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胡桂奇重重點頭,額頭觸碰到父親的手,像是要把父親的囑託刻進心裡:“爹放心,孩兒一定督促孩子們好好讀書。”
胡宗憲欣慰地笑了笑。
交代完兒子,胡宗憲又看向兩位侍郎,氣息微弱卻字字懇切:“不管往後誰做兵部尚書,你們二人都要盡心竭力輔佐陛下,全力協助新尚書。咱大明的安穩,可全靠咱們這些做臣子的。”兩位侍郎神色凝重,拱手領命,眼中滿是敬重與不捨。
交代完後,胡宗憲便朝著眾人擺了擺手:“你們先退下,我有些話,想對文長講。”
聽完胡宗憲的話後,家眷,以及兵部的官員們,都退出了房間。
“文長啊,當今陛下雖說年紀輕輕,可行事果敢,心懷天下,能夠擔起我大明朝的江山社稷,能夠輔佐他這些年,我胡宗憲啊,也算是此生無憾了……”
徐渭微微頷首:“陛下自登基以來,夙興夜寐,勤勉於政,心懷黎庶,壯志凌雲。假以時日,定能開創我大明前所未有的盛世,實乃我朝臣民之福澤……”
胡宗憲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是啊,有這樣的陛下,我就是閉眼,也能安心了,文長,我現在只有一件事,有些憂慮……”
“李成梁。”徐渭問道。
胡宗憲吃力的搖了搖頭:“不,李成梁不是陛下的對手,他也不會是陛下的對手,我擔心的是,禁軍,京師三大營,該如何相互依存……從開始籌備禁軍三營,我都有這個憂慮,他們日後,必會針鋒相對……”
徐渭聞言,嘆了口氣:“針鋒相對有的時候,並不是一件壞事,京師三大營不就是太過安逸了嗎……”
二人正說著,門外傳來一陣響動,緊接著是整齊的下跪聲與“陛下萬歲”的高呼,聲音在寂靜的宅邸內格外清晰。
徐渭轉頭望向門外,只見房門被輕輕推開,馮保弓著身子,快步先行進來,隨後,身著一常服的朱翊鈞踏入屋內,年輕天子的面容帶著幾分焦急與關切。
因半倒在床上,胡宗憲一時未能看到。
徐渭趕忙起身,撩起衣襬,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禮:“臣徐渭,拜見陛下。”
朱翊鈞見狀,急忙上前一步,伸手托住徐渭,言辭懇切:“徐師傅不必多禮,此等情形,就免了這些虛禮吧。”
說著,馮保也迅速搬來一張凳子,輕輕放在床邊,不過,馮保搬來的椅子,朱翊鈞從頭到尾都沒有坐一下。
朱翊鈞站在床邊,看著臉色虛弱慘白如紙的胡宗憲,不禁長嘆一聲,眼中滿是憂慮與敬重……
這個時候,胡宗憲才看到了皇帝,他拼盡全身力氣想要掙扎著起身行禮,可身子卻綿軟無力,剛一動彈便重重地倒了回去。
朱翊鈞連忙按住他,溫聲道:“胡愛卿,你切不可亂動。”
胡宗憲眼中含淚,氣息微弱卻努力說道:“陛下親臨,臣卻不能行禮,實在罪該萬死……“
“胡愛卿,你的話倒是讓朕無地自容了……”朱翊鈞嘆了口氣說道……自從自己登基以來,胡宗憲可就從頭到尾沒有好好過一段清閒日子,這是真的累倒在了任上。
“臣自知已油盡燈枯,這是人生常態,望陛下莫要為臣憂心……”
朱翊鈞聽到胡宗憲的話後,稍愣片刻。
兩個時辰前,自己還在跟胡宗憲聊著朝政大事,可也就這一會兒功夫,胡宗憲卻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朱翊鈞嘆了口氣說道:“胡愛卿,你為我大明殫精竭慮,朕又怎能不憂心……你切莫多想,安心養病,朕還等著與你共商大計,大明朝的安穩,還需你的輔佐……”
第495章 了卻君王天下事
聽著朱翊鈞的話,胡宗憲眼中含淚………
"陛下,若無先帝與陛下求情與護持,老臣早在嘉靖四十三年便成刀下亡魂……”
他緩了緩,氣息微弱卻又飽含深情地繼續說道:“承蒙先帝與陛下厚愛,讓老臣又苟活了這麼多年……這些年,老臣無時無刻不殫精竭慮,生怕自己做的不好,虧待先帝與陛下的信任,到了此時,老臣也能說一句此生無憾了。”
朱翊鈞聞言,輕嘆口氣,不知為何,這一刻朱翊鈞也想的多了起來。
他很年輕。
前面有高拱離他而去,現在是胡宗憲,然後是張居正,徐渭,海瑞……
他們都會離自己而去。
嘉靖年間的重臣一個個都會離自己而去……
“胡愛卿,你一定能好起來,太醫院的所有太醫朕都召來,定要治好你的病……”
實際上,這個時候朱翊鈞看著胡宗憲,時不時的急促呼吸一番嗎,臉色慘白……就已經知道,胡宗憲多半是心臟缺血,也就是心力衰竭……
在他這個年齡,身體機能本就屬於衰退狀態,在這個時期,幾乎沒有什麼搶救的手段,可能會迅速導致死亡。
胡宗憲聽完皇帝陛下的話後,還想開口再說什麼。
卻只能張口,粗喘著氣,一言都難以發出了……他不斷地擺手,示意皇帝陛下離去。
徐渭在一旁開口說道:“陛下,您先回宮吧,這裡,我陪著尚書大人。”
而在徐渭開口後,馮保也趕忙進言:“陛下,徐先生說的是,咱們就不要打擾胡尚書休息了,明日再來看望吧,太醫們都在這裡守著呢。”
徐渭,馮保兩個人都是過來人,看著此時地胡宗憲,兩人都清楚,胡宗憲熬不過今天晚上了。
若是,胡宗憲當著陛下地面嚥氣,兩人都生怕衝撞了朱翊鈞……
這個時期,眾人對於某些東西,還是相信的……
朱翊鈞嘆了口氣,又深深的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胡宗憲,也知自己留在這裡,只能耽誤郎中們對胡宗憲治療,隨後,轉身離去……
到了外面後,朱翊鈞又叮囑了一番太醫要在這裡值守,太醫恭敬領命……
而當朱翊鈞離開胡府之後,諸多郎中太醫一同進入房間……
在諸多郎中的幫助下,胡宗憲的呼吸漸漸平穩……
他陷入了沉睡之中。
他做夢了,忽有桂花香沁入骨髓……
他夢到,那年自己督修錢塘江大堤竣工時,兩岸百姓跪成綿延十里的秋色。
那個時候,老石匠捧著鎮水石獸跪呈,獸首雙目用硃砂點過,在暮色裡灼灼如星,對他說道:"此獸名喚海晏"……老石匠額頭的溝壑裡還嵌著石粉"請部堂大人置於龍王廟前。"……
而此時外面下起了春雨。
雨聲漸密,卻蓋不過胡宗憲耳畔轟鳴的潮音……
他又望見徐文長醉臥在潮頭,青衫上墨跡未乾,舉著酒葫蘆朝他大笑:"華亭鶴唳,豈可復聞乎!"
鹹澀的浪花漫過口鼻時,他忽然嚐到少年時臨摹禹貢的松煙墨香……
硯中殘墨泛起微光,恰似嘉靖三十八年那個雪夜,他站在崇明島礁石上望見的,海天相接處第一縷破曉的霞光……
到了深夜,病榻之上的胡宗憲呼吸愈發急促,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窗外,雨水仍然在下,彷彿也在為他的生命即將消逝而悲嘆……
他在夢中醒來。
他的兒子胡桂奇趴在床邊,早已疲憊地睡去,均勻的呼吸聲在這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胡宗憲測過頭來,目光緩緩落在兒子身上,眼神中滿是眷戀與不捨……即便不成氣候,可終究是他胡府的長子。
突然,他的呼吸猛地一滯,緊接著急促得如同破風箱一般。
他的雙手下意識地抓緊了被子,然而,就在這極度痛苦的掙扎後,他的呼吸竟慢慢平靜了下來。
恍惚間,往事如潮水般湧上心頭。
那是他初入官場時,滿懷壯志,一心想要為朝廷效力,為百姓指!�
那時的他,年輕氣盛,眼中滿是對未來的憧憬。
而後,抗倭的戰火熊熊燃燒。
他拜入嚴黨,臨危受命,奔赴東南沿海。
戰場上,硝煙瀰漫,喊殺聲震耳欲聾。
在官場上,他幾起幾落。每一次被罷黜,心中雖有不甘,但從未磨滅他為大明效力的決心。
而後,在萬曆年間,他登上了兵部尚書的高位。
在這個位置上,他發揮餘熱,將全部精力投入到整治三大營中。
他日夜操勞,精心挑選將領,嚴格訓練士兵,更新武器裝備……
此時的胡宗憲,已經是三朝重臣了。
胡宗憲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滿足的笑意……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贏得生前身後名……”
沙啞的聲音從他的嘴中,慢慢的說了出來。
辛棄疾的這句詩,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有志之士,更符合胡宗憲這個棄筆從戎的心境……
趴在床邊睡著的胡桂奇朦朧間聽到父親講話……
他悠悠然醒來。
此時房間內燭火搖曳,光影在屋內肆意跳動。
他下意識地轉頭看向父親胡宗憲的方向,這一眼,卻如同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他的心尖上。
只見胡宗憲直挺挺地躺著,雙眼圓睜,那原本就蒼白的臉色,此刻在昏黃燭光的映照下,更顯得毫無生氣,仿若一尊失去了靈魂的雕像。
他的嘴巴微微張開……
胡松奇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整個人如遭雷擊,呆愣在原地。
片刻之後,他的雙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操控著,緩緩地伸向父親。當他終於觸碰到父親的鼻下時,那一片死寂的冰冷,讓他的身體猛地一震,所有的希望在這一刻徹底崩塌。
“父親!”胡松奇的聲音瞬間衝破了喉嚨,帶著無盡的悲慟與絕望,在寂靜的夜裡迴盪開來……
此時的徐渭就住在胡宗憲的隔壁,那聲飽含悲慟的“父親”直直鑽進徐渭耳中,他猛地從榻上坐起,心瞬間懸到了嗓子眼。
顧不上披上外衣,穿上鞋子,便匆匆衝向胡宗憲的房間……
第496章 胡文肅公
朱翊鈞從胡府返回皇宮之後,也是茶飯不思,當夜沒有用膳,睡得也不安穩,醒了好幾次,每次醒來,朱翊鈞都會叫來值班的馮安,問他,胡府中可有訊息傳過來,而,馮安每次都答道沒有訊息傳來……
就這樣,朱翊鈞一夜也沒有睡踏實……
雖然晚上睡得不踏實,但朱翊鈞還是早早的起床,更衣洗漱後,他便到了乾清宮中,看書……說是看書,實際上還是在等訊息。
而他等的訊息,在宮門開啟之後,才傳進宮中。
等到朱翊鈞聽到“胡宗憲在今夜卯時二刻亡於家中的”訊息後,嘆了口氣。
說來也巧合。
卯時二刻,正是朱翊鈞起床更衣的時間。
朱翊鈞有些傷心,老臣們是走一個少一個啊。
胡宗憲在北京城任職的這些年內,沒有搞一些亂七八糟的結黨之事,兢兢業業,數年之間,累有大功……
要是沒有胡宗憲這個在軍中有威望的老臣頂著,先帝想整改三大營難,朱翊鈞想新設禁軍三營也是頗具難度。
胡宗憲從暈倒到死亡,實際上就是不到一天的時間,這個時候,也只有兵部的官員知道一些內情,京師的文武百官都沒有反應過來呢。
朱翊鈞召見了禮部尚書張四維,並讓馮保親自前往胡府慰問。
張四維匆匆步入皇宮,踏入乾清宮時,一眼便瞧見朱翊鈞坐在書案前,皇帝陛下臉色略顯憔悴,神色間滿是悲慼。
張四維心中暗自詫異,趕忙恭敬行禮:“陛下,臣張四維奉旨覲見。”
朱翊鈞微微抬眼,聲音低沉:“張愛卿,來了……”
“陛下臣來了。”
“兵部尚書胡宗憲昨夜病逝在家中。”
張四維聞言,臉色瞬間大變,眼中滿是震驚與難以置信。
還未等他緩過神,朱翊鈞接著說道:“朕命你安排一下,為他擬上幾個諡號,讓朕挑選一番。另外,禮部要將喪事安排妥當,務必莊重肅穆,不可有絲毫懈怠。”
張四維雖仍沉浸在胡宗憲離世的驚愕之中,卻也不敢耽擱,趕忙應道:“是,陛下,臣下去就準備。”
朱翊鈞點了點頭,而後,看了一眼張四維:”張愛卿,你今年多大年齡了。”
“陛下,臣五十有三……”
聽到張四維的話後,朱翊鈞有些詫異,他抬頭看向張四維,他滿臉的皺紋,老態盡顯,若不是他講自己才五十三歲,朱翊鈞還以為他六十多了呢。
“年齡也不小了,愛卿定要愛惜身體啊……”
張四維可不是未經風雨的小海燕,他可是老狐狸了。
但在這個時候,在這個關頭,聽到年輕的天子囑咐他愛惜身體,心中一股暖流而過,竟是有些恍惚……鼻子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酸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