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他一份接一份地快速翻閱,越看心越沉,越看眉頭鎖得越緊……
………………
第九章……
第959章 驕傲自滿
朱翊鈞在看完所有的奏疏後,是真的生氣,但這生氣並非單純指向朝鮮漢陽發生的血案本身,也不是完全針對李成梁的驕縱跋扈,甚至不是那赤裸裸的軍法司奪人行徑。
讓他真正感到心驚肉跳、怒不可遏的,是這些來自朝鮮官員、字字血淚的奏疏,竟然能如此暢通無阻地、如此集中地、在李成梁眼皮子底下,送到了他這位大明皇帝的御案之上……
這說明了什麼?
說明李成梁在朝鮮,已經驕橫自滿到了何等地步。
說明他完全不把朝鮮君臣放在眼裡,認為他們不過是砧板上的魚肉,翻不起任何浪花……
說明他對朝鮮的控制,遠沒有他自己奏報裡吹噓的那般嚴密無隙。
他連眼皮底下朝鮮官員的“串聯告狀”都未能察覺或阻止,這是一種何其致命的傲慢和疏忽啊。
這要是到了關鍵時刻,是會出大問題的。
淹死的永遠都是會水的,被鷹著的,也永遠都是玩鷹的。
“蠢材!老糊塗!”
這種事情,關起門來,在他和重臣的小圈子裡處理,怎麼都好說。
威逼利誘,申飭安撫,總能找到平衡點,把影響控制在最小範圍,不至於動搖他對李成梁的信任基礎……
可一旦捅到了明面上,放到了大明朝堂這個光天化日之下,那就成了潑天大事……
朝中那些早就對李成梁權勢熏天、對大明在朝鮮耗費巨資卻成效存疑、甚至對“以夷制夷”政策本身就不滿的官員們,豈會放過這個絕佳的攻訐機會?
那些清流言官,正愁找不到靶子!
那些與朝鮮官員有舊交、或是收了朝鮮好處的朝臣,更會藉此推波助瀾!
如果說,朝鮮人在聰明一些,過完年,等官員們結束休假回到衙門,這件事就會像野火一樣在京城蔓延開來。
茶樓酒肆,官員私邸,都會議論紛紛大明朝的寧國公,在朝鮮的行事風格。
到那時,民情洶湧,物議沸騰,李成梁的名聲就徹底臭了!
他這個皇帝,就算想保,也要承受巨大的壓力!
還極有可能影響到自己在開年推出的“官立蒙學”新政!
“砰!”朱翊鈞越想越氣,又是一拳砸在御案上,震得硯臺裡的墨汁都濺了出來。
“陳矩!”他厲聲喝道,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戾氣。
“奴婢在!”陳矩一直屏息凝神地跪在角落,此刻連忙膝行上前,額頭觸地。
“召逡滦l指揮使張國之,立刻!馬上!朕要見他……”
“遵旨!”陳矩不敢有絲毫怠慢,快步離開乾清宮。
暖閣內再次只剩下朱翊鈞一人。
他揹著手,在御案前來回疾走……
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不到半個時候,乾清宮正門被推開,面容精悍的逡滦l指揮使張國之大步流星走了進來:“臣張國之,叩見陛下!”
“張卿,起來,看看這些。”
張國之起身,恭敬地拿起最上面一本,快速掃視。
他久歷風雨,城府極深,但越看,眉頭也鎖得越緊,臉色也凝重起來。
他快速地翻看了幾本不同署名的奏疏,內容大同小異,矛頭直指寧國公李成梁在朝鮮的跋扈行徑和那場駭人聽聞的血案。
“陛下,這……”張國之放下奏疏,看向朱翊鈞,等待指示。
他心中已然明瞭,皇帝召他,定是為了控制此事的影響。
朱翊鈞盯著張國彥,聲音低沉而充滿壓力:“看完了?有什麼想法?”
“臣以為,此事……干係重大,應妥善處置。”
朱翊鈞冷哼一聲:“人家把狀紙直接遞到朕面前來了!現在,朝鮮那邊不知道有沒有後手,朕擔心的是,過完年,等百官開衙理事,這些東西,就會成為某些人攻訐寧國公、攻訐朝廷朝鮮政策的利器……”
“臣明白陛下的擔憂!”張國之肅然道。
“明白就好!”朱翊鈞目光如刀,“即日起,給朕盯緊了!尤其是那些與朝鮮官員有舊交、書信往來頻繁的,還有平時就對寧國公、對朝鮮事務多有微詞的官員!”
“給朕盯死他們的府邸、他們的聚會、他們的門生故吏!看看有沒有人收到朝鮮那邊的‘風聲’,有沒有人在串聯,有沒有人準備在開年後的朝會上拿此事做文章!”
“任何風吹草動,任何試圖將此案鬧大、煽動輿論、串聯朝臣的跡象,立刻密報於朕。”
“是!臣領旨!臣定當佈下天羅地網,確保京城之內,無人能借此事興風作浪!若有蛛絲馬跡,必第一時間稟報陛下!”
“嗯。”朱翊鈞的臉色稍霽,“記住,要隱秘!朕不想打草驚蛇,也不想弄得人心惶惶。但該有的手段,一樣不能少!”
“臣明白!請陛下放心!”張國之再次躬身領命。
“去吧,即刻去辦!”朱翊鈞揮了揮手。
“臣告退!”張國之行了一禮,轉身大步離去,步伐沉穩而有力,帶著逡滦l特有的肅殺之氣。
朱翊鈞疲憊地坐回龍椅,心中還在想著這件事情。
遠在千里之外的李成梁還不清楚,原本是露臉的事情,把屁股露出來了,屁股露出來之後,還要讓皇帝給他擦屁股。
大明朝是禮儀之邦,事事都講究師出有名,有些事情,你可以做,但你不能光明正大的做。
想了片刻後。
朱翊鈞抬頭看向陳矩。
“你啊,即可擬兩道旨意,第一道訓責李成梁,秘旨訓責……"
"第二道安撫朝鮮國王李昖……”
“第一道用詞嚴厲一些,告訴他,做的什麼事情,給朕捂緊了,透了什麼風,給朕惹上麻煩,朕決不輕饒了他。”
“第二道安撫李昖的,就說,朕已經訓責了李成梁,卿之執勤,無妄遭禍,朕聞之心痛,讓其節哀,而後,便就明言,軍法司之設,是朕也首肯的,卿乃明理之藩,當知朕之苦心,須臾大局為重……”
…………
第十章…………
第960章 鐘磬齊鳴大朝會
在張國之的部署下, 逡滦l安插在各個官員家中的眼線,也開始動了……不過,讓朱翊鈞擔憂的事情,並沒有發生。
朝鮮的事情,朝中官員好像知道的並不多……根本沒有人討論這個事情。
但朱翊鈞並沒有因此鬆懈,因為朱翊鈞還清楚一件事情,會咬人的狗是不經常叫的。
若是,此時朝中真的有人知道了朝鮮的事情,甚至,想著做些文章的話,他極有可能隱藏起來,然後,在大朝會上突然蹦出來。
故,朱翊鈞並未鬆懈,一邊讓逡滦l的人調查官員是否有串聯,自己這邊呢,也在積極的準備話術來應對。
高老師當個副手,面對這麼多同級別的官員圍攻,還能遊刃有餘,而自己,這個做了十八年,風裡出,雨裡進的皇帝,沒道理吼不住。
只要做足準備,就沒什麼好擔憂的。
萬曆十七年正月初八。
己丑年的第一縷天光,刺破了京師的薄霧。
巍峨的皇極殿在晨曦中展現出它無與倫比的威嚴。
沉重的殿門緩緩開啟,身著各色朝服的文武百官,如同匯入龍庭的溪流,按照品級序列,魚貫而入。
新年第一次大朝會,空氣中瀰漫著莊重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鐘磬齊鳴。
“陛下駕到……”
隨著司禮太監陳矩一聲悠長洪亮的唱喏,身著十二章紋玄色冕旒、腰繫玉帶的朱翊鈞,在儀仗的簇擁下,出現在了朝臣的面前。
冕旒十二旒垂下的玉藻微微晃動,遮蔽了他年輕面容上的神情,只透出一股沉凝如淵的帝王威儀。
等著朱翊鈞坐下身後,文武百官開始行禮。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嘯般的朝賀聲浪……
文武百官,從首輔申時行到末位小官,皆匍匐於冰冷的金磚地面。
“眾卿平身。”朱翊鈞的聲音透過冕旒傳來,平和而清晰,聽不出喜怒。
百官謝恩起身,垂手肅立。
大殿內一時靜得落針可聞,唯有御座旁銅鶴香爐中升起的嫋嫋青煙,無聲地流淌。
按照慣例,朝會首先由內閣首輔申時行奏報歲末年初的政務要情。
申時行出列,手持玉笏,聲音沉穩:“啟奏陛下。去歲,仰賴陛下洪福,天佑大明。四海雖有小擾,然大體承平。太倉歲入……”
他簡明扼要地彙報了去年的財政收支、主要工程進展以及邊疆動態,重點突出了“歲入豐盈”、“倉廩充實”、“海波漸靖”等積極方面,語氣中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欣慰。
實際上,申時行是現在大明朝壓力最大的一個人。
他前面是張居正,輔佐的又是比之前更加激進,更有權威的天子……
他深知今日朝會另有重頭戲,官立蒙學,故奏報內容精煉扼要,不多贅言。
接著,幾位部院重臣也依次出列,奏報本部要務,皆是有條不紊,波瀾不驚。
氣氛看似一片祥和,正朝著朱翊鈞預設的軌道進行——接下來,就該是內閣丟擲醞釀已久的“官立蒙學”章程,由皇帝定調了。
朱翊鈞的目光透過玉藻,掃視著階下肅立的群臣,心中那份因朝鮮之事而繃緊的弦,似乎也稍稍鬆弛了一些。
就在朱翊鈞微微抬手,準備示意申時行提出蒙學新政之時。
“陛下!臣有本啟奏!”
一個清亮而帶著幾分激越的聲音,打破了殿中剛剛醞釀起的平靜。
只見從文官班列中,一位身著青色獬豸補子官袍、頭戴烏紗的御史,手持象牙笏板,大步跨出班列,跪倒在御道中央。
朱翊鈞的目光瞬間聚焦於此人身上。冕旒下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他認得此人——河南道監察御史,江東之。
一個以剛直敢言、甚至有些“好搏擊”著稱的年輕言官……當年,海瑞在時,便多番舉薦他。
“哦?”朱翊鈞的聲音依舊平穩,聽不出情緒,“江卿有何本章?准奏。”
“謝陛下!”江東之深吸一口氣,彷彿要壓下心中的激憤,但開口時,那話語卻如同出鞘的利劍,帶著鋒芒直指目標:“臣江東之,冒死劾奏!劾奏寧國公、提督朝鮮軍務——李成梁……”
嗡……
原本肅靜的皇極殿內,瞬間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低聲議論!
無數道目光齊刷刷地射向跪在殿中的江東之,有震驚,有疑惑,有興奮……
李成梁!那可是手握重兵、在朝鮮權備倭的國之柱石啊!
新年第一朝,第一個彈劾,就是屬於他的。
朱翊鈞端坐御座,面上依舊不動聲色。
武班之首,靖國公、中軍都督府左都督戚繼光,這位同樣功勳卓著的老帥,在聽到“李成梁”名字的瞬間,
原本微闔的雙眼猛地睜開,精光一閃,隨即又緩緩閉上,彷彿事不關己。
“這老傢伙,在遼東時就跋扈慣了,如今跑去了朝鮮,天高皇帝遠,果然又出么蛾子了!”
戚繼光與李成梁同屬邊帥,彼此知根知底,對其作風心知肚明,此刻聽聞被彈劾,第一反應並非意外,而是理應如此……
他微微側頭,用眼角餘光瞥了一眼御座。
只見冕旒之下,年輕的皇帝陛下依然端坐如山……
戚繼光心中一動,暗道:“且看陛下如何應對吧。這江東之,膽子不小,不知手裡握著什麼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