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朝廷予爾等田地,免爾等賦稅,是恩典,是慈悲!非是爾等可據為己有、視同私產的囊中之物!”
“‘根基’?爾等的‘根基’,便是盤踞在這皇天后土之上,吸食民脂民膏,養得腦滿腸肥,卻連幾千畝養蒙童、育英才的學田都吝於割捨……”
“這‘根基’,是貪!是蠹!是忘恩負義……”
王世猛地環視全場,目光掃過那些驚駭欲絕、面無人色的面孔,最終落回被他刀鋒鎖定的慧明臉上,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宣告最終的審判:“今日,本官持王法而來,爾等若再執迷於這蛀空國本的‘根基’,再敢吐出半個‘不’字,便是公然帜妫⌒瓮旆矗砣恕 �
“在!”殿外如狼似虎的親兵齊聲應和,聲震屋瓦!
“半個時辰後,他們若不交出地契文書,封寺,拿人……”
王世突然暴怒。
這讓大雄寶殿中間這些僧侶,各個大吃一驚。
無言趕忙開口,想著安撫一下這位公門的將軍:“請將軍……暫收刀兵。地契……存於秘庫,小僧即刻便去取來獻上!只求將軍……念在佛祖慈悲……”
“本官沒空聽你念經!”
“現在!立刻!去取!半個時辰!本官只給你半個時辰!”
“時辰一到,本官若見不著地契,放在這香案之上……就別怪本官這藏汙納垢之所,掘地三尺,自己找……”
無言對著王世揚,再次合十:“將軍……稍候。”
聲音低啞,如同枯葉摩擦。
說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轉身,離去。
原本還想多說什麼的監寺,幾個首座,現在也不敢多說什麼。
不到半個時辰,無言的身影重新出現在大雄寶殿中。
他雙手捧著一個深紫色的檀木匣子,隨後將,木匣子按照王世的吩咐放在香案上。
無言緩緩開啟檀木匣。
匣內,是厚厚一疊泛著歲月沉黃光澤的紙張,密密麻麻記載著田畝位置、四至、面積,這便是少林寺名下四千畝最膏腴、產出最豐的水澆地契……
也是這幫首座高層吃的肥頭大耳,賴以富貴的“根基”之一!
寺田也不交稅,這也是為何朝廷想增設學田之時,內閣首輔申時行第一個就想到了寺廟的寺田,學田不交稅,為了鼓勵百姓承保,收取的也是低於市面的地租,就是為了保正連貫性,也不至損害朝廷的權益。
無言將那一疊浸透了無數佃農血汗、象徵著巨大財富的紙張,捧了出來……
“將軍……”
“此……乃少林寺名下少室山下四千畝田地……地契文書,請將軍……驗看……”
正道是個能言善辯的,剛剛跟王世說的那些,確實讓他心生了幾分忌憚。
可正是因為有了幾分忌憚,此時才更加憤怒。
王世走上前,帶著勝利者的姿態:“大師,我娘對我說過,我從小就有佛相,所以,你跪下獻地。”
說這話的時候,他看也沒看無言一眼,只是抬頭看著佛像。
無言聞言,絲毫沒有遲疑,雙膝跪下,將地契高舉於頂,而王世冷笑一聲後,一把抓過無言手中那疊沉甸甸的地契,粗魯地、漫不經心地翻看了幾下,確認無誤。
他隨手將地契丟給身後一名親兵,如同丟棄一堆廢紙。
“哼,”
“早知要跪著交,何必當初站著爭?自取其辱!”
大明萬曆十七年三月,河南嵩山少林寺,獻田四千畝為學田。
一紙地契,輕若鴻毛,重逾千鈞。
它抽走的不僅是田畝,更是千年古剎盤踞於帝國肌體之上、吸食膏腴的根鬚之一。
佛前的長明燈,火苗依舊微弱地跳躍著,映照著金身佛像低垂的眼瞼。
那亙古的悲憫目光下,此刻彷彿也蒙上了一層對貪婪終有盡時、王權終不可違的冰冷漠然。
山門外,歷代帝王敕封的巍峨石碑在破曉的微光中沉默矗立。
學田已割,餘痛未絕……
地方官府對於少林寺的拿捏,並沒有結束。
地方官府彷彿得了無聲的指令,對這座千年古剎的“關照”,從獻田這日起便再未停歇。
被扣在開封府的少林寺方丈,這老傢伙還真的有事,被府衙查了出來,誰能想到少林方丈,這樣一個佛家大能,竟然有數名女信徒,十幾個孩子,而且,這些孩子長大之後,都有花不完的錢財,全是源自於少林……
這件事情發了後,空聞被剝奪了度牒,關入了牢獄……
在此之後,少林寺的方丈之位成了燙手山芋。
朝廷派來的僧錄司官員親自擇選,第一任接任的玄能方丈,本是戒行精嚴的苦行僧,卻在數月後被人揭發“私收俗家弟子賄賂、違規授予度牒”。
經府衙渲染,審問,成了“褻瀆佛法、敗壞綱紀”的大案,玄能被革去方丈之位,杖責三十後逐出山門,最終病逝於返鄉途中……
連續倒下了兩位方丈後,少林寺的聲名也受到了極大的影響……想著做些好事,挽回佛家聲譽,就在山腳下給過往路上,附近的百姓,施齋,卻被府衙以“私動寺產、唤j民心,有不臣之心”的理由制止。
直到無言接任了少林方丈一職後,透過他的一些措施,少林寺才走出了風暴的中心。
他讓人立下規矩,田租只收一成,餘下的全給佃戶留著過冬,香火錢分文不動,除了維持寺內用度,盡數捐給官立蒙學,連僧人們練武的時間都做了調整,白日裡只在寺內後院練習,絕不到山門前的空地張揚……
不過,這都是數年後的事情了……
第974章 學堂
河南雖然從少林寺的手中弄過來了學田。
不過,三司主官還是受到了訓責,只因為他們最慢完成……
學田搞定了,各級官員又都開始在學舍上下功夫了。
初步的資金有地方墊付,也有中樞專項,一直忙活到了六月,終於進入到了正題。
招生了。
在涿州城東二十里,一個叫柳林屯的村落裡,空氣裡飄蕩著一種不同尋常的躁動。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平日用來曬穀的空場上,烏泱泱擠滿了人。
保長趙老栓,一個臉上溝壑比田壟還深的老漢,此刻正站在半截磨盤上,手裡攥著一張蓋著鮮紅大印的官府告示,扯著嘶啞的喉嚨,用盡力氣把話往風裡送:“……都聽真嘍!皇恩浩蕩!咱們大明朝的皇帝陛下開了天恩啦!要辦‘官吏蒙學’!就在咱鎮子西頭,張家祠堂旁邊那塊官地上!給娃娃們開的!”
人群裡一陣嗡嗡的騷動,像捅了馬蜂窩。
“啥?官……官啥學,學完能當官?”
“蒙學!就是開蒙!認字兒!讀書!”趙老栓唾沫星子飛濺,“朝廷辦的!六歲、七歲、八歲!只要是咱大明戶下的娃娃,都能去!不收一個銅板!”
“啥……”人群炸開了鍋。
“不要錢?白給娃兒們讀書?”一個裹著破舊頭巾的婦人猛地抬起頭,枯黃的臉上滿是驚愕,手下意識地攥緊了身邊一個流著鼻涕、懵懂無知的小男孩的胳膊,攥得孩子“哎喲”一聲。
“哄鬼呢吧?天下哪有掉餡餅的好事?”一個駝背老農嘟囔著,渾濁的眼睛裡全是懷疑:“怕不是拉去當小工?給管家幹活吧。”
“放你孃的屁!”趙老栓氣得鬍子直翹,把告示抖得嘩嘩響,“睜開你那老眼瞧瞧!大紅官印!千真萬確!朝廷掏錢!管娃娃們一日兩餐!晌午有餅子,有稠粥!學裡的筆墨紙硯,先生束脩,全由官家出!娃娃們只管去,帶著耳朵和眼睛就成!”
“管飯?還管兩頓?”人群徹底沸騰了!管飯這兩個字,比什麼“蒙學”、“讀書”都實在百倍。
這也是朝廷為了能夠儘快推行,想到的一個主意。
莊稼人,最懂糧食的分量。
“先生?先生打哪兒來?”有人怯生生地問。
“秀才公!”趙老栓挺起佝僂的腰板,帶著幾分與有榮焉,“縣裡、府裡派下來的!都是正經讀過聖賢書的秀才相公!聽說北直隸、山東、河南、山西,四省開了快四百處這樣的學!請了一千來個秀才、童生老爺當先生!這陣仗,開天闢地頭一遭!”
他頓了頓,環視著那一張張被貧窮和風霜刻滿的臉,聲音拔得更高:“這可是改換門庭的天梯啊!娃娃們識了字,懂了道理,將來……將來興許就能脫了這泥腿子的命!你們還杵著幹啥?趕緊回家,把夠歲數的娃拾掇乾淨嘍!後個兒一早就送到鎮上學堂去!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人群先是死寂了一瞬,彷彿被這巨大的、不真實的好咴毅铝恕�
但人性是複雜的。
有些百姓激動地搓著手,語無倫次地互相詢問著,婦人們則一把抱起身邊懵懂的孩子,又是哭又是笑,粗糙的手指摩挲著孩子髒兮兮的小臉,彷彿在擦拭一塊蒙塵的金子。
也有那愁苦的,家裡少個半大勞力割草餵豬,日子更緊巴,可看著鄰家孩子被爹孃推搡著往前擠報名的身影,終究一跺腳,咬咬牙,也拉扯著自家孩子往人堆裡鑽去。
整個柳林屯,乃至整個北直隸大地上無數類似的村莊,都被這股由皇權推動的、名為“教化”的春風,攪動得塵土飛揚,人心浮動。
數日後,順天府,大興縣界。
一片新平整出來的開闊地上,幾排簇新的房舍拔地而起。
牆體用摻了碎麥秸的黃泥仔細夯築過,表面刷了層薄薄的白堊,在早春略顯蒼白的陽光下,泛著乾淨卻質樸的光。
屋頂鋪著整齊的青灰板瓦,屋脊線條平直,沒有飛簷斗拱的張揚,透著一種實用至上的簡潔。
窗戶開得很大,新糊的桑皮紙透亮,尚未染上塵埃。
空氣中瀰漫著新鮮木料和泥土的混合氣息。這便是新建的其中一處“官吏蒙學”。
數輛馬車在一大隊護衛的簇擁下,踏著輕快的碎步,停在了這片新校舍外圍的土路上。
為首的馬上,下來一位身著靛藍色直裰便服的青年。眉宇間自有一股難以言喻的雍容氣度,正是微服出宮的大明天子朱翊鈞。
申時行,張學顏等人也分別下了馬車。
在這麼多人中,還有一個小身影,正是朱翊鈞的嫡長子朱常澍。
這次到了下面,朱翊鈞還專門把他給帶上了。
朱翊鈞沒有立刻上前,只是站在稍遠處,目光沉靜地打量著這片由他意志催生出的新芽。
他看著那尚顯簡陋卻異常齊整的校舍,看著遠處幾個匠人正在最後修整著校舍的門檻。
申時行在他身側半步之後,低聲道:“陛下,此間蒙學,按規制可容童子百二十人。課室三間,另有庖廚、飯堂、塾師休憩之所。所用木石磚瓦,皆就近採買,匠作亦徵調本地良工,不敢糜費。”
朱翊鈞微微頷首,沒有說話。
他緩步向前,踏過新翻的泥土,來到一間敞開的課室門前。
室內空空蕩蕩,地面是新鋪的、夯得平整的灰土地面。
靠牆擺放著幾排尚未上漆的、散發著松木清香的矮長條桌案,案後是同樣粗糙的長條板凳。
皇帝伸出手指,輕輕拂過那粗糙的桌案邊緣,感受著木料未乾的微涼和毛刺的質感。
朱翊鈞環視一週,他彷彿看到不久之後,一個穿著半舊青衫的秀才,手持書卷,站在這裡,對著下面一群懵懂、或許還帶著泥巴氣息的農家稚子,念出“人之初,性本善”的第一句。
而下面那些孩子,此刻或許正在爹孃半是期許半是擔憂的注視下,第一次離開熟悉的田埂和雞鴨,懵懂地踏入這扇門……
“先生可都到了?”朱翊鈞的聲音不高,打破了課室內的寧靜。
“回陛下,”申時行忙應道,“順天府報上來的名錄,此間蒙學配塾師五人。兩位是縣學老廩生,因年邁無意舉業,學問紮實;另三位是去年秋闈落第的年輕秀才,經府學教諭考較,品性尚可,開蒙應能勝任。束脩、米糧皆已按制撥付。”
“還有兩個廚子,一個賬房採買。”
“申閣老,你說,這些田壟間長大的孩子,坐進這新起的學堂,捧著那不用家裡出一個銅板的書冊……他們心裡,會念著誰的好?”
申時行深深一揖,聲音帶著由衷的感佩:“陛下澤被蒼生,興學育才,乃千秋功德。稚子雖懵懂,然父母皆有心。一粥一飯,一紙一筆,皆是皇恩浩蕩。民心如鏡,自當映照天心。”
朱翊鈞聞言笑了笑:“不,在朕看來啊,唸的是你的好……”說完之後,朱翊鈞磚頭看向自己的六兒子:“皇兒……”
“兒子在。”朱常澍情緒高漲的應道。
“你好好讀書,習武,等到你十八九歲,也來到這裡,做幾年的教書先生可好?”
第975章 山長
原本,朱常澍聽見父皇召喚,立刻挺直了小小的腰板,幾步便從後面跟了上來,站到了敞亮的課室門口。
十歲的少年,身形已有幾分抽條的趨勢,穿著與父皇同色的靛藍迮郏駧r得他眉目清朗,眼神明亮如星。
他膚色是宮中養出的細白,此刻因著新鮮與興奮,雙頰泛著健康的紅暈。
鼻樑挺秀,唇色紅潤,尚未脫去孩童的圓潤,但那微抿的唇角和不自覺挺直的肩背,已隱隱透出一股不同於尋常稚子的沉穩氣度。
聽到父皇問自己願不願意來這裡當教書先生,朱常澍那雙明亮的眼睛眨了眨,長長的睫毛像小扇子般撲閃了一下。
他沒有立刻回答,反而先側過頭,飛快地瞥了一眼侍立在父皇身側、面容沉靜的申時行,又看了看一旁神情端凝的戶部尚書張學顏。
萬曆十七年年初朱翊鈞下旨,讓申時行,張學顏兩人,為朱常澍的兩名老師。
雖然,這個時期說設皇太子,為時過早。
但按照大明朝的傳統,朱常澍的皇儲之位,穩如泰山,即便是他老子不想讓人家接班,也是要費些功夫的。
更何況,天子對這個皇嫡子,總體上來說,還算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