很多百姓,把自己家的女娃娃也送來了。
對於秀才老師們來說,他們還是秉承著女子不才便是德的教統,但他們沒有辦法,只能接受。
因為是否接受女童入學,在兩個月前,已經鬧得沸沸揚揚,各種不同的意見,都擺到了天子的面前了。
陝西西安府的學舍外一個梳雙丫髻的女童揹著布書袋,被母親牽著站在報名處,青布小褂洗得發白。
其母親忐忑,女童也是充滿畏懼。
實際上,這個母親讓自己的女兒過來讀書,也是沒有辦法之舉,其夫早逝,她只能在城中為人洗衣服賺取家用,根本沒有時間照顧自己的女兒。
官立蒙學,管兩頓飯,還能讀書認字,她便壯著膽子,帶著女兒去報名了,沒想到,引起了軒然大波。
這是陝西首例女童求學的案子,訊息層層遞上去,竟在地方官署裡掀起了軒然大波……
“荒唐!自古‘女子無才便是德’,婦道人家當以針黹持家為本,進學堂與男童同讀,成何體統?傳出去豈不是讓人笑我大明禮法崩壞?”
這是主流的想法。
但也有一些官員認為:“陛下設官學本就是‘普惠孩童’,並未明言僅限男童。再說女童讀書識理,將來持家理事也更周全,未必是壞事。”
對此反駁:“孔聖人尚且言‘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讓她們拋頭露面進學堂,將來心思活絡了,反倒是家宅不寧的根由!此事絕不可開先例!”
爭論像野火般燒遍四省官署。
反對者振振有詞,搬出《女誡》《內訓》,說“女子識字多思,易生外心”,更有人直言“若開此例,將來女子效仿男子科舉、干政,國體何在?”
他們態度強硬,甚至聯名上書,稱“此舉違背祖制,恐傷風化”。
偶爾有幾個官員試圖辯駁,說“陛下新政本就求變,女童讀書亦是教化”,或是“農戶家的女娃識得字,至少能看懂官府告示,免得被奸人矇騙”,但聲音總顯得底氣不足,遇上對方引經據典的駁斥,往往便訥訥地閉了嘴。
這場爭論從州府鬧到布政司,又從各省督撫衙門遞到了內閣,足足拖了一個多月。
最後,兩份截然相反的奏疏擺在了乾清宮的御案上——一份是四省超過半數官員聯名上奏的《請禁女童入官學疏》。
另一份則是內閣學士司汝霖小心翼翼附上的《論蒙學無分男女疏》。
在乾清宮中,朱翊鈞翻著奏疏,眉頭越皺越緊。
殿內侍立的官員大氣不敢出,只見天子忽然將奏疏往案上一拍,龍椅上的鎏金紋飾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女子無才便是德’?”朱翊鈞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壓人的怒氣:“這話是誰說的?朕怎麼沒在太祖爺的祖訓裡見過?”
階下官員齊刷刷跪倒,一名禮部的官員聲音發顫:“陛下,此乃古禮……”
“古禮?”
“朕設官學,是為讓天下百姓識文斷字,知禮儀,明法度,何曾說過只許男娃學,不許女娃學?百姓家的爹孃願意送女兒來讀書,是信得過朝廷,信得過朕!”
“你們倒好,在這裡拿著幾句酸文腐語嚼舌根,攔著人家求學的路——朕問你們,這官學是給你們開的,還是給天下百姓開的?”
他猛地停在御案前,聲音陡然提高:“傳朕旨意!四省試點官學,凡百姓家適齡孩童,無論男女,皆可報名入學!地方官署若有拒收者,以瀆職論罪!”
頓了頓,他掃過階下噤若寒蟬的官員,語氣裡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人家爹孃都不嫌自家女兒拋頭露面,你們這幫外臣倒替人家操起心來了?”
“往後這種雞毛蒜皮的爭執,不必再遞到朕面前——朕的朝堂,要議的是軍國大事,不是誰家女娃該不該讀書!”
實際上,富貴人家的女兒,都是專門請了老師到府上教書識字的,無才便是德,這是給老百姓定下的。
御案上那份《請禁女童入官學疏》被風吹得微微顫動,終究是無人再敢提起……
山東,濟南府歷城縣張家莊蒙學,莊頭張老財捐了祠堂旁邊一塊好地建的學堂,此刻也人頭攢動。
一個鬚髮花白的老廩生,穿著漿洗得發白的儒衫,顫巍巍地站在門口,看著眼前這群泥猴似的孩子,捋著鬍鬚,眼神複雜。他身後兩個年輕秀才倒是精神抖敗�
“都靜一靜!聽王老先生訓話!”莊頭吆喝著。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今日爾等入此蒙學,乃皇恩浩蕩!須得尊師重道,用心向學!莫負了朝廷,莫負了父母!”
孩子們大多聽不懂,只覺老先生說話嗡嗡響,很有氣勢,一個個屏息靜氣,小臉繃得緊緊的。
河南,開封府祥符縣李家鎮蒙學。
學堂建在官道旁一處廢棄的驛站舊址上,修葺一新。
一個精瘦幹練的中年秀才,顯然是此間主事的“山長”(管事),正拿著花名冊點名。
“李栓柱!”
“到!”一個拖著鼻涕的男孩響亮地回答。
“張大牛!”
“俺在!”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跳著腳舉手。
秀才點點頭,合上名冊,環視著下面幾十張或興奮或茫然的小臉,朗聲道:“從今日起,爾等便是此間學子!學規第一條:晨鐘響起,必至學堂,不得遲到!第二條:尊師重道,先生問話,必恭立回答!第三條:友愛同窗,不得鬥毆辱罵!都記住了嗎?”
“記——住——了!”孩子們參差不齊地喊著,稚嫩的聲音在初秋的晨風裡飄蕩。
山西,太原府陽曲縣周家堡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