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是,黃公子。”
朱翊鈞盯著房樑上晃動的蛛絲,沒來由地想起電視裡面皇帝微服私訪的橋段……
天子總能在荒村野店邂逅美人,或是揭穿貪官汙吏,走到哪裡都充滿故事,哪像自己,奔波一日,大晚上就在這漏風的草屋裡數星星……
寒風又灌進窗縫,他猛地裹緊被子,把自己團成一團。
這一世,長這麼大,從來沒有感覺過這種冷。
每日睡前安神湯,榻前燻著龍涎香,美人輕輕揉著腿……
原本對此不感興趣的朱翊鈞,就短短一日,竟然有了些許的懷念……
朱翊鈞咬了咬牙,狠狠掐了把掌心。
大腿的疼痛突然變得清晰起來,倒像是提醒著他:這才是真正的人間……
第680章 天子南巡 4
第二日,天剛亮。
朱翊鈞便迫不及待的起床,逡滦l端過來一個木盆給皇帝陛下洗漱,朱翊鈞入鄉隨俗,簡單的洗了一把臉後,便離開了他的草屋。
昨夜颳了一夜的風。
今早的天氣都是挺好的……
朱翊鈞一出草屋,便發現了在草屋旁邊的一個羊圈,裡面七八隻山羊正在吃草呢。
昨天過來的時候,就大半夜了,朱翊鈞也沒有檢視這邊得情況,便被逡滦l護送著進入了草屋。
朱翊鈞看羊。
張國之等數名逡滦l在後面看朱翊鈞。
眼瞅著陛下盯著羊的時間長了。
身後的張國之試探性的問道:“陛下,您,您想吃羊肉……”
朱翊鈞聞言,嚇了一跳。
人家把房子借給你住,你睡醒起來,惦記人家的羊,你這不瞎胡鬧嗎。
“朕……我,我什麼時候說過要吃羊肉了。”
“那您為何一直盯著她們看啊……”
“朕只是想看一看,說起來,朕還真有些餓了,附近可有集市。”
“十餘里之外,有個集市,有早市,陛下可以過去吃點民間的東西。”
“都說了,叫公子……”朱翊鈞說完之後,才發現自己前面一句的自稱,還是朕……
“是,是,公子……”張國之趕忙應道。
而正在兩人討論羊的時候,正撞見佝僂著背的老漢扛著竹簍從院角轉出來。
竹簍裡的野草沾著晨露,散發出新鮮的草木氣息,想來,這就是這些羊的食物了。
“喲,都起恁早哩!”老漢操著濃重的保定口音,佈滿老繭的手抹了把額頭的汗,“等著,俺給恁們貼幾個餅子……”
張國之忙上前攔住:“老爹使不得,我們趕早去集上對付對付,昨兒叨擾您老,這點碎銀您務必收下……”
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枚碎銀子就要往老漢手裡塞……
老漢用了一輩子銅錢了,看到這銀子,慌得後退半步,竹簍“哐當”砸在地上,驚得山羊們咩叫亂竄:“使不得使不得,幾個過路客,吃口熱乎飯算個啥,恁們這是折煞俺咧!”
朱翊鈞望著老漢補丁摞補丁的粗布短打,心裡面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看著花白稀疏的頭髮,少說也有七十多歲了。
他抬手止住張國之,向前兩步作揖道:“老伯,若不嫌棄,晚輩想討碗熱水,再跟您嘮嘮家常……這銀子啊,您就收下吧,權當朕……權當晚輩給您買幾個稀罕事聽聽……”
這老漢知道這個年輕人是貴人。
是這幫人的頭頭。
倒不是因為朱翊鈞一身真龍氣息,而是,昨日大半夜的,就瞧著張國之上來叫門借宿,隨後,幾個人開始幹活弄床,又簡單的打掃草屋。
這年輕人,從頭到尾都沒有動過手幹活,一直呆呆地站在那裡看……
要不是他們的頭頭,怎麼能站在那裡不幹活呢。
老漢撓著灰白的鬢角,渾濁的眼睛笑成兩道縫:“嗐!俺個糟老頭子能有啥稀罕事兒!成,恁們等著,俺這就生火煮水!”
他彎腰撿起竹簍時,露出後腰磨得發亮的草繩腰帶,朱翊鈞盯著那截草繩腰帶,心裡面又再次起了少許的波動……
雖然說著買稀罕事,但這老漢卻沒有去接銀子的打算。
沒多久,老漢便端來了一碗熱水。
朱翊鈞雙手接過,隨後,開始喝了起來,倒是讓一旁的張國之頗為緊張。
等到,喝完水後,朱翊鈞便伸手讓張國之將銀子遞給自己,隨後,一番推搡。
終究是到了老漢的手中。
然後,兩個人就坐在堂屋前的墩子上開始聊天。
就算聊天,老漢手裡還編著竹筐呢。
“老伯,家裡面幾口人啊……”
“四口……一個兒子,一個孫女,一個孫子……”
“那您兒媳婦呢。”
“哎,死了,生孫子的時候死的……這都死了五六年了吧……”
朱翊鈞聞言,嘆了口氣,隨後他望著老漢佈滿裂紋的手掌,又追問:“怎不見您家兒子……”
“嗨,被官府徵去修路嘞!”老漢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竹筐編到一半,猛地扯緊草繩:“說是皇帝要從咱這兒過,里正挨家挨戶找人,壯勞力都被叫走啦…”
“可晚輩聽說,皇帝都已經來了啊,路也早就修好了,怎麼還沒有回來。”
“好像是官府要讓他們留在那裡,免得,又有什麼事情要幹,在召人來不及嘍。”
朱翊鈞心頭一緊,指節捏得發白:“官府可給銀錢啊……”
“錢,哪來的錢,都白乾……”老漢苦笑,缺牙的嘴漏著風:“說是給官家辦事,是咱百姓的福氣,可家裡沒了壯勞力,地裡面的活都顧不上了,福氣頂個啥用?”
朱翊鈞喉頭髮緊,盯著老漢補丁摞補丁的褲腳:“您孫兒孫女……”
“天還冷著呢,倆娃就只有單薄的衣服。”老漢望向遠處山坳,目光酸澀。“都是日頭出來暖和了,再叫他們起床,省得凍壞了。”
朱翊鈞胸中翻湧,強壓下怒意,緩聲道:“老伯高壽?”
“虛歲七十三咧!”老漢掰著粗糙的手指。
朱翊鈞心算一番,沉聲道:“老伯可是正德十二年生人啊……高壽……”
老漢撓著灰白頭髮,渾濁的眼睛滿是茫然:“啥正德十二年……”
“俺只記得那年大旱,樹皮都被啃光了……”
“打記事起就苦哈哈過日子,也不知啥年號不年號的,反正睜眼閉眼又是一年……”
“後生,年號這玩意兒,俺們老百姓不懂,也記不住……只要老天爺賞口飯吃,管他誰坐龍椅……”
話音未落,張國之突然咳嗽一聲,上前半步。
朱翊鈞卻抬手製止,盯著老漢被歲月壓彎的脊樑:“老伯,若朝廷給百姓減些賦稅,再發些糧種,日子可會好過些……”
老漢愣住,繼而咧嘴笑了,缺牙的嘴咧得老大:“喲!後生可真會說胡話!哪有這等好事?要是真有,俺天天給老天爺燒香!”
他忽然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不過聽說當今皇帝是個好皇帝,就是底下的官,都是狼……”話沒說完,又慌忙擺擺手,“不說咧不說咧,這話傳出去要掉腦袋……官府砍人的刀快的很……”
朱翊鈞喉頭滾動,望著遠處灰濛濛的天際,寒風吹來,卷著沙土迷了眼……
第681章 天子南巡 5
老漢一邊編著竹筐,遲遲不見這年輕人說話,當下抬起頭來,看了朱翊鈞一眼。
“哎,你這後生,眼睛怎麼還紅了……”
朱翊鈞趕忙解釋道:“沒事,風沙迷了眼……老伯啊,今年是萬曆九年……希望在萬曆十五年的時候,你我還能再次相見……“
“那就是六年後了……等到我兒子回來,就讓他把那草屋修一修,你以後有時間了,再來耍,到時候肯定不漏風。”
朱翊鈞聞言笑了笑。
而一直站在一旁的張國之臉上也是有著笑容。
張國之的內心,既是忐忑,又充滿了莫名的感動。
大明朝開國兩百餘年,真的跟一個普通老百姓坐在一起,沒有任何等級差距的聊天的皇帝……
在張國之看來,只有當今陛下一個人了。
大明中興,只在皇帝陛下一身啊。
他也非常慶幸,能夠以逡滦l指揮使的身份,輔佐陛下……
“不,這次我到你家來,下一次見面,肯定要讓老伯去我家做客,我家房子很大……不漏風……”
“你家遠不遠,是不是鎮上的。”
“我家在北京城……”
“皇帝住的那個城。”
“對。”
“那我不去,我去了,羊誰喂,活誰幹,孩子們的飯誰做,後生的好心心領了,不去……”
朱翊鈞聞言,只是苦笑一聲。
而後,站起身來。
“老伯啊,就不叨擾了,晚輩先告退了。”
“吃了餅子在走唄,我這就做餅子。”
“不吃了,不吃了……”
又是一番推脫,朱翊鈞帶著數名逡滦l離開了老漢的家。
剛一出門,朱翊鈞便對著身後的張國之說道:“這是哪個縣啊。”
“陛下,這是曲逆縣腰山鎮,至於這個村子嗎,卑職不清楚,不過待會便會調查清楚……”
“記下,到萬曆十五年的時候,派人來檢視,若是這老伯還活著,便邀至皇宮參加我的賜宴。”說完之後,朱翊鈞嘆了口氣。
聽完朱翊鈞的話後,張國之趕忙從懷中掏出無常簿,準備記下的時候。
朱翊鈞回頭一看,卻連聲阻止。
“哎,無常索命,不要記在這上面,到了村鎮上,弄些筆墨記下來。”
“是,是……”
張國之趕忙應道,心裡面想著陛下思慮的比自己還要周到。
真是把老百姓放在心上。
玄學這塊,也不落下。
正在這時,村外的護衛們牽著雪影馬也來了。
皇帝陛下遭罪。
逡滦l遭罪。
就連皇帝陛下的雪影馬,也遭罪啊。
在西苑,溫暖的馬廄,上好的水草,還有一群小母馬,從小馬駒被皇帝陛下挑中,就再也沒有吃過風餐露宿的罪。
晨光裹著薄霧漫過土坡。
雪影馬看到朱翊鈞之後,便掙開護衛手中砝K,踏著碎冰般的蹄聲而來。
鬃毛在晨風裡翻湧如銀浪,它親暱地將頭埋進朱翊鈞懷中,溫熱的鼻息噴在衣料上,喉間發出低低的嗚咽,像是在絮叨昨夜荒野棲身的委屈……
“好馬,好馬。”朱翊鈞指尖拂過馬頸處未消的霜花,“待陪朕跑完這一遭,回去後,便讓你好好休息休息,每日配新割的苜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