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孫大人,巧了巧了,這一大早,您這是要去?”
“下官正要去府衙尋管官田的主簿核對一筆舊賬,沒成想在這撞見大人辦差。剛剛那個和尚是?”
“少林寺住持。”
孫承宗聞言點了點頭:“是因為學田的事情?”
鄒學柱對孫承宗還算熱情,一點上官的架子都沒有,聽完孫承宗的話後,當下點了點頭:“這幫人啊,就跟茅房的石頭一樣,是又臭又硬。”
“鄒大人辛苦了。這學田清丈、催繳之事,戶部的本堂也壓得下官焦頭爛額,想必,大人的壓力也不會少到哪裡去。”
“河南一省,各地報上來的數目,總是七零八落,遲滯不前,最大的問題就是出在少林寺,眼看這三月都要過完了,離陛下欽定的六月之期,可沒多少日子了。”
鄒學柱聞言,壓低聲音道:“孫大人莫急。快了!溫大人與本官,豈是那等坐以待斃之人?章程,早已有了!”
“哦?”孫承宗露出洗耳恭聽狀。
“王指揮使,此刻……怕是已經帶著精兵,踏上去少室山的官道了!”
“那幫禿驢,識相,乖乖獻田,一切好說。若還敢仗著千年古剎的名頭,冥頑不靈,負隅頑抗……”
說到此處嗎,他冷哼一聲,眼中兇光畢露:“哼!那就休怪王指揮使的刀快,拆了他那金裝泥塑的佛像,看看裡面到底是慈悲菩薩,還是藏汙納垢的窟窿!”
孫承宗心頭猛地一跳,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是微微頷首。
鄒學柱似乎覺得剛才的話過於赤裸,又緩了緩語氣,帶著幾分感慨和借勢的意味,搖頭嘆息:“孫郎中,你是海都御史的乘龍快婿,當知令岳父大人一生剛正,眼裡最是揉不得沙子!最恨的便是這等佔著良田千頃,卻只顧自己吃齋唸佛、肥頭大耳,不顧天下寒門稚子無書可讀的蠹蟲!”
“空聞那老禿驢,整日裡端著副菩薩面孔,口口聲聲普度眾生,可臨到要他拿出幾畝地來讓窮苦孩子能識幾個字,便百般推諉,說什麼‘帝王所賜’、‘法脈根基’!”
“呸!虛偽至極!若令岳父海剛峰公尚在,以他老人家的霹靂手段,豈能容這等偽善之徒逍遙至今?只怕早就一封奏疏,參他個‘盤剝民脂、阻撓教化’的罪名,押赴京師問罪了!”
“現在,咱們對他們夠仁慈的了。”
這藉著海瑞的嘴,將少林寺這幫人罵了一個體無完膚,想來,這段時日,鄒學柱在少林寺這邊吃了不少的憋屈……
第971章 學田 3
萬曆十七年三月的少室山的清晨,夜濃得如同潑墨。
山風在千仞峭壁間尖嘯,捲起松濤陣陣,像是沉睡巨獸粗重的喘息。
蜿蜒的山道上,一條由數百支火把組成的扭曲火龍,正沉默而兇戾地向上攀爬。
火光跳躍,映亮了一張張大名士兵疲憊又帶著幾分戾氣的臉,鐵甲與兵刃在晃動光影下反射出冰冷的幽光。
隊伍最前方,河南都指揮僉書王世一身暗沉的魚鱗細甲,外罩深青色蟒紋罩甲,頭盔下露出的半張臉繃得如同刀削石刻,眼神在火光中幽深難測,只死死盯著上方黑暗中那龐大寺院的輪廓。
與此同時,少林寺深處,一座簡樸的禪院內。
油燈如豆,焰心穩定,將斗室映得昏黃。
年輕的無言禪師趺坐於蒲團之上,身形枯瘦,彷彿一尊入定千年的古木雕像。
他雙目微闔,氣息綿長,似已與這無邊夜色融為一體。
然而,就在山下那支火龍攀至山門的剎那,他捻動菩提佛珠的枯指,幾不可察地停滯了一瞬。
“心外無魔,魔由心生。可若這心先存了執念,不肯摒棄外物,把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攥在手裡,那便不是心魔找上門,而是德行有虧,自招災厄了。”
“‘舍即是得’,‘得即是舍’,哎……非要把刀兵請進山門,把清淨地變成討債場,那便是失了出家人的本分,災禍自至,怨不得旁人啊。”
正道說完之後,再度閉上眼睛。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射在少林寺的山門上時……
“當——!當——!當——!”
沉重而急促的鐘聲毫無預兆地撕裂了古剎的寂靜!
這並非平緩悠揚的晨鐘,而是帶著十萬火急的尖銳與沉重,一聲緊似一聲,在群山間瘋狂震盪、迴響!
無言正道緊閉的雙眼倏然睜開……
公家的兵士們將少林寺團團圍住。
大雄寶殿內,長明燈火被湧入的寒風拉扯得瘋狂搖曳。
殿門大開,殿外廣場上,數百名精悍的衛所兵丁已如鐵桶般將大殿圍得水洩不通,刀槍林立,甲冑森然,殺氣騰騰。
沉重的腳步聲和鐵甲碰撞的冰冷鏗鏘,徹底取代了往日的梵唄誦經。
監寺、達摩院首座、羅漢堂首座、戒律院首座,以及幾位年高德劭的白眉老僧,皆肅立於大殿中央,臉色凝重如鐵。
他們身後,是數十名核心弟子與武僧教頭,人人雙拳緊握,眼神中燃燒著憤怒與決絕的火焰。
無言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殿側一根巨大的盤龍柱陰影下,身形幾乎隱沒在昏暗裡,只有那雙洞徹世情的眼眸,如寒星般注視著殿門口……
沉重的靴子聲出現在殿門石階上。
王世一身戎裝,按劍而入,身後緊隨著十餘名頂盔摜甲、殺氣騰騰的親兵悍卒。
他進入了大殿,緩緩掃過殿內一張張或憤怒、或悲憤、或沉靜的僧人面孔,最後落在那幾位首座身上。
“阿彌陀佛。”監寺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上前一步,雙手合十,聲音帶著極力維持的平穩,卻難掩一絲顫抖,“將軍深夜率兵圍寺,刀兵直指佛門清淨地,不知是何緣由?驚擾佛祖,恐非善緣。”
“善緣?”
“本官奉天子明詔,督辦河南學田清丈一事。煌煌天憲,六月之期,鐵律如山!爾少林寺,擁良田萬頃,卻對朝廷徵用四千學田以養蒙童、興教化之事,百般推諉,抗旨不遵!”
“布政使衙門三番五次,好言相勸,爾等卻置若罔聞,百般推辭,今日……”
“刀兵降臨於及身,便是要問爾等一句:這地,是交,還是不交?!”
他身後的親兵隨著他這一步踏出,“唰”地一聲,腰刀齊齊半出鞘……
“將軍此言差矣!少林寺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乃至周遭田產,都是帝王所賜,亦有歷代信眾舍宅供奉!皆有御賜碑文、寺志記載為憑!此乃歷代帝王宏恩,維繫千年古剎法脈、供養四方僧眾、賑濟災黎之根本!”
“豈是尋常田畝,可隨意割捨?並非抗旨,而是護寺。” 首座老和尚的話口氣還是挺硬的。
“宏恩?法脈?”王世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發出一聲短促的嗤笑。
他環視殿內莊嚴的佛像、繚繞的香菸,眼神中滿是譏誚,“好一座煌煌寶剎!好一群清淨高僧!”
殿內眾僧皆是一怔,連怒火中燒的玄苦也皺緊了眉頭,不知這位殺氣騰騰的勳貴武夫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無言在陰影中,捻動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頓。
王世負手踱了兩步,目光悠遠:“你們這一套作風,倒是讓本官想到了數年前,在山西叛過的一樁公案。“
“有一戶積善人家。其主家心慈,見一潦倒之人可憐,便指著一塊肥沃的田地,言道:‘此田予你耕種,暫解饑饉,待你生計安穩,再還我便是。’”
“那人千恩萬謝,就此耕作。年復一年,那人靠著這塊地,竟漸漸富足,廣置產業,成了地方豪強。”
“而那主家,或因家道中落,或因子孫繁衍,田地漸顯不足。一日,主家後人尋到那人,言道:‘當年先祖慈悲,借你田地暫渡難關。如今我家困頓,請歸還部分,只需原田十分之一,以解燃眉之急。’”
“諸位高僧猜猜,那豪強如何作答?”
他故意停頓,殿內落針可聞,只有粗重的呼吸聲。
“他竟勃然大怒!斥責主家後人忘恩負義!言道此田他已耕種數十載,傾注無數心血,早已視同己物!更有甚者,他竟抬出當年主家先祖一句‘予你耕種’的慈悲之言,顛倒黑白,指斥主家後人前來索要乃是強取豪奪,是覬覦他的家產!是斷了他們一家的活路!”
“諸位大德!你們日日誦經禮佛,講因果,論慈悲!試問,此等行徑,是積善,還是積惡?是報恩,還是忘義?”
“本官覺得啊,這公案裡面的兩方,一方是大明朝的百姓,一方是寺廟的和尚……”
“本官當年判這個案子,是如何作判,忘恩負義的人,不僅要歸還這一大片土地,還要將耕種這些土地的十五年地租,也要拿出來,還給這主人家的後人……”
“而這個忘恩負義的人,轉眼間,便一無所有……”
第972章 學田 4
監寺聞言,臉色灰敗,雙手合十,強自穩住微微顫抖的身軀,聲音乾澀而艱難道:“阿彌陀佛。將軍所言……恕貧僧愚鈍,聽……聽不出其中深意。少林寺田產,皆有依憑,非是無主之物……”
“聽不出。”
“好!那本官就說得再明白些!朝廷的旨意,便是天!今日爾等若再執迷不悟,拒交學田地契,便是公然抗旨,後果,絕非爾等所能承受!”
他刻意停頓,讓那“抗旨”二字如同重錘砸在每一個僧人心頭,才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吐出那殘酷的判決:“本官奉旨行事,有臨機專斷之權!若少林寺冥頑不靈,本官便只能上奏天子,奏請——褫奪少林寺僧眾牒度!將爾等全部逐出這千年古剎!而後,自會從天下名山大寺,另選‘明理知法、心懷朝廷教化之德’的高僧大德,前來接管少林寺產,主持法務……”
“逐出……古剎?”
“換……換人?”
“褫奪牒度?!”
如同滾油潑進了冰湖,殿內瞬間炸開了壓抑到極致的驚怒!
幾位鬚髮皆白的老僧身體劇震,臉色瞬間慘白如紙,當和尚當一輩子了,怎會想到,到了晚年,還有失業的風險。
“將軍!你……你怎敢如此!毀我千年法脈根基,就不怕佛祖震怒,天譴加身……你就不怕天下悠悠眾口,後世史筆如刀嗎……”
“天譴?史筆?本官只知,六月之期鐵律如山!辦不成這差事,陛下震怒,本官項上人頭立時就要落地!還談什麼後世?”
“回家種田?那或許已是本官最好的結局!但爾等呢?被逐出山門,身無度牒,便是流民……”
“便是草芥,是假和尚,是隨時可以被官府捉拿、充軍、發配的賤役!”
“你們這滿寺的‘高僧大德’,離了這金碧輝煌的廟宇,離了那萬畝田莊的供養,還能剩下幾分體面?還能念幾句真經?”
這番赤裸裸、血淋淋的描繪,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瞬間抽乾了殿內許多僧人臉上的血色。
王世精準地戳中了他們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恐懼——失去千年古剎的庇佑,失去度牒賦予的身份,他們這些看似超脫紅塵的僧人,一轉眼,便是一文不值。
“阿彌陀佛。”無言緩緩從陰影中踱出。
王世轉頭看去,看到一個稍顯年輕的和尚,當下,有些疑惑。
“王將軍。”無言的聲音平和無波,卻帶著奇異的穿透力。
“將軍所求,無非是那四千畝學田的地契文書。少林寺乃千年古剎,歷經風雨,法脈不絕,靠的不僅是歷代帝王恩寵,更是天下蒼生一點虔罩摹!�
“將軍所言山西舊案,其情可憫,其理卻未必全然適用於此間。佛田供養僧伽,僧伽弘法利生,賑災濟困,亦是回饋蒼生,此乃因果迴圈,報應不爽。”
他微微抬起眼簾,目光如電:“然將軍所言,亦有道理。朝廷興學,乃千秋功德,惠及萬民稚子,此乃大善。”
“少林寺若一味執著於‘帝王所賜’之形跡,而罔顧‘普度眾生’之本心,確是著相了。執著於‘我’有,便是貪念障生,已違我佛離苦得樂之根本教誨。”
這番話,既點明瞭少林寺田產的根源與作用,又巧妙地承認了朝廷興學的正當性,更以佛理指出了寺僧執著田產的“著相”之誤。
實際上,從一開始正道就是覺得應該把學田獻出去的,不過,人微言輕。
現在這個局面,公家的將軍,騎虎難下,廟中的僧侶,亦是如此。
在強爭下去,免不得要血染大雄寶殿。
無言的目光緩緩掃過身後那些臉色變幻、或悲憤或迷茫的僧眾,最終落回王世臉上,聲音依舊平靜:“只是將軍,刀兵相加,強逼就範,乃至行那‘逐僧毀寺、另立山門’之舉,固然能逞一時之快,得一時之地。然則,將軍可曾想過後果?”
“我大明乃盛世,盛世之時,千年古剎,卻毀於一旦,法脈斷絕,佛門遭此浩劫!豈不是給盛世抹黑,也玷汙了當今,天子的聖明。”
“將軍行此酷烈之事,縱然功成,後世史書,又將如何書寫將軍?一個‘毀佛滅法’的酷吏之名,將軍當真願背?”
“而朝廷,又當真願擔這‘盛世毀古剎’的千秋罵名?豈非兩敗俱傷,玉石俱焚之局?”
“將軍所求者,地也。然強取豪奪所得之地,其下埋藏的是佛門的怨念與世人的非議,將軍以此地興學,所育之才,心中又當如何思量朝廷與將軍?”
王世看著正道,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笑容:“你說了這麼多,本官一句也聽不懂,一句也不想懂,本官是個讀過書的武人,知道佛家最好強詞奪理。”
“將軍,佛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今日之局,並非絕路,也並非不可轉圜。諸位師兄……”
說著,他轉身,面向一眾首座和核心弟子:“將軍所言,雖言辭激烈,然朝廷興學之心,乃大善之舉。四千畝學田,於我少林田產,不過滄海一粟。若因執著於此‘形跡’,而致千年古剎傾覆,法脈斷絕,僧眾流離失所,此非護寺,實乃毀寺!”
“此非持戒,實乃犯下‘嗔’、‘痴’之大戒!佛田濟世,本為初心。今日捨出這些田地,若能換得一方孩童有書可讀,他日或能成就幾位國之棟樑,此乃莫大功德,勝造七級浮屠!此中輕重,諸位師兄,豈不明瞭?”
“無言師弟!你……”監寺聞言,急怒攻心,剛要反駁,卻也知道,現在是緊要關頭,當下只能放輕一些語氣:“可是……此例一開,後患無窮啊!今日他要四千畝,明日朝廷在取,我少林根基,豈非任人宰割?”
“天下是大明的天下,是天子的天下,什麼少林寺的根基,在胡說八道,這便拿人。”
……………………
書友們,週四到週日,老李會更新四張保底,下週二老李終於能休息了,再度挑戰十章,下週三也休息,看看下週二更新完後的狀態,若是好的話,在選擇爆更……
第973章 學田 5
朝廷動用兵丁,大張旗鼓的上了少林寺,可不是聽佛理的,為的是學田。
學田乃千古之基,乃是大明朝現在推行的國策。
這刀都已經架在脖子上,還在這裡死鴨子嘴硬。
王世忍不住了,實際上他已經保持了很大的剋制……
“爾等腳下所立之地,頭上所覆之瓦,身上所披之衣,口中所食之粟,哪一樣不是沐浴皇恩,仰賴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