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胡宗憲到了乾清宮後,行了一禮,朱翊鈞趕忙抬手示意:“胡愛卿,快些免禮……大伴,賜座……”
馮保趕忙應是,而後親自搬來了一張椅子,放在胡宗憲的身後。
胡宗憲謝恩之後,才緩緩坐下。
胡宗憲坐下後,朱翊鈞露出欣慰的笑容開口說道:“胡愛卿,此次禁軍三營檢閱,你功不可沒。朕昨日御檢,看到那整齊軍容,心中滿是欣慰……你將兵部事務與禁軍籌備操持得如此出色,不愧是朕的肱股之臣。”
胡宗憲在隆慶年間整治京師三大營,頗有成效,而在萬曆年間,又替朱翊鈞組建了禁軍三營,對於他們老朱家,對於朝廷來說,功不可沒……
胡宗憲強打精神,欠身回應:“陛下謬讚,此乃臣分內之事,能為陛下分憂,為大明社稷效力,是臣之榮幸。”
只是聲音微弱,每說一個字都彷彿耗盡全身力氣。
這個時候,朱翊鈞也察覺出了胡宗憲的疲憊。
朱翊鈞微微頷首,神色轉為關切,接著說道:“胡愛卿,李成梁聽從朕的旨意,派了親兵來到北京城,他們的家屬隨後也一同前來,作為軍戶,安置之事便需兵部多費心……朕想著,要在下方縣城尋一處合適之地,給他們分地建房,安排好住處,此事還得愛卿多多操勞……”
李成梁的親兵先行到了北京,可還有小一萬人的家屬在後面,要在年中的時候,分批次入京。
朝廷確實需要妥善安置。
他們屬於軍戶,歸兵部管。
胡宗憲深吸一口氣,努力打起精神回應:“陛下放心,臣定會盡快安排妥當。只是此事涉及土地、房屋諸多事宜,還需與地方官員協同商議,臣回去後便即刻差人著手準備……有了章程,便給陛下稟告。”
君臣聊了片刻後,朱翊鈞便關切的說道:“胡愛卿,你先退下歇息吧,兵部的事情先不用管,好好在家休息幾天,剛剛朕所談之事也不著急,等你身體好些,咱們再細細商議……”
胡宗憲如釋重負,站起身,朝著皇帝行了一禮,後轉身緩緩走出乾清宮。
而朱翊鈞看著胡宗憲的背影,皺起了眉頭。
今日自己的這個兵部尚書,怎麼顯得暮氣沉沉的。
離開乾清宮的胡宗憲,他的腳步變得越發沉重,越發遲緩,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泥濘之中……
往日熟悉的宮殿長廊此刻顯得格外漫長,走了一會兒後,他扶著牆壁,呆了許久,而後苦笑一聲:“看來,真的老了……不服不行……”
稍稍休息了片刻,胡宗憲便繼續朝前面走去。
好不容易走出皇宮,胡宗憲在馬伕的攙扶下登上馬車。
一進車廂,他便癱倒在座位上,雙眼緊閉,大口喘著粗氣。
這個時候,車伕也沒有察覺出來什麼異樣。
馬車緩緩啟動,朝著兵部衙門駛去。
一路上,車輪的顛簸讓他的身體隨著搖晃,頭疼欲裂的感覺愈發強烈。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在了兵部衙門門口。
車伕回身恭敬地對著車內說道:“大人,到了。”
然而,車廂內沒有任何回應。車伕又提高聲音叫了一聲:“大人?”
依舊沒有動靜。
車伕心中湧起一股不安,急忙上車,開啟車簾子。
只見胡宗憲半躺在座位上,官帽掉落在一旁……原本束得整整齊齊的髮髻已然鬆散,幾縷白髮凌亂地耷拉在他那蒼白如紙的臉上,像是深秋裡衰敗的枯草,毫無生氣……
他的嘴角微微下垂,乾裂的嘴唇上透著一層死灰般的顏色,深陷的眼窩下,濃重的黑眼圈猶如兩片烏青的陰影,為他那原本堅毅的面容增添了幾分滄桑……
車伕嚇了一跳,趕忙上前探了探鼻息,發現還有微弱的氣息,這才稍稍鬆了口氣。“大人,大人您醒醒……”
車伕焦急地呼喊著,雙手輕輕搖晃著胡宗憲,可他依舊昏迷不醒。
兵部衙門的衙役們聽到動靜,紛紛圍了過來。
看著昏迷的胡宗憲,眾人面面相覷,一時不知所措。
很快,訊息在衙門內傳開,兵部的官員趕忙去找了郎中,並將胡宗憲送回了家中……
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而此時的胡宗憲如今已七十高齡,本應是含飴弄孫、安享晚年的年紀,卻依舊為了這朝堂之事,耗盡心血……
胡宗憲到了家中,郎中也隨之而至。
兵部的兩個侍郎也跟著前來……
郎中酝昝}後,緩緩起身,對著一旁焦急等待的胡家人和兵部的兩個侍郎說道:“胡大人這是積勞成疾,長期的勞累和憂思,讓他的身體虧空嚴重。如今氣血兩虛,再加上這幾日的操勞,身體實在是支撐不住了。我先開幾副藥,調養氣血,只是這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還需長時間的悉心調養,切不可再讓他憂心勞神……”
兵部左侍郎沈文也聽完郎中的話後,趕忙開口問道:“多少時日可以調養好啊……”
而郎中聞言,只是搖了搖頭……
第493章 國泰民安
胡宗憲離開乾清宮後。
朱翊鈞興致也來了,讓馮保安排人伺候自己寫字。
朱翊鈞在案前站定,馮保早已指揮著小太監們將筆墨紙硯伺候得妥妥帖帖。
只見朱翊鈞抬手,穩穩握住那支粗大的毛筆,略一思索,筆鋒遊走,在那張大宣紙上寫下四個大字——“國泰民安”。
每一筆都力透紙背,盡顯天子的威嚴與豪邁之氣。
馮保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臉上堆滿諂媚的笑容,忙不迭地誇讚道:“陛下這字,真是越發蒼勁有力、氣勢非凡吶……國泰民安,應景啊……奴婢覺得自陛下登基,改元萬曆之後,我大明朝國咴桨l昌盛……”
朱翊鈞聽了笑了笑道:“大伴啊,你啊 ,就是會說話,‘國泰民安’,此乃朕所求,一生之求,然欲達此境,談何容易……內有吏治整頓之艱,外有邊患擾攘之虞,民生之休養生息、百業之蓬勃興盛,樁樁件件,皆需上下臣工齊心協力……路漫漫啊……”
聽完朱翊鈞的話後,馮保趕忙應道:“陛下,您英明果斷,在奴婢看來,縱前路荊棘滿布,艱難險阻重重,不出十年,陛下必使我大明朝山河永固,百姓安居樂業……”
這個時候,天子對於馮保充滿了信任,也是因為英明天子的信任,讓馮保也有了新的奮鬥目標。
主僕關係,到達了一種無比和諧的境界。
“那件事情,處理的怎麼樣了……”
“陛下放心,穩妥的很,絕不會有人察覺出什麼的。”
正在兩人說話的時候。
陳矩匆匆忙忙地走進來,腳步急切,臉上帶著幾分慌張。
朱翊鈞瞧見陳矩這副模樣,笑容瞬間淡了幾分,心中湧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還沒等陳矩開口,朱翊鈞便問道:“什麼事情如此慌張?”
陳矩趕忙跪地,聲音帶著幾分焦急:“陛下,出事了!”
朱翊鈞眉頭一皺,追問道:“什麼事?”
陳矩如此慌張的樣子,可是極為少見的。
陳矩深吸一口氣,說道:“胡宗憲胡尚書在從宮裡邊返回兵部的時候,在車上暈倒了,現在兵部的人把他送回去,也差人過來稟告……”
朱翊鈞聞言,神色驟變,手上的毛筆不受控制地“啪嚒币宦暤袈湓谀侵Z大的宣紙上,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安”字的下邊,暈染出一團烏黑的墨跡,就像是平靜湖面被投入巨石,泛起層層驚濤駭浪。
而一旁得馮保也是臉色一變 ,趕忙將掉落在宣紙上得毛筆撿了起來,放回到了硯臺中。
“這……這怎麼會?”朱翊鈞喃喃自語,臉上滿是驚愕與擔憂:“胡愛卿,剛剛離開啊……”
他來回踱步,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片刻後,猛地停下腳步,看向陳矩和馮保,沉聲道:“速傳太醫去胡府,務必將愛卿治好,另外,把兵部來報信的人帶進來,朕要細細詢問!”
來宮裡面報信得人是兵部郎中趙毅。
他到了乾清宮後,便趕忙下跪行禮。
“朕問你,胡愛卿現在情況究竟如何?”
趙毅磕了個頭,聲音帶著幾分顫抖回道:“陛下,臣現在也不知是什麼情況,胡尚書暈倒後,卑職和幾位同僚心急如焚,趕忙將他送回府中,便立刻趕來向陛下稟報,一路上都沒敢耽擱,實在還沒來得及去了解胡尚書的具體狀況。”
朱翊鈞心中的不安愈發濃烈。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如草木,生,是一場盛大的開始,而死,卻是必然的落幕……
胡宗憲年齡大了,在他的這個年齡身體但凡有些風吹草動,都是致命的。
他不再多問,當機立斷地說道:“朕即刻前往胡府。”
馮保應了一聲,而後趕忙下去安排……
朱翊鈞的車駕在逡滦l的嚴密護送下,朝著胡府趕去。
車輪滾滾,揚起一路塵土……
胡府內,胡桂奇心急如焚,在胡宗憲的房間外不停地踱步……胡桂奇是胡宗憲的長子,也就是當年在東南被海瑞好好教訓一番的胡家大公子……
兵部的兩位侍郎也都面色凝重,守在門外,他們不時地望向屋內,眼中滿是焦慮。
“父親這到底是怎麼了,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暈倒……”胡桂奇聲音中帶著哭腔,轉頭看向兩位侍郎,彷彿想從他們那裡得到一絲安慰。
兵部左侍郎沈文嘆了口氣,安慰道:“胡公子,吉人自有天相,胡尚書福澤深厚,定能平安無事。”
話雖如此,可他的眼神中也透著深深的憂慮。
兵部這些年啊,手上抓的事情越發的多了,要是再這個時候,胡宗憲走了,那麼兵部的擔子誰能擔起來啊。
而此時胡宗憲的臥室內。
徐渭坐在胡宗憲的病床前,目光緊緊鎖住那虛弱的面龐。
房間裡光線昏暗,唯有幾縷陽光艱難地透過窗欞,灑在地面上……
他望著胡宗憲,眼眶不自覺地泛紅,長嘆一聲,聲音低沉而沙啞:“部堂大人,真的油盡燈枯了嗎?”
“部堂大人”這稱呼,在他唇齒間吐出,帶著歲月的厚重與深沉。
恍惚間,往昔歲月如潮水般湧來,那是十幾年前的稱呼了,那時的胡宗憲意氣風發,身姿挺拔,在朝堂與戰場間縱橫捭闔,而自己,也還正當壯年,兩人攜手為了東南的局勢奔波忙碌……
躺在床上的胡宗憲,似是捕捉到了這聲呼喚,原本毫無血色的臉上,細微的肌肉輕輕抽搐了一下。
眉頭微微皺起,像是在努力掙脫那無盡的黑暗與疲憊。
他的眼皮輕輕顫動,彷彿有一股力量在驅使他回應這熟悉的聲音。
許久,胡宗憲緩緩睜開雙眼,眼眸中滿是混沌與迷茫,好一會兒才漸漸聚焦,看清了眼前的徐渭。
他的嘴唇微微開合,想要說些什麼,卻只發出了微弱的、沙啞的氣聲。
徐渭見狀,連忙湊近,將耳朵貼近胡宗憲的嘴邊,試圖聽清他的呢喃……
“先生,倭寇不足為慮,我大明朝的心腹大患在京師,在朝堂……”
第494章 往事如煙
胡宗憲說出的這句話,是他們十幾年前,在蘇州城夜談的時候胡宗憲對徐渭講的。
那時,世宗皇帝陛下在朝……
那時,嚴嵩父子如日中天……
那時,胡宗憲還是東南一柱……
時過境遷,往事如煙,此時的胡宗憲躺在床上,已知自己歸期將至,而徐渭同樣風燭殘年……
胡宗憲醒來之後,兩個侍郎以及他的兒子,家眷都進入了病房之中,餵了一些胡宗憲湯藥。
胡宗憲強撐著喝了湯藥,臉上終於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色,可那蝕骨的疲憊感依舊如影隨形,壓得他連睜眼的力氣都快沒了。
這一刻,胡宗憲知道,自己的大限近在咫尺……
他費力地抬手,顫顫地喚兒子到跟前。
看著兒子,胡宗憲的目光中滿是慈愛與不捨,聲音微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兒啊,為父怕是活不了多久了,等我走後,你就帶著家眷回績溪老家吧……”
這個時候,胡宗憲的聲音越來的大了起來,臉上的血色也漸漸恢復,而坐在一旁的徐渭知道,這已是強弩之末,迴光返照了……
胡桂奇眼中含淚的點了點頭……
“老家的父老鄉親給我胡宗憲修的生祠,建了拆,拆了建,你們回到老家之後,便讓把他們重新拆了吧,擔當不起啊……回老家之後,你們安安穩穩地過日子……”
績溪老家的生祠在嘉靖四十一年的時候被拆,而後,胡宗憲返回老家,又被建了,在嘉靖四十三年,胡宗憲又被抓走,生祠再次被剷除,可等到隆慶年間,胡宗憲成為了兵部尚書後,生祠又被重新建起來,數量比往昔的還要多……
聽到自己父親虛弱的話,胡桂奇早已泣不成聲,“撲通”一聲跪在床前,緊緊握住父親的手,淚水止不住地滾落:“爹,您別這麼說,孩兒捨不得您啊。您一定能好起來的,咱們一起回績溪。”
一旁的家眷們也都抽抽噎噎,哭聲在房間裡迴盪……
“生死有命,莫要太過悲傷,老家的田產,你用心打,平日裡,多行善事,修橋鋪路,能幫襯一點是一點……”
“爹,孩兒記下了。”胡桂奇抽泣著,淚水滴落在胡宗憲的手上。
“要讓族中子弟勤奮向學,知曉禮義廉恥。學問,是立身之本,無論何時都不能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