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案几上,花名冊碼放整齊,新鑄的“敬老恩賞銀幣”在特製的木格中碼放如小山,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雖非十足銀,但那統一的形制和精美的壓花,在普通百姓眼中已是稀罕物。
衙役們手持水火棍,但更多是引導而非威懾,大聲吆喝著維持秩序:“鄉親們莫急!排好隊!人人有份,聖天子的恩典一個都落不下!”
白髮蒼蒼的老人們在家人的簇擁下早早趕來。
他們穿著自己最體面的衣服,臉上刻滿風霜,眼中卻閃爍著孩童般的期盼和難以置信的喜悅。
“哎喲!老哥幾個快瞧!真給發銀錢啦!還這麼大塊肉!聖天子……聖天子真是活菩薩轉世啊!”
………………
“乖乖的,三塊銀角子!還有這好布、鮮肉!阿爹阿孃,你們苦了一輩子,臨老享到皇上的福嘍!”一箇中年男子攙著母親,看著領到的東西,眼眶通紅,用南京官話感慨……
………………
“哉!哉!皇恩浩蕩,真正浩蕩!阿拉這把老骨頭,做夢也弗敢想有今朝!”一位考了一輩子未中舉人的老秀才,對著發放官員深深作揖,吳語中充滿真摯……
………………
“多謝青天大老爺!多謝天子……這肉新鮮得很咧!回去就給我爹煨湯喝!”一個山西憨厚的漢子替老父領了東西,對著官員和京城方向連連鞠躬……
…………
“要得!要得!皇帝硬是巴適!曉得我們老輩子辛苦,發錢又發肉!安逸慘咯!”幾個川渝老漢聚在一起,喜笑顏開地展示著手中的恩賞,川音爽朗……
………………
發放的時間,超過了六日。
胥吏對照著由裡甲長提前核實過的名冊,這名冊雖偶有小疏漏,但整體有序,高聲唱名:“王家莊,李張氏,七十有二!領銀幣三枚!細布一匹!鮮肉五斤!”
而後穿著統一號褂的青壯徭役負責發放。,
家人或老人本人顫巍巍上前,核對無誤。
夕陽西下,諸多發放點依舊人聲鼎沸,但秩序井然。
領到恩賞的老人們,在家人的攙扶下,臉上洋溢著前所未有的滿足笑容,踏上歸途。
沿途皆是歡聲笑語和真盏母卸髦~。
那些領了足額工錢的搬哚嬉蹅儯林梗m然累,但臉上也是笑容滿面。
“給皇帝老子辦差,給老人家送福氣,這錢掙得心裡舒坦!”
這場規模空前的帝國恩賞行動,如同一股強大的暖流,在萬曆十五年的夏秋之交,席捲了整個大明。
雖有極個別地方出現些微瑕疵,發生爭吵啊,對不上帳,前期準備不足的事情發生。
但瑕不掩瑜。
在絕大多數百姓心中,尤其是那些受盡生活磨難的老人心中,這實實在在的米、布、錢,就是天子仁德最真切的體現。
在大明帝國的版圖上,濃墨重彩地書寫下“萬曆盛世,皇恩浩蕩”的輝煌篇章。
這份由朝廷自上而下強力推動的“仁政”所帶來的感激浪潮,其聲浪之高,其範圍之廣,其影響之深,遠超任何預期,成為了萬曆時代最響亮的開篇…………
第893章 萬曆十五年 16 雙薪
當最後一抹晚霞褪去,攤牌點的廣場上,終於只剩下散落的稻草和空氣中殘留的淡淡牲肉氣息。
喧囂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一片狼藉,以及一群累得幾乎要散架的基層執行者。
平日裡養尊處優、肚腩如鼓的府縣官員們,此刻官袍雖未離身,卻早已被汗水浸透了好幾遍,溼漉漉地緊貼著早已不復圓潤的腰身。
順天府那位以“富態”聞名的通判大人,此刻正癱坐在臨時搬來的太師椅上,毫無形象地敞開衣襟,露出明顯小了一圈的肚皮,一邊由長隨拼命打著扇,一邊喘著粗氣對旁邊的經歷哀嚎:“哎喲喂…我的親孃舅姥爺…這、這可比當年科舉熬鷹還累人吶……”
“瞧我這腿,腫得跟棒槌似的!這身膘…怕是掉了不下十五斤!明年…明年陛下要是再來這麼一出恩賞…”
他艱難地嚥了口唾沫,眼珠子瞪得溜圓,“我…我這條老命怕是要直接交代在這發放點上了,那些寫雜記的文人,還他媽放狗屁,說什麼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
“這差事,給座金山也架不住這麼折騰啊,更何況,還沒有金山。”
周圍的幾個同僚深以為然,紛紛點頭,捶腰的捶腰,揉腿的揉腿,一片愁雲慘霧的呻吟。
不管多苦,多累,他們總算是幹完了。
當然並非所有人都叫苦不迭。
角落裡,一個身形原本就偏瘦削的年輕推官,雖然臉色蒼白,眼窩深陷,嘴唇乾裂,但眼神卻亮得驚人。
他正一絲不苟地核對著最後的發放記錄,手指因疲憊而微微顫抖,卻異常堅定。
旁邊勸他歇息的老書辦只聽他喃喃道:“累?自然是累的…骨頭縫裡都透著酸。可張老書辦,您瞧瞧今日這景象!白髮蒼蒼,淚流滿面,山呼萬歲…這才是讀聖賢書所求啊……”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紙上得來終覺湥∧転樘熳油菩腥绱巳收軐⑦@份實實在在的恩典送到萬千耄耋手中,縱是累死在任上,也強過尸位素餐、飽食終日百倍千倍!這才叫…這才叫‘為生民立命’!”
“痛快!真他孃的痛快!”他一邊核實著發放記錄,一邊不斷地擦著汗。
與官員們愁眉苦臉不同,那些維持秩序、搬呶镔Y的衙役和幫閒們,雖然也個個累得像從水裡撈出來,臉上卻大多帶著一種奇異的滿足和疲憊交織的笑容……
衙門班房中,幾個年輕的衙役正圍坐在一起,脫下那雙平日裡象徵威風、此刻卻如同刑具的厚底皂靴。
“哎喲喂!快瞅瞅咱這腳底板!” 一個濃眉大眼的衙役齜牙咧嘴地把腳丫子亮出來,只見原本還算細嫩的腳掌上,赫然磨出了好幾個亮晶晶的大水泡,邊緣泛著紅,腳後跟更是磨掉了一層皮,結著薄薄的血痂。
“哈哈,王二哥,你這算啥!看我這個!”另一個衙役得意地翹起腳,展示著腳趾根部和腳跟處厚厚的老繭:“這才叫‘功勳’!跑了七天,喊了七天,值!給咱鄉里鄉親的老壽星們跑腿,磨掉幾層皮算個逑……”
一個年長些的班頭,一邊用熱水燙著腳,一邊吸溜著粗茶,對旁邊的小徒弟說:“小子,累吧?累就對了!可這累,跟平時催糧催稅捱罵的累不一樣!你聽聽那些老爺子老太太咋說的?”
“多謝差爺’、‘辛苦差爺了’!咱平時橫眉立目的,今兒個倒成了送福的‘善財童子’了……”
“都是街坊鄰居,看著他們領了東西那高興勁兒,嘿,別說,這心裡頭還真有點熱乎!對路子!累點也舒坦!” 他的話引來一片附和聲,衙役們互相打趣著誰的水泡更大,誰喊號子喊啞了嗓門,疲憊中洋溢著一種難得的輕鬆。
跟官老爺們不同,這些衙役大多數都是本地人,他們雖然也感覺疲憊,也叫苦不迭,在發放攤派地時候,為了維持秩序,也沒少紅臉置氣,但忙完之後,卻是感到了由衷地輕鬆。
而到了晚上,歸德府府衙後堂,燈燭高燒。
知府大人強撐著精神聽主簿彙報物資存量。
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看著那密密麻麻的花名冊,長長嘆了口氣:“這恩賞浩蕩,澤被蒼生,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只是…這‘浩蕩’二字,可真真是重若千鈞啊!各部協調,錢糧調撥,人力征發,哪一樣不是千頭萬緒?但願…但願明年…”
他沒說下去,但眼神裡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畏難,已說明了一切。
旁邊的同知倒是精神尚可,介面道:“府尊大人辛苦。下官觀此次恩賞,雖勞碌萬分,然民心所向,前所未有。”
“驛站、漕摺}廩、胥吏,皆受考驗,亦顯我大明根基穩定,民心可用。若能繼續最佳化流程,未嘗不是磨刀之石。聖天子仁德,我等為臣子者,唯有鞠躬盡瘁而已。”
他的話帶著官腔,卻也透著一股實幹者的韌勁。
而這個知府轉眼看了這個同知一眼,眼中有些許不滿,就你會起高調。
帝國的恩典如潮水般湧來,又將在明日繼續奔流。
這架龐大機器上的每一個齒輪——
即便心甘情願,還是心生厭惡,可他們沒有辦法反抗,只能在默默地承受著、推動著、詮釋著這場名為“仁政”的洪流。
置身洪流之中,疲憊是真切的,抱怨是自然的……
而在八月中秋即將到來之際,也就是八月四日,內閣也終於給了天子一個交代……
在乾清宮中的天子看著奏表大喜,下令嘉獎京師百官,各地督撫,不僅給了面子上地好處,還給了實打實的好處,也就是各地官員小吏徭役,包括在京官員,在八月份發雙倍的月俸……各地官倉先行墊付,秋收之際,自行截留……
第894章 萬曆十五年 17 四該四不該
內閣值班房內。
巨大的冰鑑正絲絲冒著寒氣,卻難以驅散從雕花窗欞縫隙中頑強鑽入的暑熱。
閣內陳設肅穆,墨香與樟木氣息混合著淡淡的汗意。
兩位身著緋紅官袍、頭戴烏紗的首輔大臣——申時行與張學顏正隔著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相對而坐。
兩人都穿著正式的朝服,裡外幾層,縱是閣內已儘量放置了冰盆,額角鬢邊也依舊沁出細密的汗珠,官袍後背也洇溼了深色的痕跡……
案上堆著幾份剛從外地轉來的奏報,皆是關於各地“敬老恩賞”發放情形的急遞。
張學顏放下手中一份來自河南的奏報,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振奮:“閣老,您瞧,河南布政使司的詳報,開封、洛陽、歸德諸府,發放皆已畢。言稱‘百姓扶老攜幼,感泣之聲盈野,足額髮放,市井稱便,輿情歡騰’。更難得的是,各府縣皆報‘秩序井然,少有滋擾’,此實乃我朝罕有之盛況啊……”
申時行端起手邊微溫的茶盞,輕輕啜了一口,清癯的臉上帶著一絲倦意,但眼神卻極為明亮。
他放下茶盞,指節在光滑的案面上輕輕叩擊,聲音溫和而沉穩:“是啊。此番恩賞,規模之大,涉及之廣,排程之繁,前所未有……”
“地方奏報雖有粉飾太平之嫌,然觀其措辭之熱切,細節之翔實,尤其是提及‘銀幣通行無礙,肉食新鮮如初’等處,當非全然虛妄……”
張學顏深以為然,感慨道:“天子仁德昭彰,閣老您居中排程、呋I帷幄之功!戶部錢糧調撥兵部驛傳保障、環環相扣,若非閣老您提綱挈領,協調各部,令行禁止,焉能有此高效順暢?地方官員奏報中,多有提及‘仰賴中樞排程有方’,此非虛言。”
閣內一時安靜下來,只有冰鑑裡冰塊融化的細微滴答聲,以及窗外樹梢間不知疲倦的蟬鳴。
熱浪似乎更粘稠了些,申時行感到官袍內的中衣已緊緊貼在後背。
忽然,他唇角泛起一絲極其複雜、難以言喻的笑意,那笑意裡有欣慰,有感慨,有不易察覺的一絲如釋重負,甚至還有一點點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屬於個人的滿足。
他輕輕嘆息一聲,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迴盪在寂靜的閣內:“呵… ……沒想到啊,我申時行,竟也能促成如此之事……我原本以為這麼大的手筆,我大明朝只有張文正公能夠做到,沒成想,在我擔任宰輔之時,朝廷竟然也有這番大手筆……”
這句話,平平淡淡,沒有激昂,沒有自矜,卻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激起了張學顏內心的波瀾。
他抬頭看向申時行。
這位素以“和衷共濟”、“柔中帶剛”著稱的首輔,此刻清減的面容在緋紅官袍的映襯下更顯稜角分明,眼下的暗影透露出連日操勞的疲憊。
下面的官員是身體累,而內閣,在京諸部衙的官員,在得到旨意的最初,壓力也是非常龐大的。
特別是申時行。
剛開始亂糟糟的時候,茶飯不思,瘦了許多,直到四月份才慢慢的走向了正軌後,其揹負的壓力才減輕一分。
現在事情辦完了。
天子高興。
百姓高興。
即便是幹活的官員,也有相當大一部分人高興。
正在兩人談話的時候,陳矩到了值班房外,敲了敲門,隨後推門而入。
“哎,兩位都在啊,隨我走一趟吧,陛下召見。”
申時行,張學顏兩人對視一眼,而後起身,緊隨陳矩身後往乾清宮去。廊下的日頭曬得磚地發燙,腳底板隔著靴底都能覺出灼意,才走得幾步,兩人鬢角剛拭過的汗又冒了出來……
到了乾清宮外,兩人剛邁過門檻,一股沁人的涼意便撲面而來,與門外的熱浪簡直是兩個天地。
殿內竟擺放了十數個冰鑑,寒氣絲絲縷縷漫在空氣中,連地磚都透著涼。
申時行下意識地吸了口氣,只覺連日來被暑氣蒸得發悶的胸口都鬆快了些,只是身上幾層官袍依舊沉甸甸地貼在身上,反倒襯得這涼意有些刺骨。
宮門在身後緩緩合上,隔絕了外頭的蟬鳴與熱浪。
兩人斂衽躬身,沿著冰涼的金磚地往裡走,靴底踩在地上,發出輕而脆的聲響。
“臣申時行、張學顏,參見陛下。”到了御案前,兩人齊齊跪下叩首。
御座上的朱翊鈞正把玩著一枚玉扳指,見二人行禮,臉上漾開的笑意藏都藏不住,連聲音都比往日輕快幾分:“兩位愛卿平身,免禮。”
待兩人起身,他又抬手示意:“賜座。”
內侍早已搬來兩張宓剩瑑扇酥x恩坐下,只敢沾個凳邊。
朱翊鈞身子微微前傾,目光落在他們身上,帶著顯而易見的滿意:“此番敬老恩賞,能辦得這般妥帖,惠及萬千老者,實乃二位愛卿與中樞諸臣協心共濟之功。地方官雖奔波勞苦,然能體朕愛民之心,恪盡職守,足見我大明官員,多有忠勤體國之輩。”
他頓了頓,指尖在御案上輕輕一點,語氣裡滿是欣慰:“觀各地奏報,百姓感泣,街市歡騰,此非虛言。可見人心可用,民心可用啊!”
申時行道:“此皆陛下仁德廣被,臣等不過奉旨行事,不敢居功。”
“朕心甚慰。為此,朕已擬好一道旨意,欲頒行天下。”
兩人聞言皆是一怔,下意識地對視一眼。
離中秋還有不到十日,昨日剛發要給百官雙薪,恩賞之事才了,怎麼又有新的旨意?
張學顏忍不住微微蹙眉,申時行則不動聲色,只垂眸等著下文。
朱翊鈞見他們神色,倒笑了:“二位愛卿不必驚訝,這是頒佈給天下臣民的,你們且坐下聽。”
隨後他看向一旁的陳矩,“宣讀吧。”
陳矩躬身應是,從袖中取出一卷明黃的聖旨,展開時紙張簌簌輕響。
殿內一時安靜下來,只有冰鑑裡冰塊融化的細聲,與陳矩清朗而莊重的宣讀聲交織在一起:“朕承天命,臨御天下,念及社稷興衰繫於君臣民之心,特立“四該四不該”,以為朝野之鑑、萬民之繩墨:四該做
當以忠君報國為要,臣工當竭心輔政,勿論高低,皆以安黎元、固疆土為己任,此為該做;
當以清廉自守為基,居官者需戒貪墨、杜私弊,囊空如洗而心坦蕩蕩,方對得起朝廷俸祿,此為該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