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不過,窗簾外的熱鬧,李成梁是一點看不進去。
李成梁坐在馬車裡,思緒卻飄得老遠,正想著待會兒見到張居正該如何開口,忽聽得外面有人高喊一聲:“下雪了!下雪了!”
那聲音裡滿是驚喜。
李成梁下意識地伸手拉開簾子,剎那間,大片大片的雪花就往車裡灌了進來……
片刻間 ,雪下得極大,紛紛揚揚,仿若萬千鵝毛從天空傾瀉而下。
眨眼的工夫,街道、屋頂、人們的肩頭,就都被這潔白的雪給覆蓋住了。
原本熱鬧的街市更是一下子好似換了副模樣,變得如夢如幻起來。
而那些百姓們,瞧見這大雪,不僅沒躲,反倒一個個興奮得很。
有的孩童伸出小手,試圖去接住那飄落的雪花,一邊接還一邊歡笑著,叫嚷著看誰接得多。
有的老人捋著鬍鬚,望著漫天飛雪,嘴裡唸叨著:“這可是祥瑞啊,大年初二就下這麼大的雪,看來今年定是個好年景吶,咱大明肯定風調雨順,事事順遂呀。”
周圍的人聽了,也都紛紛附和著,歡聲笑語迴盪在這落雪的街市之中……
第440章 知足自有餘
雪越下越大。
不多時,北京城的大街小巷都積起了厚厚的雪,一腳踩下去,便能留下一個深深的腳印。
李成梁坐在馬車裡,聽著外面寒風裹挾著雪花呼嘯而過的聲音,馬車晃晃悠悠地在雪地上前行,那車輪碾過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車簾被風時不時吹起一角,街邊的屋舍、樹木,都被雪妝點得宛如瓊樓玉宇,可他此時卻無心欣賞這雪景,滿腦子都是即將見到張居正的事兒。
終於,馬車緩緩在張府門前停了下來。
李成梁深吸一口氣,下了馬車,冷風裹挾著雪花撲面而來,他不禁打了個寒顫,趕忙緊了緊身上的披風。
披風上上也落了不少雪花,隨著他的動作簌簌掉落。
他抬眸望向眼前的張府,硃紅色的大門在白雪映襯下顯得越發莊嚴肅穆,門簷上掛著的紅燈唬故墙o這一片素白添了幾分暖意,只是那燈簧弦猜淞吮”〉囊粚友盟泼缮狭艘粚屿F臁�
李成梁快步走到門前,抬手輕輕叩響了門環。
不一會兒,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門房探出腦袋來。
李成梁趕忙說道:“這是拜帖,遼東總兵李成梁想要求見閣老。”
門房年齡不大,但傲氣不小。
“你是李成梁。”
“正是。”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李成梁,而後,才不緊不慢的從李成梁手上接過了拜帖。
“等著吧,我這就去通報。”說完,這門房便關上了門。
李成梁就站在門外靜靜等待。
沒一會兒,門又開了,那門房出來,此時臉上已經帶著笑了,“將軍,我家老爺有請,您隨我來吧。”
李成梁點了點頭,而後跟著門房進了府,穿過曲折的迴廊,一路到了張居正的書房前。
門房退下後,他整了整衣衫,這才上前敲門。
“進。”
等聽到張居正的聲音後,李成梁這才推門進來。
一進書房,李成梁的目光便落在了張居正身上。
只見張居正依靠在那把太師椅上,在他坐著的旁邊,有著一個炭燒得通紅的火爐。
此時張居正一身常服,樣式雖簡潔,卻透著一種無法言說的氣度。
在李成梁這一眼的視角下,他臉上的神色不怒不喜,歲月在他的面容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跡,眼角的皺紋比兩年前更深更密了些,兩鬢的白髮也添了不少,整個人瞧著蒼老了許多……
可就是這樣略顯蒼老的張居正,卻有著一種讓人難以直視的威嚴。
尤其是他的那雙眼睛,深邃如幽潭,彷彿藏著無盡的智慧與致裕恍璧谎蹝哌^來,李成梁便覺得自己像是被看透了一般,心底那些個想法,哪怕是最隱秘的,都好似無所遁形。
李成梁瞬間心生畏懼之念,趕忙垂下眼簾,不敢再與之對視,只是恭敬地躬身行禮:““卑職李成梁,拜見閣老。”李成梁的聲音帶著一絲緊張的顫音,在這安靜的書房裡迴盪著,等待著張居正的回應。
張居正依舊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卻極具穿透力:“李將軍免禮,坐。”
“謝閣老。”李成梁道謝之後,才走到了椅子旁,坐下。
實際上,李成梁內心並不畏懼天子,在他看來,天子即便是皇帝,但也只是一個少年,好糊弄,可張居正不一樣,這在他心中才是大佬,在李成梁還只是一個小角色的時候,張居正就已經是大明一柱了,這可是真的柱子……
而且,最為重要的是,張居正可不好糊弄……自己的一些小心思,是瞞不住他的,所以這次來,自己對朝廷調戚金前往遼東的不滿,他不會隱藏,只會用雙方都能接受的角度,以及言語,表達出來……
書房外的雪依舊簌簌飄落著,偶有寒風呼嘯而過,吹得窗扇發出輕微的嘎吱聲,彷彿也在附和著這屋裡略顯凝重的氣氛。
屋內,炭火爐裡的炭火正燒得通紅,不時迸出幾點火星,跳躍幾下後又歸於黯淡……
張居正不緊不慢地端起手邊的茶杯,輕輕吹了吹浮在面上的茶葉,抿了一口,這才又將茶杯放下,目光看似隨意地落在李成梁身上,卻讓李成梁感覺如芒在背。
緊接著,張居正緩緩開口:“今日一早,前來拜訪的官員,我都拒了,就是等你來呢,再怎麼說,我也做了首輔七年了,這天下的事情,翻來覆去就這麼多,從來名利地,皆起是非心……”
李成梁聽完張居正的話後,心中一驚,他想開口,卻被張居正的一個手勢阻止。
“唐時,安史之亂起,天下大亂,宛如大廈傾頹,雖終得平復,然禍根已種。彼時朝廷為安各方,廣設藩鎮,許武將節度之權,本欲借其力以固山河,孰料人心貪饕,慾壑難填,各鎮節度漸成尾大不掉之勢,軍政財權皆攬於手,視朝廷詔令如敝屣,遂致藩鎮割據,戰亂紛擾,黎民塗炭,大唐盛世之景一去不返,湛蓢@也。”
李成梁聽聞,額頭上漸漸冒出了細密的汗珠,卻不敢抬手去擦,只是恭敬地聽著,他前面準備好的說辭,看樣子,張閣老是不想聽了。
“閣老洞若觀火,卑職受教,唐之覆轍確乃前車之鑑吶。”
張居正微微皺眉,目光變得越發銳利,他看著李成梁繼續說道:“我大明自當以史為鑑,嚴馭兵權,慎任武將,此乃安邦定國之根本。今調戚金往遼東,非無端之舉,乃權衡利弊,著眼於全域性,你啊,不應該因此事來找我,戚繼光都未曾來尋我,你卻來了……誰心中有鬼,已然明瞭啊。”
李成梁心裡“咯噔”一下趕忙站起身來,躬身說道:“閣老,您錯怪末將了,末將只是想來探望探望您……”
張居正微微皺眉,而後輕笑一聲:“探望也好,試探也罷,世人但知縱多欲,盈壑填溪不知足,人若一味貪求,慾壑難填,往往便如那追逐月影之人,越是急切伸手,那月影便越是破碎難捉,最終一無所獲。此乃世之常理,亦為警世之鐘。”
“知足自有餘,多质己薰选�
“有的時候,放手,會得到的更多,抓的越緊,失去的便越快……咱們大明朝的天子,眼睛裡面揉不得沙子……”
第441章 大明朝的叛�
張居正今日說的話,多了起來。
他已經很久沒有給下面的官員講過這麼多的道理了……按照他的身份,資歷,也用不著說那麼多的肺腑之言。
之所以,如此費心的開導李成梁,說白了,就是李成梁對於朝廷還是有用的。
他現在一系列的操作,都會讓皇帝陛下對其不滿,而此時,張居正的開導敲打,全是為了皇帝陛下之後的行動做準備。
李成梁聽聞,額頭上冒出細密汗珠,他在來之前,想的那麼多的說辭,好像一點用處都沒有。
人家不給你扯什麼有的沒的。
直接痛擊要害。
“閣老所言極是,卑職愚鈍,受教了。”李成梁恭敬地應道,他原本以為,張居正已經把最難聽地話說完了。
卻不想張居正聽完李成梁地話後,笑了笑,而後冷聲說道:“遼東沒有你想象中的那般堅不可摧,你手下的將領,都跟年輕時候的你一樣,都在盯著遼東總兵的位置,都在渴望著功勳,也同樣有著無盡的野心,當你真的到了山窮水盡,想要奮力一搏之時,他們也不會成為你的臂膀……”
“麾下將領如此,士兵也同樣如此,他們跟著你南征北戰,,那是因為朝廷給了你軍餉,給了你糧草,給了你軍械,若是朝廷不給地話,就憑著你那你那些暗道裡面來地碎銀子,幾個人會跟隨你呢……”
“在說的直白一點,你若是有朝一日起了異心,帶著他們往北京城來……他們不僅不會追隨與你,你的項上人頭,也就成為了你下邊將領,親兵能得君王恩賜的籌碼……”
張居正的這番話,極為露骨,好像在他的內心深處,已經將李成梁當作了大明朝的叛賮砜创�
而李成梁聽著張居正的話,臉色瞬間變得煞白,身體如篩糠般不住地打顫,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不斷冒出,又瞬間被冰冷的空氣凝結。
他的雙腿一軟,“噗通”一聲重重地跪在地上,眼中滿是驚恐與慌亂,嘴唇哆哆嗦嗦地說道:“閣老,卑職……卑職絕無此等大逆不道之心啊,天地可鑑,日月可表,卑職對朝廷、對陛下一直忠心耿耿,從未有過絲毫異心吶……”
他的內心被恐懼填滿,彷彿置身於萬丈深淵之上,稍有不慎便會粉身碎骨。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他現在可是在北京城。
若是張居正的這番話,對朝廷百官講,對皇帝陛下說,自己可就真的要死在這繁華整權力之都了。
當然,李成梁也感覺冤枉,他深知自己的一些行為或許引起了朝廷的不滿,但絕沒有想到在張居正眼中,自己竟已被視為潛在的叛倭恕�
他乾的事情,出格但沒有破壞規矩,他一直在規矩之內。
而此時,他只是對於朝廷的人事任免有些許的不滿,按照道理來說,這麼重大的調整,駐地的總兵有意見,也是正常的,這也不算突破了朝廷的底線啊。
為什麼,張居正竟這般敲打自己。
“閣老……”
“卑職絕無此等大逆不道的心思啊,想都不敢想……”
此時的張居正,卻依舊神情穩重,面沉如水,靜靜地看著跪在地上的李成梁……
張居正也不急著開口說話,他在觀察著李成梁。
作為權力場上的常青樹,大明朝改革的操刀手,張居正識人的段位,在此時的大明朝首屈一指。
李成梁若是在此時的表現,讓張居正看出了端倪,他也沒有機會再去入宮面聖了,在張居正這裡就會被判了死刑。
李成梁身上的罪行,張居正手中可都有著鐵證……
外面的雪紛紛揚揚地飄落著,寂靜的環境中,只有李成梁那驚恐的喘息聲和牙齒打顫的聲音格外清晰,與張居正的沉穩形成了鮮明而強烈的反差。
李成梁繼續哀求道:“閣老,卑職在遼東多年,一心只為抵禦外敵,守護大明邊疆,雖有諸多不足之處,但對朝廷的忠心從未改變啊。還望閣老明察,在陛下面前為卑職說幾句好話,卑職感激不盡,定當以死相報朝廷的大恩大德。”
說罷,他不停地磕頭,額頭與地面碰撞發出的聲響在寂靜的房間裡迴盪,與窗外的風雪聲交織在一起,更顯其內心的惶恐與不安。
而這個時候,張居正嘆了口氣,站起身來,走到了李成梁的身邊,彎下腰去親自將其攙扶起來。
“我今日之言,只是提醒,李將軍,我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隆慶元年卑職進為副總兵官,協守遼陽……隆慶三年,卑職有幸入京,拜會閣老,之後便在閣老的提拔下,成為遼東都督僉事,駐節廣寧,為遼東總兵……”
張居正拍了拍李成梁的肩膀,嘆了口氣:“嘉靖至隆慶年間,韃靼察哈爾部多次進犯遼東,十餘年間,我大明三員大將相繼戰死……時值邊備廢弛之秋,在見到你之後,本官便知,遼東無憂……你從萬曆三年,軍政大權獨握,本官很是擔憂……”
“權力會讓一個人變得面目全非……彈劾你的奏疏,我能壓下的就壓下了,我壓不下的,陛下也壓下了……”
“你的功勞天子是知道的,不過你的罪責,天子也清楚,好自為之……莫要,讓我大明朝損失一員虎將……”
聽著張居正的話,李成梁內心猛地一鬆,他趕忙說道“是,閣老,卑職決不辜負閣老的栽培,也必定不辜負陛下的期望……”
“汝於遼東之任,干係重大,當以國事為重。若無知足心,貪求何日了,想來,這也是我最後一次對你說那麼多的話了,天子與臣子,之間的度,你可是要把握好……我這麼多年,很有心得,也只送你這一句,莫要以為你的敵人只是那些異族,你真正的敵人,只有你自己……”
李成梁忙起身躬身:“閣老放心,卑職定當銘記教誨。”
張居正微微點頭:“回去之後啊,趕緊寫一封奏疏,在正月初六,宮裡面接受奏疏的時候,第一批送進去,讓陛下啊,也心安一些,你說是不是……”
“是,是……”李成梁忙不迭地應著。
“回去吧,風雪大,路上慢些……”
“是,閣老,卑職告退。”李成梁恭敬地朝張居正行了禮,便轉身緩緩朝門口走去。
他伸手推開書房的門,一陣狂風裹挾著大片大片的雪花猛地襲來,吹得他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地。
他趕忙伸手扶住門框,穩住身形,那冰冷的風雪直往他的衣領裡灌,讓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他深吸一口氣,轉身將書房的門給關了,而這個時候,坐在太師椅上的張居正,還在看著他。
而等到李成梁離開後。
張居正才輕聲嘆道:“朝廷如今正是用人之際,這李成梁確實是一員難得的虎將,若能好好約束,忠心為朝廷效力,於遼東安穩、大明邊防皆是大有益處,希望今日這一番敲打,能讓他警醒,莫要走上那自毀之路啊……”
對於張居正來說,邊防軍強,讓萬曆朝沒有像嘉靖朝一般的北患,對於新政的推行,朝廷國力的增強很是重要,即便,朝廷要付出很大的代價,去養著一幫本不存在的兵丁,這也是可以接受的。
出了書房的李成梁,出了張府,來到了自己的馬車旁。
兩個親兵上前想要攙扶自家將軍,卻被李成梁一把甩開:“上一個馬車,扶什麼扶,我可是大明朝的武將……”
兩個親兵受到這個訓斥,稍稍一愣,在遼東的時候,他們可都是要攙扶著將軍上馬車的,不僅如此,李成梁還養了十幾個女真族的奴隸,騎馬的時候,這些奴隸都是趕忙跑來,當腳墊的。
之所以這樣,要的就是一個威風體面。
李成梁坐在了自己的馬車上,他才發現自己後背早就被冷汗浸溼,雙手也全是汗水,黏膩膩的……
面對張居正,他可真是一點點體面都保留不住,幸虧,今日書房之內只有張閣老跟自己兩個人,要不然史書上記載下來,那在遼東戰功顯赫的李將軍,可就有了汙點。
實際上,今日跟張居正聊的這些,也讓李成梁想起了自己的來時路……
那個時候的自己,多麼謹慎啊……怎會變得如此驕狂了呢。
難道真的正如張居正所說,自己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