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父皇,兒子在這裡當個教書先生?倒也不是不可,但兒子當個兩三年的先生,便要做山長。”
“當了山長之後,要管先生、管廚子、管賬房採買,還要跟鄉里的保長、縣裡的老爺們打交道……兒子要做,就做這整個蒙學的‘山長’!”
明代地方官學或大型書院負責人常稱“山長”或“學正”,此處用於規模較大的蒙學負責人……
不過,山長還有隱士的意思,在這官立蒙學的校長稱作為山長已有些過了。
不過,朱常澍他此時瞭解的內容不多,只當山長便是校長。
朱翊鈞聞言,眼中笑意更深,帶著考較,“你可知這山長要做些什麼?擔子可不輕。”
“兒子知道!山長就是管總的!要管先生們好好教書,不能偷懶誤人子弟,要管賬房先生把朝廷給的米糧錢鈔都用在娃娃們身上,不能剋扣,要管廚子把飯食做得乾淨管飽,還要管著娃娃們別打架鬧事,好好唸書。”
“更要緊的是,得讓這蒙學順順當當的,真正把朝廷的恩典落到每個娃娃頭上,讓老百姓都念著父皇您的好!”
他越說越流利,眼神晶亮,最後還不忘把話圓回父皇最關心的地方。
“哈哈哈!好!有志氣!”
朱翊鈞龍顏大悅,伸手在兒子肩頭重重一拍:“做先生是雕琢璞玉,做山長是掌舵一方!朕準了!待你學問再紮實些,身體再壯實些,朕就讓你到這樣一處蒙學來,好好做幾年山長!”
“幹得好了,朕給你記功!將來,給你實打實的官做……讓你做個總山長……”
朱翊鈞這話說得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顯然並非一時興起的戲言。
話音落下,課室門口的空氣彷彿凝滯了一瞬。
申時行垂手侍立,面上依舊是恭謹沉穩的風範,但那雙深邃的眼眸深處,卻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光芒。
欣慰、激賞,如潮水般湧動——皇子殿下年方十歲,便能有此擔當、此格局,更難得的是那份體察下情、著眼實務的心思,再加上還能討的上心,不錯不錯……
然而,欣慰激賞之下,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也悄然浮起。讓未來儲君,大明的嫡長子,親臨這鄉野之地,與泥腿子的孩子、落魄的秀才、甚至廚子賬房為伍?
這……這豈非混淆了天家血脈的尊貴?
打破了千百年森嚴的等級?
教化萬民自是聖德,可儲君親涉微末……怎麼想都感覺有些不對勁。
而朱常澍的話,倒是給朱翊鈞提了醒。
官立蒙學的行政,是掌握在地方手中的,也就是說,他們想安排誰來管事,誰就能管事。
這感覺有些不妥當。
“山長……”朱翊鈞咀嚼著這個稱呼,目光下意識地再次掃過這間課室,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山長之名,古已有之,多指那些隱居名山、主持一方書院、學養深厚、德高望重的鴻儒隱士。
其門下弟子,或為求取功名計程車子,或為鑽研學問的英才。
即便是地方官學的主事者,也稱“教諭”、“訓導”,罕用“山長”。
用這個帶著濃厚隱逸與學術色彩、甚至有些超然意味的稱謂,來稱呼一個管理百十個農家稚童開蒙、管著廚子賬房採買的基層學官?
朱翊鈞心中失笑,這確實有些名不副實,甚至……有些滑稽了。
澍兒到底年幼,只知“山長”似乎是管事的,便拿來用了。
但澍兒這看似童稚、不甚貼切的話,卻也引來朱翊鈞的一段沉思。
是啊!
這遍佈四省、近四百處的官吏蒙學,每一處都是一個不小的攤子!
有學生、有先生、有廚子、有賬房,每日消耗錢糧米麵,牽扯地方官吏。
這掌管一學庶務的“管事”之位,權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他手中握著朝廷撥付的錢糧,管著學童的飯食,甚至能左右先生的去留。
這個位置,若任由地方官隨意安插親信、鄉紳把持,會如何?
這長而久之,不把朝廷的恩典,變成了一樁生意。
一樁地方上的生意。
朱翊鈞腦中瞬間閃過無數可能,剋扣學童口糧,中飽私囊;任用不學無術之徒濫竽充數,將蒙學變成地方勢力盤剝鄉里、安插人手的工具,甚至,藉機向那些滿懷希望的農家父母伸手索賄……
如此一來,他耗費心力、頂著壓力推動的這樁“千秋功德”,豈非成了滋養地方蠹蟲的溫床?
成了敗壞朝廷聲譽的淵藪?
吏治,吏治!
萬事皆繫於吏治!
這蒙學之政,根基初立,人事權柄,必須牢牢抓在朝廷手中,不能假手地方……
一個清晰的構架,在他帝王心術的權衡下迅速成型。
“申愛情,張卿。”朱翊鈞的聲音恢復了慣有的沉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目光轉向侍立一旁的申時行和張學顏。
兩人心頭一凜,立刻躬身:“臣在。”
“皇兒所言‘山長’雖不恰,卻也點醒朕一事。官吏蒙學,乃朝廷新政,惠及萬民稚子。然學中庶務,牽涉錢糧、人事、教化,干係重大。”
“若其主事之人,任由地方委派,良莠不齊,恐生弊端,反汙新政清名,辜負朕心。”
朱翊鈞踱了兩步,手指輕輕敲擊著粗糙的講桌邊緣,發出篤篤的輕響,如同定音的鼓槌:“朕意,於吏部之下,專設一司,統管天下官吏蒙學、社學乃至日後可能興辦之官學人事、考績、升遷諸事……”
“此司主官,秩比侍郎,直隸於禮部尚書……”
“分設兩人,為左右山長……”
第976章 “太子為官”
“左山長?右山長?”
申時行和張學顏同時一震!
饒是他們宦海沉浮、見多識廣,也被皇帝這跳躍而大膽的構思驚住了,以“山長”之名,冠於禮部之下、秩比侍郎的實權高官之首?
打破了千百年來官職命名的陳規。
實際上,大明朝是有自己官學這一整套的流程,與行政體系,歷朝歷代,大致如此。
國子監掌管全國官學教育,尤其是最高學府“國子學”的教學、祭祀、生員管理等事務,相當於中央官學的最高管理機構。
祭酒為國子監的行政長官,負責總理監務、主持講學等,下設司業協助祭酒工作,分管教學與行政。
但這是中樞最高學府,也只只佔了一個名義,他們可沒有職責去管理下面的官學。
而地方官學管理體系,與地方聯絡密切,府學、州學、縣學,管理許可權分散在地方行政體系中,無專門的獨立管理機構, 地方行政長官對本地官學負有總責,包括經費、校舍修繕、學官任擴音名等……
除此之外,中樞能插上手的就是,不定額,不定製的提學官。
由中央委派的提學御史或提學副使,巡視地方官學,督查學風、考核學官與生員,擁有監督地方教育的實權,但非專職管理機構……數年也只有一次巡查,深入不了根本。
可以這樣說,大明朝對於教育管理這一塊,跟宋朝的區別並不大。
中央官學核心管理權在國子監,地方官學則由地方行政長官與專職學官共同管理,監督權歸提學官。
這種體系下,官學管理與行政、監察體系深度繫結,缺乏統一的全國性教育行政機構。
而此時天子當著張學顏,申時行二人面前提出來的左山長,右山長職務,在正式的規劃中,當然不可能只侷限於管理官立蒙學,這不殺雞用牛刀了。
而是要將朝廷整個中樞於地方教育,建立由上而下的管理機構。
朱翊鈞彷彿沒看到他們的驚愕,繼續沉穩地說道,每一句都在勾勒著這個新衙門的藍圖:“左、右山長,掌天下官學山長,即各學管事之銓選、考課、黜陟!”
“各府、州、縣蒙學、社學主事之人,無論其原本身份是退職官員、地方名宿還是有功名的秀才,皆須由禮部此司提名,方得任命,其考績優劣,升遷路徑,亦由此司定奪,地方官吏,無權擅自委派、更替……”
“左山長”、“右山長”這看似古怪稱謂背後的深意——既借用了“山長”管理教學事務的傳統意象,又明確將其提升為朝廷命官,納入嚴密的官僚體系!
這是要在舊瓶裡,裝入徹底掌控的新酒……
申時行,張學顏兩人片刻之後,都已經明白其中深意。
陛下對吏治的洞悉和對新政根基的維護,已到了纖毫畢現的地步……
張學顏則是心頭巨震之餘,迅速開始盤算利弊得失。
好處顯而易見:能最大限度防止地方染指學政,確保恩典落實,維護朝廷威信。
但……增設一部級衙門,左、右山長及其屬官俸祿、衙署開支,又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而且,這等於在禮部這個本就權重無比的衙門裡,又楔入了一個相對獨立、直接聽命於皇帝的強力機構……權力格局將發生微妙變化。
他張了張嘴,想提一提錢糧規制,可轉念一想,又停了下來,現在皇帝陛下對戶部尚書都有固定認識了,就是,只會哭窮。
片刻後,張學顏終究還是將話嚥了回去,化作深深一揖:“陛下聖明燭照!設立專司,統管學政人事,乃固本清源之策!臣……深以為然!”
申時行在旁也道:“臣也贊同了,不過這個事情,還需細細謩潱従復菩校灰瞬僦^急……”
朱翊鈞微微頷首,對兩位重臣的反應還算滿意。
他再次看向兒子朱常澍,目光深邃:“澍兒,聽見了?你將來長大了,要做的,可不是這小小一處蒙學的‘山長’了。要做,就做那統管天下官學、為朝廷選拔賢才、守護教化根基的‘山長’……”
“是左是右,看你的本事!”
“這擔子,可比管幾個廚子賬房,重了千倍萬倍!”
朱常澍似懂非懂,但他敏銳地捕捉到了父皇眼中那前所未有的鄭重期許,以及申師傅和張師傅臉上那難以掩飾的震驚與歎服。
他挺起胸膛,小臉上滿是認真與躍躍欲試的光彩,用力點頭:“兒子記住了!兒子一定好好學本事,將來替父皇管好天下所有的學堂,讓普天下的娃娃都念書,都念著父皇的好!”
朱常澍那聲清脆響亮、申時行面上維持著帝師應有的沉穩恭謹,嘴角卻難以抑制地泛起一絲帶著寵溺與無奈的苦笑。
他心中暗道:“我的殿下啊,您可是天命所歸的嫡長子,將來要繼承這萬里江山、統御兆億黎民的,那皇極殿上的龍椅才是您的歸宿,這‘管天下學堂’的差事,不過是陛下激勵您向學、體察下情的一時之言罷了……”
他下意識地抬眼看向皇帝,想從天子臉上捕捉到一絲對童言無忌的寬容笑意。
然而,他看到的,卻是朱翊鈞眼中那異常認真、甚至帶著某種灼熱光芒的鄭重期許!
那目光牢牢鎖定在朱常澍稚氣未脫卻神采奕奕的小臉上,絕無半分戲謔之意!
這個時候,申時行心中有了半分疑惑,看陛下的臉色,不像是在說笑啊。
“好!說得好!”朱翊鈞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力。
他上前一步,溫熱寬厚的手掌再次重重按在兒子尚且單薄的肩頭,彷彿要將這份沉甸甸的期許烙印下去。
“皇兒有此心志,朕心甚慰!記住你今日的話!這‘管天下學堂’,絕非虛言!”
他微微側身,目光如炬,掃過神情瞬間凝滯的申時行和張學顏,語氣沉緩卻字字千鈞,如同在宣示一項既定國策:“申愛卿,張愛卿。澍兒乃朕之嫡長,深宮高牆之內,所聞所見,終有侷限。欲承社稷之重,必先明生民之艱,知吏治之要,通政務之繁!”
申時行和張學顏心頭劇震……
陛下要玩真的……
真的讓太子當官……
第977章 戲言?
張學顏,申時行心中大為震驚,不過,更震驚的事情還在後面。
這裡不是北京城,不是乾清宮,而是民間的一處新興的學堂,遠離了最高權力殿堂的束縛,一向沉穩的天子,像是一個普通的年輕人一般,開始說一些讓傳統觀念無法容忍的事情。
朱翊鈞彷彿沒看到他們眼中翻騰的驚濤駭浪,繼續沉穩地說道,每一個字都在顛覆著千百年來森嚴的儲君培養鐵律:“朕實際上想了很長時間了,待皇兒年齒稍長,學問根基紮實之後,便讓他先到學堂當個兩三年的教書寫生,二十歲入朝觀政!”
“六部諸司,皆需輪轉歷練!”
“非止旁聽,更要親理庶務!”
“朕要讓他知道,朝廷一道旨意如何擬定頒行,國庫一粒米、一枚錢如何徵繳支用,邊關一兵一卒如何調遣糧秣,刑名獄訟如何明斷秋毫,河工漕呷绾尉S繫國脈……”
“嘶……”張學顏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幾乎站立不穩。
讓儲君在六部輪值,親理庶務。
這等於讓未來的皇帝在登基前,就深度介入、甚至實際掌控了帝國最核心的行政咦鳎�
這……這不好吧。
大明延續兩百年的權力格局也會發生徹底的變化。
申時行竭力穩住心神,但指尖已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陛下這構想,何止是突破,簡直是翻天覆地!
讓儲君在六部輪值,這固然能使其通曉政務,但其間權力如何交接……
如何避免儲君過早形成自己的班底、甚至與現任重臣產生衝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