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當以勸學興農為本,士者研經義以明事理,農者勤耕耘以足倉廩,天下方能有教化、無飢寒,此為該做;
當以守禮遵法為常,上至王公下至庶民,皆循綱紀、守名分,不越規矩、不犯刑章,家國方得安寧,此為該做。
四不該。
不該懷二心、欺君罔上,食君之祿而陰行苟且,視王法如無物,此為大逆,必遭天譴;
不該聚私財、盤剝百姓,刮民脂膏以肥己身,令閭里怨聲載道,此為酷虐,必受嚴懲;
不該棄詩書、廢稼穡,士耽嬉遊而誤學業,農怠耕作而荒田畝,天下將無可用之才、可食之粟,此為昏聵;
不該亂綱常、壞禮法,以下犯上、以賤凌貴,致尊卑失序、人心渙散,此為悖逆,必致禍亂。
行四該者,上可光宗耀祖,下可流芳百世;犯四不該者,輕則身敗名裂,重則禍及宗族。
願君臣共勉,萬民共守,使我大明江山永固,日月同輝……”
第895章 萬曆十五年 18 文帝
陳矩清朗的聲音在寂靜的殿宇中落下最後一個字。
那“四該四不該”的條陳,字字句句,在申時行和張學顏心中激起層層漣漪。
冰鑑的涼氣似乎更盛了些,驅散了些許暑熱……
很直白。
很簡潔。
太過通俗易懂。
申時行率先回過神來,目光從陳矩手中的明黃卷軸上收回,望向御座上意氣風發的年輕天子,心中頗有感慨萬千之態……
他微微頷首,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彷彿在咀嚼著每一個字:“四該…四不該…”
“陛下,此訓誡言簡意賅,直指根本。皆是些最質樸、最滐@的道理,如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般天經地義。然則…”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深沉:“越是簡單的道理,越難始終如一地踐行。陛下以此昭示天下,化繁為簡,直抵人心,實乃教化之大手筆……”
張學顏也緊隨其後,他性格更為剛直務實服:“陛下聖明!此‘四該四不該’,勝過萬言訓詁。忠奸、貪廉、勤惰、守序亂序,一目瞭然。不僅可為百官鏡鑑,更可為萬民繩墨,使人人知所趨避,戶戶明其本分,有此圭臬懸於國門之上,天下綱常可振,風氣可清……”
這兩個大明朝堂上數一數二的重要人物,在此時,都挺給天子面子,算是順著朱翊鈞的話往下說的。
但兩人心中也明白。
勸人向善,難……
不過,陛下的想法是好的,明發天下,也不用太過大動干戈,兩人當然舉雙手贊同。
朱翊鈞聽著兩位重臣的肯定,臉上的笑意更深,指尖在玉扳指上輕輕摩挲,目光悠遠:“朕初時想著,要寫八條、十條,把方方面面都講透……”
“但轉念一想,大道至簡,過猶不及。況且…”
他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深邃:“治國理政,如同行路,總有未竟之處。這‘四該四不該’,留些餘地也好,後世自有明君賢臣,會依據時勢,將其補充、完善。朕今日開了個頭,定下了基調,足矣。”
“既然兩位愛卿,沒有其他的意見。”說著,朱翊鈞收斂了笑意,轉頭看向了身旁的陳矩:“即刻將此旨意謄黃,明發天下,邸報、驛站,務必以最快速度,各府州縣衙、學宮、鄉亭,皆需張榜公示,曉諭官紳士民……”
“奴婢遵旨!”陳矩躬身領命,快步退下安排……
像這種旨意最快到的就是,各地的督撫衙門。
在北京城發出的五日後,也就是八月十日,距離中秋佳節還剩下五天的時間。
八月的杭州,暑氣蒸騰,西湖的荷風也帶不走衙署內的悶熱。
浙江巡撫張佳胤剛處理完一批積壓的公文,額頭上滲著細密的汗珠。
一旁已經升遷為浙江右布政使的王道成,正在一旁坐著。
朝廷的急遞便送到了案頭。
展開那謄黃的邸報,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那醒目的“四該四不該”。
張佳胤逐字逐句地讀著,眉頭先是習慣性地微蹙,隨即慢慢舒展開來,最終化為一聲長長的、意味複雜的嘆息……
在張佳胤念著的時候,王道成臉上也是有些些許的興奮。
看完之後,張佳胤放下邸報,而一旁的王道成起身,到了案前,拿起又仔細地看了一番。
而張佳胤端起已經半涼的茶,卻沒有喝,目光有些失焦地望著窗外庭院裡被烈日曬得蔫頭耷腦的芭蕉葉。
“呵…你瞧瞧…陛下這…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當年在京的時候,我就聽聞經筵日講上,陛下就常有驚人之語,喜好引經據典,發些議論。那時我等官員還道是少年心性,好為人師……”
“沒想到啊沒想到,如今這‘說教’,竟直接說給全天下的臣民聽了!這‘四該四不該’,端的是…通俗易懂,振聾發聵。”
王道成已經看完抵報,臉上露出笑意,反問道:“撫臺大人,難道這樣…不好麼?”
張佳胤瞥了他一眼,沒說話。
“一個君王,不待文官清流日日上書勸諫‘親賢臣、遠小人’、‘節用愛民’,反而自己主動頒下條規,告誡天下臣工‘不該聚私財、盤剝百姓’,‘不該懷二心、欺君罔上’…這叫什麼?這叫‘反求諸己’……”
“這叫‘以身為範’……”
“一個能如此清晰、自覺地劃下道德與法紀紅線,並以此約束自身也約束天下人的君主…”
“翻閱史書,除了那位‘專務以德化民,是以海內殷富,興於禮義’的漢文帝,還能有誰?”
“呵呵呵,還是我們海都御史教的好啊……”
王道成在都察院的時候,就已經是海瑞的鐵桿小迷弟,這麼多年過去,受到的誘惑多了,手上的權力大了,對海瑞,敬佩之情越發的濃厚。
現在的王道成已經成了浙江布政使司的右布政使,朝中有通天之人,上官跟他私交甚密,再加上自己身處大明朝最富庶的地區,他若是想不犯錯誤,就過天宮般的生活,輕而易舉。
可就是因為海瑞的影響,這麼多年,一直嚴格要求自己,不敢越過紅線。
“漢文帝…”張佳胤喃喃地重複著這三個字,眼神複雜。
王道成的話精準地戳中了他內心深處那份模糊的感受。
是啊,陛下那份對民生疾苦的深切體察,那份發自肺腑想要惠及蒼生的仁念,不正與史書中記載的漢文帝廢除肉刑、躬行節儉、輕徭薄賦的文帝仁君形象隱隱重合嗎……
然而,張佳胤心中的天子,並非只有文帝的溫和仁厚。
特別是這些年,朝廷對於西域政策的越發激進,就已經證明陛下不是文帝了。
反而……
“像文帝…又像武帝?矛盾啊……”
張佳胤低聲自語,眉頭又微微蹙起,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
“這正是令許多同僚心中既感振奮又暗藏憂慮之處啊。文帝之仁厚,武帝之雄烈,本似水火。陛下欲兼得之,談何容易……”
王道成聽著張佳胤的話,卻是滿不在乎,輕聲笑道:“恩賞耆老,普惠萬民,此乃‘文’;整飭邊備,未雨綢繆,此乃‘武’。”
“看似矛盾,實則並行不悖,陛下正在其間尋找一種精妙的…均衡!”
“如今這‘四該四不該’一出,更是將此‘均衡之道’昭示天下……”
“文以載道,定規矩,安民心;武以衛道,懾不臣,固疆土……”
“‘文治武功,相得益彰。能駕馭此二者於一身,且目前看來並未失衡,這才是陛下真正的過人之處,撫臺大人啊,你多慮了些。”
第896章 萬曆十五年 19 蟬與海瑞
萬曆十五年八月十一,京城燥熱如蒸唬x中秋尚有四日。
北京城西宅區,海瑞宅院中,那棵老槐樹撐開滿冠濃綠,在青磚地上潑出巨大陰涼。
蟬聲嘶鳴,一長一短,一高一低,執拗地織成一張聲音的網,兜頭罩下,將院中枯坐搖椅的老人裹在其中。
那蟬鳴彷彿並非來自枝頭,倒似從泥土深處掙扎而出,帶著某種無法言說的執拗,穿透了老槐樹盤曲虯結的枝幹……
海瑞陷在吱呀作響的舊竹搖椅裡,整個人形銷骨立。
陽光透過枝葉縫隙,在他臉上投下斑駁晃動的光點,溝壑縱橫的面容愈發顯得深刻。
他閉著眼,搖椅緩慢地前後晃盪,每一下都帶起細微的呻吟,彷彿應和著樹上那不知疲倦的鳴唱。
時光似乎在他周身凝固,唯有那蟬聲與椅聲,固執地標記著光陰尚未完全停滯的流淌……
他也老了。
一陣略顯急促的官靴踏地聲碾碎了院中蟬鳴構築的屏障。
孫承宗步入院中,額角帶著薄汗,目光落在搖椅上嶙峋的身影時,腳步立刻放輕緩下來。
“岳父,”他趨近幾步,聲音壓得又低又柔:“您今日可覺鬆快些了?”
見椅上枯槁的身形毫無反應,孫承宗頓了頓,又小心問道,“晨間…可曾進些湯水米粥?”
搖椅吱呀的節奏並未改變。
許久,海瑞枯皺的眼皮才微微顫動,吃力地掀開一條縫。
渾濁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眶裡緩慢轉動,最終定在孫承宗臉上。
嘴唇翕動了幾下,吐出的字眼乾澀而微弱,像一枚枯葉飄落:“無……無甚胃口。”
孫承宗喉結滾動,嚥下勸慰的話,轉而道:“今日陛下著急禮部,戶部官員。”
他稍稍提高了聲音,似要驅散院中沉滯的空氣,“言及中秋將至,陛下欲在宮中設下御宴,款待年高德劭的京畿百姓。”
他一邊說,一邊留意著海瑞的神情:“陛下還特意提及,此次不比當年南京宮宴那般喧鬧,人數精簡,只盼能與老人們安穩敘談,共度佳節。”
海瑞渾濁的目光落在老槐遒勁的枝幹上,那固執的蟬鳴依舊一聲遞著一聲,不知停歇。
他聽著女婿的話,佈滿老年斑的枯瘦臉頰紋絲不動,唯有喉間幾不可聞地“唔”了一聲,如同風中殘燭的微顫,算是應了。
孫承宗得了這點回應,腰背下意識挺直了些,繼續道:“陛下……陛下特意垂詢,問及您老玉體如何。道是若您能赴宴,乃朝廷之幸。”
他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許:“小婿不敢擅專,特來請岳父示下。”
搖椅吱呀的聲音驀地停住了。
院中霎時只剩下那不知疲倦的蟬鳴,尖銳地刺穿著寂靜。
孫承宗屏息凝神,目光緊緊鎖在岳父枯槁的臉上。
只見海瑞深陷的眼窩裡,那兩粒渾濁的眼珠緩緩轉向他,定定地看著。
枯枝般的手指在竹椅扶手上無意識地蜷曲了一下,彷彿要抓住什麼,最終卻又鬆弛開來。
“不去了。”
孫承宗張了張嘴,最終只是垂下眼簾,深深一揖:“是。小婿……明白了。這就去回稟陛下。”
海瑞沒再出聲,眼皮緩緩闔上,彷彿剛才那幾句耗盡了他僅存的力氣。
搖椅重新發出單調的吱呀聲,與樹上的蟬鳴再度交織纏繞,構成這方庭院唯一的聲響。
孫承宗在階前默立片刻,終是無聲地退了出去,竹簾輕落,隔斷了院外的世界。
老槐的濃蔭在地上無聲地拉長、變形。
搖椅依舊在蟬鳴的包圍中,固執地、緩慢地搖晃。
海瑞枯瘦的身軀陷在椅中,他呼吸極湥乜诘钠鸱负蹼y以察覺。唯有那搭在褪色官袍上的右手,幾根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微微屈伸了一下,彷彿在虛空中,想要握住一絲早已消散的風。
樹上的蟬依舊在嘶鳴……
人一老了,就容易想起往事。
現在的海瑞一閉眼,就是自己年輕時候的樣子,還有他曾經辦過的事,罵過的人……
讓他最為記憶猶新的……
還是那個最難以忘懷的君父。
不過,這個時候的海瑞是幸叩模钇鸫a君父沒有辦到的事情,他的孫子,算是完成了大半。
中興大明,這一條路,陛下已經走了十五年了……
十五年的帝王生涯,已經能夠證明陛下是一個賢明的君主……
蟬鳴不知何時低了下去,像被午後的慵懶浸得發沉。
海瑞的呼吸漸漸勻了,一聲輕鼾從花白的鬍鬚間溢位,幾片槐葉簌簌飄落,落在他枯瘦的肩頭。
搖椅還在輕輕晃,他也進入了夢鄉。
夢裡沒有暑氣,只有一片蒼茫的輝光,漫無邊際。
三座身影懸在光的盡頭,如三嶽雄峙,壓得人不敢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