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在華夏人的心中,生死是最大的事情。
雖然張佳胤對張四維並沒有多麼敬重。
但,現在客死他鄉,說不難過,那是自欺欺人。
那萬里波濤,竟成了大明禮部尚書最終的歸宿?
那新設的南洋府,竟成了帝國股肱的埋骨之地?
愣了許久,張佳胤才看著大海,看著張四維乘坐的艦船,輕聲說道:“天威赫赫,重臣遠使,何以至此?魂兮……歸來否?”
“魂兮……歸來否?”
…………
原本迎接的隊伍,穿的也是喜氣洋洋的,可轉眼間,喜事變成了喪事,讓案前的人,一時之間轉變不過來他們的想法。
出使的船隊在寧波港停靠著休整。
需要三四日的時間。
張丁徵回到自己在寧波的住處後,謝絕了前來慰問的各級領導。
而浙江巡撫張佳胤寫了奏疏,快馬加鞭送往北京城。
也就是在船隊再次踏上返回北京城的航程時。
在乾清宮中的朱翊鈞收到了張佳胤的奏疏。
天子坐於案臺前,看完奏疏後,沉默不語,許久之後,才召內閣首輔申時行,張學顏等人前來覲見,說白了,就是商量著諡號,以及前往天津迎接的規格。
旨意下發後,朱翊鈞出了乾清宮,站在丹陛上望著宮道。
陽光透過薄雲灑下來,落在積雪上,反射出細碎的光,晃得人眼暈。
他看著那融雪的水,忽然低聲道:“雪落下來的時候,總覺得日子慢得很,等它化透了,這一年,竟也就差不多了。”
身後已經頗有些老態的馮保應道:“陛下,雪還有在下的時候……”
馮保明顯感覺出來天子有些許的情緒波動。
“是啊,雪還有在下的時候……”
“雪落何處,皆是天意,落在宮闕,是瓊樓玉宇,落在田野,是瑞兆豐年,落在荒山野嶺,是肅殺清寂,落在南洋那等溼熱之地…怕是未曾落地,便化了水汽,散於無形了……”
“就如同人。生於鐘鳴鼎食之家,死於廟堂高閣之上,是命……”
“生於蓬蒿,死於溝渠,亦是命……”
第873章 萬曆兩文襄
乾清宮內。
朱翊鈞端坐御案之後,神色已恢復帝王的端凝。
申時行、張學顏等幾位內閣重臣肅立階下,屏息凝神。
朱翊鈞沒有寒暄,直接將那份來自寧波的奏疏遞給了馮保,由馮保轉呈申時行。
“看看吧。”天子的聲音平靜無波。
申時行雙手接過,迅速展開閱讀。
他的眉頭先是習慣性地微蹙,隨即猛地一緊,拿著奏疏的手指微微顫抖。
張學顏等人雖未看到內容,但見閣老如此反應,心中俱是一沉,殿內氣氛驟然凝固,落針可聞。
申時行強自壓下心中驚濤駭浪,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艱難地稟報道:“陛下…張…張尚書他…竟…竟病逝於南洋府了……”
此言一出,張學顏等人無不倒吸一口冷氣。
“是。回程行至南洋府海域,染了急症,藥石罔效。張丁徵扶靈無力,依其父遺願,已…就地安葬於南洋府,面朝故國。”
殿內一片死寂,只有炭盆裡偶爾爆出輕微的“噼啪”聲。
重臣客死異鄉,骸骨難歸,這是何等的悲愴與遺憾……
在現在的大背景下,大明朝這家世界南玻萬的大集團,對高管的人文關懷肯定要比後世還要有人情味。
朱翊鈞心中也非常難過。
眾人皆垂首,不忍再言。
朱翊鈞的目光緩緩掃過階下眾臣,打破了沉默:“張愛卿此行,非比尋常。他持節遠赴英格蘭,風濤萬里,不辱使命。英吉利女王親受國書,與我大明簽下了兩國永敦睦誼、百年交好的國書章程。此乃開海以來,與西洋大國定盟之首功……”
“其功勳,足以彪炳史冊。”
“今張卿雖薨逝於途,然其功業長存,其志可嘉。朝廷當厚加褒恤,以慰忠魂,以勵來者……”
“其一,著禮部會同內閣,速議張卿身後哀榮、卹典規格,務必從優從厚……”
“其二,議定諡號。”
申時行躬身道:“陛下聖明,張尚書為國宣勞,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實乃臣工楷模。卹典自當從優。至於諡號…”
“張尚書一生,掌禮部,持邦交,經緯天下,文德昭彰,遠使重洋,雖非戰陣,然涉險歷艱,不避瘴癘,亦有襄助國事、安定邦交之‘襄’勞。”
“臣斗膽,或可諡‘文襄’?”
“文襄…”朱翊鈞低聲重複了一遍,目光深邃,彷彿穿透了殿宇,望向遙遠的過去。
“當年高卿,亦諡‘文襄’。”
張學顏介面道:“陛下明鑑。高文襄公以才略匡扶社稷,張尚書以膽識開拓海疆,雖功業不同,然皆以‘文’立身,以‘襄’成已國事,且皆具剛毅奮發之姿……“
“以‘文襄’諡張尚書,既彰其文治邦交之功,亦顯其萬里跋涉、為國盡瘁之勞,與高文襄公前後輝映,足見陛下不忘勳舊、激勵臣節之聖心。”
朱翊鈞的手指在御案上輕輕敲擊了兩下,那聲音在寂靜的大殿裡格外清晰。
他最終緩緩點頭:“可。便諡‘文襄’。高拱是文襄,張四維亦是文襄。我大明萬曆年就有此二‘文襄’,是朕之幸,亦是國咧住!�
“陛下聖明!”眾臣齊聲應道。
“其靈柩雖未能歸,然其功勳當受國禮。命天津衛、通州吆友赝荆O路祭,其子張丁徵扶其衣冠靈位抵京之日,在京文武百官,素服郊迎於德勝門外,朕…亦遣重臣代朕親臨致祭,待其靈位入京,再於禮部設壇,朕當親臨致奠……”
“臣等遵旨!”
申時行等人深深拜下。
他們明白,這已是人臣所能獲得的極高哀榮。
而且,張四維生前還有一些問題沒有給組織交代清楚。
現在人病死他鄉,所有的問題都隨風飄散。
一個“文襄”的諡號,一場重臣代祭的國禮,將這位客死萬里波濤的禮部尚書,永遠銘刻在了大明海疆開拓的豐碑之上……
當然,朱翊鈞如此重視,也算是給後來之君打個樣。
“浙江巡撫上奏之時,亦是悲壯,曾在奏疏中,言道魂兮歸來否………在朕看來,功成身歿,國士無雙,英魂當隨那百年國書,永鎮海疆,永佑大明。”
“諸位愛卿以為,朕說的對嗎?”
“陛下聖明……”
…………………………
訊息所至之處,北京城朝堂之上如同投入巨石的深潭,激起的漣漪複雜而洶湧。
悲痛是表面最洶湧的浪潮……也是此時京師官員最有用的武器。
禮部衙門內,幾位曾與張四維共事或受其提攜的官員,聞訊後先是愕然,隨即捶胸頓足,涕泗橫流,哭嚎著“尚書公!”。
“蒼天何妒賢才!”
哭聲很快感染了其他同僚,一時間,哀聲動地,彷彿整個衙門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
其他部院亦是如此,尤以翰林院、鴻臚寺等與禮部關聯密切之處為甚。
奏疏如雪片般飛向內閣和司禮監,字裡行間皆是追思其“持重老成”、“邦交柱石”、“風骨凜然”的讚譽,以及對其“殞身王事”、“忠骸不歸”的無限痛惜與同情。
朝房內、廊廡下,隨處可見三五官員聚在一起,神色慼慼,低聲談論著張尚書的過往點滴,嘆息聲不絕於耳。
這份悲痛,有真切的同僚之誼,有對遠洋風險的同感,但也不乏對皇帝態度和朝廷風向的敏銳迎合。
說白了,除了山西籍的官員們是真的傷心,其他的官員也只是逢場作戲。
天子如此痛惜厚待,誰敢不悲……
這就是此時大明朝的政治情勢……
德勝門外是朝廷為張四維衣冠靈位入京所設的最後一道,也是規模最為宏大的路祭之所。
時值寒冬,北風凜冽。
官道兩旁,早已由順天府並五城兵馬司肅清了閒雜,紮起了連綿數里的素白帷幔。
一座巨大的、覆蓋著明黃帷幔和素白綢緞的祭棚巍然矗立在官道中央,棚內香菸繚繞,燭火通明。
神案上,供奉著象徵張四維身份的精工製作的衣冠靈位,上書:“大明故禮部尚書、太子太保、張公文襄之神位”。
他在京的兩個兒子,現在都跪在這個陸祭棚中。
案前陳列著太牢(豬牛羊)祭品,以及皇帝親賜的玉帛、香茗、御酒……
申時行作為代替天子前來的主祭官,鬚髮在風中微顫,他手持祭文,聲音帶著極力壓抑的哽咽,一字一句地宣讀著朝廷對張四維功績的褒揚。
每念至動情處,階下百官中便有人以袖掩面,發出低沉的嗚咽。
這嗚咽迅速蔓延開來,在空曠的郊野上回蕩,顯得格外悲壯淒涼。
然而,就在這莊嚴肅穆、百官慟哭的祭棚外圍,警戒線之外,卻是另一番景象……
大批聞訊趕來看熱鬧的京師百姓,被官兵遠遠攔在道路兩側的高坡之上。
人頭攢動,議論紛紛,如同嗡嗡作響的蜂群,與祭棚內的肅穆形成了奇特的對比……
“嚯!好大的排場!這是哪位王公貴胄薨了?瞧著比前兩年張閣老那會兒還氣派!”一個挑著擔子的貨郎踮著腳張望,嘖嘖稱奇。
旁邊一個裹著棉业睦蠞h,吸溜著鼻子,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這你都不知道,出海的!前兩年,敲鑼打鼓送出去的那個大官兒!禮部尚書!也姓張的!”
“禮部尚書,多大的官兒啊?比咱們順天府尹還大?”一個年輕後生好奇地問。
“呸!沒見識!”旁邊一個看起來像是讀過幾天書的落魄文士不屑地啐了一口:“府尹?府尹給尚書提鞋都不配!那是六部堂官,天子近臣!真正的一品大員!跺跺腳京城都得抖三抖的人物,以後,我也要做禮部尚書……”
第874章 路祭之禮
“這麼大的官兒,咋說沒就沒了?”
“聽說是病死的,我家孩子他舅在禮部當伙伕,聽禮部的那些大官們說的,他們還說在南洋那鬼地方,瘴氣毒蟲,水土不服,好人也得脫層皮……”
老漢訊息很靈通,原來是上面有人。
“病死在南洋了?哎喲喂,那可真是……客死他鄉啊!”
“諸位,你們沒覺著怪嗎?這幾年……咱們大明……怎麼總死大官啊?陛下還這麼年輕,龍精虎猛的,這些位極人臣的老爺們,怎麼反倒一個接一個……”
他話沒說完,旁邊那叫叫嚷嚷要做禮部尚書的落魄文士猛地一拍大腿,聲音陡然拔高:“蠢材!你他媽的一點見識都沒有!死的這些個,都是哪朝留下的老臣?啊?”
“就是那個……”
“天天煉丹燒汞,求長生不老,躲在西苑幾十年不上朝的那位‘道君皇帝’!明白了嗎?這些都是他老人家留給當今陛下的‘老底子’!現在啊……是到了該換一茬的時候嘍!”
他這番“高論”一出,周圍瞬間安靜下來。
寒風依舊呼嘯,捲起祭棚前焚燒紙錢的灰燼,打著旋兒飛向鉛灰色的天空……
天津衛的碼頭上,寒風似乎比寧波更刺骨。
當懸掛著素幡的船隊緩緩靠岸,早已等候在此的官員與儀仗立刻肅穆起來。
張丁徵一身素白麻衣,頭戴孝巾,形容憔悴但腰背挺直,雙手穩穩地捧著一個覆蓋著明黃綢緞的紫檀木匣——裡面供奉著其父張四維的衣冠靈位。
自天津起,通往京師的官道上,每隔四五十里,便扎有一座素白的路祭棚。
棚前香燭繚繞,紙錢紛飛。
棚內,是當地官府召集來的“孝子賢孫”。
大多是些領了工錢、神情木然或帶著幾分好奇的鄉民百姓,在禮官的指揮下,機械地跪拜、哭嚎幾聲,算是完成了任務。
寒風捲著灰燼,將這份官樣文章的哀榮吹得四散零落……
張丁徵坐在素帷覆蓋的馬車中,懷抱著父親的靈位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