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姓琅琊 第21章

作者:东周公子南

这位刚刚下马的公子便是琅琊王氏的贵公子,竟陵王府首席智囊,有“大齐第一才士”之誉的王融。

此人是东晋名相王导的嫡传六世孙,所在支脉是王氏家族中最贵盛的一系,年方二十三,便已做到中书侍郎的高位,朝士们皆以为“迁升之速,近代未之有也。”

所以朝中多视其为宰相三公的苗子,认为他三十岁内,便有望荣登宰辅之位!

在南齐帝国所有青年才俊之中,风头之盛,无人可与之相比。

王融擦完脸,换完衣,饮了杯酒,四个侍从退远,老仆禀报道:“有五人候见。吏部都令史张素、大司马府法曹参军李祝、国子博士刘蔓、义兴太守褚蓁、屯骑校尉牛穆。”

王融边擦手边说道:“把我拟好的名单给张素;选两个丰腴一些的美婢,去陪褚蓁;领刘蔓到书房等候;设宴请李祝,不要上鱼,其余不拘;把牛穆叫到山亭上,我先见他。”

他语速很快,虽然说的是五件不同的事,但却像说一件事一般,连贯不断,毫无停留。

那老仆也不简单,过耳不忘,听完领命便去。此时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匆匆赶来,躬身低声道:“荆州来人。”

王融叫住老仆:“让牛穆再等等,我先见荆州的人。”

......

密室内,一个左眼戴着眼罩的黑衣男子跪地禀报道:

“巴东王不愿与外人接触,平日里能接近他的只有那六十亲卫,就是连长史、司马想见他一面都难,其余文武官员就更没有面见的机会了。我们的人近不得前。王大人想请示公子,能不能从六十亲卫里找缝隙。”

“当然不行。”王融断然否决,“巴东王这个人,粗中有细,看着邪性癫狂,其实也有他自己的一定之规。告诉我堂兄,六十亲卫绝对不能碰,让他另想办法。”

男子迟疑了一下,又道:“王大人问,如果最后还是没找到机会,那能不能跳过这环,直接发动计划。”

王融看着男子没有说话,男子马上道:“小人劝谏过,可大人似乎颇有信心......”想起公子的脾气,他急忙住嘴,叩头道:“小人会劝王大人严格按照公子的嘱咐行事。”

王融缓缓道:“事,要么就不做;要做,就要做得稳妥。可以慢慢等机会,就算再等上一年半载也无所谓,第一是求稳,第二才是成功。如果出了问题,那你们两个就都不用回来了。”

“是。”感觉脊背发寒的男子再拜磕头。

王融语气转为温和:“我知道,你们很想回京。这段时间也辛苦了。回去告诉我堂兄,我已经安排好了,他回来不是做散骑侍郎,便是做九卿官。至于你,就到竟陵王府任白直队主,如何?”

男子感激道:“多谢公子抬爱!但小人只愿跟着公子,不愿做什么队主。”

“在亲王府当差,不比跟着我好多了?”王融语气玩味。

“小人能有今天,都是公子所赐!能去亲王府当差,也是因为公子。将来说不定能去皇城内当差,想来还是因为公子。所以小人只想跟着公子,不想其他。”

王融笑道:“你倒机灵。那你就好好办事,将来说不定真能去皇城当差。”

“谢公子成全!小人这就快马回去报信。”

“今天歇一天,明日再走。”

“公子......”

“回去看看你娘,她想你了。”

男子眼眶一湿,重重地向王融磕了个头。

......

荆州郡学内,王扬正吃得不亦乐乎。

这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吃上白米饭,配上黄澄澄的鸡汤、脯酱炙白肉、豆豉葱白木耳(当时叫“木耳菹”)、再加两样新鲜时蔬。

此外还有一道很有特色的美味,用荷叶包裹米饭和鱼片腌制而成,名叫“裹鲊”。恍惚间,竟让王扬吃出点寿司的意思。

难怪王羲之很喜欢这道菜,还写过《裹鮓帖》,言“裹鮓味佳”,现在看来还真不是虚言。

刘昭一面殷勤劝酒,一面接起《尚书》的话头。王扬饮酒半酣,也再不限于训诂考证类的解经方式,他之前选取这类话题是为了取信于人,不被驳倒。现在既然聊开,王扬也不再拘谨,围绕《尚书》大谈其笔法义理,继而延展上古兵制、刑法,听得刘昭心花怒放,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在美酒的催化下,两人也越来越亲近,刘昭干脆称呼起王扬的字——“之颜”来,代替了有距离感的“王公子”。

庾于陵更是对王扬佩服得五体投地,见王扬酒盏饮空,亲自站起,为其执壶添满。王扬也是谈兴大发,再加上薄醉之际,竟不自觉地用出现代茶酒交际礼仪中的“叩手礼”,五指弯曲,轻轻叩向桌案三声,嘴上道:“谢谢谢谢。”

庾于陵和刘昭见此都是一愣。

第36章 指瑕

王扬也发现不妥,正想随意打岔过去,刘昭道:“之颜是义兴人吧?我听说义兴风俗,饮宴时以指叩桌,以助谈兴,也是示意诸人静听之意。”

还有这个说法?!

王扬笑了笑不置可否,随口道:“先生果然博学,涉猎广泛。既然离家就不谈家中之事,还是说《尚书》痛快。”然后便继续谈起《尚书》来。

王扬说的前半句本是酒桌上一句随口夸赞的话,但刘昭却因为之前就知晓的“叩桌”一俗,先入为主,认为王扬一定与义兴有关。所以王扬夸赞他的话听到他的耳中,就变成了王扬默认此事。

至于王扬为什么避开这个话题也很容易理解。

正宗的琅琊王氏大多居于京都建康,这位小公子家住义兴,显然是家世没落的旁支。不然游学也应该去建康,来什么荆州?恐怕是京中盛族容他不下,又或者是不愿上门依傍,看人脸色吧。

来不及细想,听王扬又讲到关键问题,马上侧耳倾听。

王扬说说谈谈,见黑汉在门外探头,便知道时间到了,话风一转道:

“其实古书写在简册上,由于连缀之绳断烂,导致竖简次序颠倒,甚至直接缺失某块,这是很正常的事。《汉书》说‘经或脱简,传或间编’。脱简就是缺失,间编就是前后错乱。今人不晓简牍之学,以纸张抄定简牍文字,便认为是定本,殊不知可能原来抄的就是错文。”

他放下筷子,看着瞪大眼睛听讲的师徒二人,缓缓道:

“比如说《尚书》‘皋陶谟’一篇。上文言‘允迪厥德,谟明弼谐’,此为史之所述,而非皋陶之言。下文大禹说‘俞’。俞就是‘然’的意思。所然者谁?两句之间,必有阙文!先是皋陶有言,而后大禹然之,且问之。这才合理。”

刘昭和庾于陵听得一起点头,只觉这王扬是做学问的天才,竟然能从“不疑处生疑”!这种能力可不是读多少书能学来的,更多依靠的是天赋。

王扬见两人心折的样子,便知道苏轼的奇论又俘获了两个“粉丝”。他喝尽杯中酒,续道:

“《尚书》中这样的例子不少,错简错字,非止一端,可惜今之学者,多昧于谬误,失了《尚书》真义。”

说完便站起身,拱手道:“多谢款待,天色已晚,城门要关了,我该告辞了。”

这人竟然指出现行的《尚书》原文可能有误!还不止一处!

这对于学者来说是什么样的大事?!

刘昭师徒正屏气凝神,竖着耳朵准备听下文,结果没听到下文反而听说王扬要走,一下子就炸了!

两人赶忙起身拦住,说什么也要让王扬留宿,就差没出手,直接把王扬按在座位上了。

王扬故作为难道:“但我还要去成衣铺结账,这个......”

“我去啊!”庾于陵自告奋勇道。

“那倒不用。让我随从去就行。”王扬望向门外,叫道:“黑汉!”

黑汉跑来,有模有样地躬身抱拳道:“公子。”

“欠成衣铺是两千钱还是三千钱来着?”

王扬倒想直接说一万,但刚认识就借这么多钱,容易引人怀疑。再者说一万钱数目太大,现在才刚认识就借这么大一笔钱,说不定会出现什么波折。王扬想把钱数控制成对于士族来说“不算多”的一笔“小钱”,这样能让刘昭不加深思便借钱与他。

黑汉心灵福至,回答道:“三千钱。”

其实如果按照黑汉自己的意愿,黑汉倒想说三千八百钱,但他不敢擅自做主,生怕惹王扬不快,就“老老实实”地选了大头。

王扬借着酒劲,硬着头皮,开始了尴尬的表演:“哎呀,那现在出城取钱再折返来得及吗?”

庾于陵很老实地问:“你们住在哪?”

刘昭直接向庾于陵道:“去找何管家,让他在我私帐上支三千钱,给这位小兄弟。”

王扬真诚说道:“多谢先生,这钱以后一定还您!”

刘昭拉住王扬道:“不谈这些!走!你我继续论学!”

王扬问道:“这儿有甜食吗?”

“有啊,之颜想吃甜的?喜欢糖蟹、甘蔗还是蜜饼?”

王扬想了想,厚着脸皮道:“都要吧,再把我刚才吃的菜做上几样,让我随从带回去,送给我一个朋友,不麻烦吧?”

“不麻烦不麻烦。”刘昭对此毫不在意,“子介,先支钱,再通知后厨,今日我和之颜要做长夜之饮!”

黑汉知道王公子要甜食是因为走之前答应了阿五,想到他连这种小事都还记得,不由大为感动。

他今晚吃的餐食虽然不能和王扬相比,但郡学看王扬的面子,给他上的伙食也着实不错。他不敢坏王扬的事,所以忍住了“打包”的冲动感,只是偷偷藏了张芝麻饼,准备回家带给女儿吃。现在看来,女儿今晚要有口福喽......

......

云淡星稀,晓风袭月。

在小阿五含泪撕着大鸡腿的时候,王扬在讲《尚书》......

在小阿五香得咬着舌头的时候,王扬在讲《尚书》......

在小阿五站在小板凳上,将剩下的裹鮓一块块垒在陶罐中的时候,王扬还在讲《尚书》......

......

夜静酒阑,刘昭听得热血沸腾,拍案道:“如此重开蹊径、嘉惠学林之洞见,不写下来实在可惜啊!来人!笔墨伺候!之颜,你说,我写,书名就叫,叫......”

王扬道:“叫《尚书指瑕》如何?”

《尚书》中有谬误,譬若白玉微瑕,指瑕者,指出瑕疵也。

“此名不妥!”刘昭马上纠正道,“《尚书》是没有,也不能有瑕疵的。有瑕疵的是后世流传的《尚书》版本,所以不能叫《尚书指瑕》,而应该叫《尚书今古文指瑕》。”

刘先生很稳啊!

可以的。

王扬从善如流:“好,就叫《尚书今古文指瑕》!”

第37章 著书!

两人一说一写直到后半夜。刘昭奋笔疾书,是一点不困,只是王扬嗓子冒烟,又累又乏,实在熬不住了。

刘昭让人收拾出一间客房,请王扬住了进去。

房间虽然不大,陈设也很简单,但比之黑汉家的茅草屋来说,自不可同日而语。刘昭既是士族,又是学官,郡学中杂役奴仆,不下十几人。他特意拨了两人专门服侍王扬。

王扬穿越以来险象环生,压力山大,根本没睡过一个好觉,现在终于住进一个舒适的房间,心中紧绷的那根弦一下便放松下来。简单洗漱后,倒头便睡。可刘昭就没这么舒服了。

这位大学问家在经历了王扬小半日的“头脑风暴”之后,哪还有心思睡觉,又是整理刚写的稿件,又是翻查文献,考证推敲。忙忙乎乎,又哭又笑,竟是一夜没合眼。

天刚亮便火急火燎地来找王扬,到门口发现王扬还没睡醒,又不好扰了王扬休息,站了一段时间,只好沮丧地回到屋中,继续琢磨书稿。每隔一会儿便让人去看王扬醒了没有。

在连续几番得到失望的回复后,忍不住心道,此人年纪轻轻便有此才学,若是能再改了“昼寝”的毛病,未来不可限量啊!

刘昭一直熬到巳时中(十点多),见王扬屋中还没动静,实在等不及了,便让下人唤王扬吃饭。席间赶紧把想不通的几个问题抛出,王扬边吃边答,绝无停滞。

刘昭忍不住叹道:“真是后生可畏啊!之颜,以你的才学,就是去国子学做博士,也绰绰有余!”

古代博士和现代博士有所不同,古代博士既是学者也是官员,除了研究经典和教育人才的职责之外,还要应对朝廷,参议政事。

其实以王扬喜欢读书治学的性子,如果真能去国子学做个博士官也相当不错。可王扬知道南齐国祚寿短,政局动荡至极,更要命的是他还不知道具体如何“寿短”?如何“动荡”?这就更增添了他心中的不安全感。

此时的京都在他眼中无疑于危机潜伏的深海旋涡,他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么可能去国子学呢?

当然,凭他没有户口的身份,就是想去也去不上。假冒身份的雷还没落下,欠钱的事也没解决,哪还轮得着他思考去不去国子学的问题?

王扬摇摇头,苦笑一声,继续闷头干饭。

刘昭见王扬神情,以为他对做博士官的想法不以为然,便道:

“当然了,做学官呢,仕途的路子是窄了一些。其实做学问是不拘官职的,只要有心,有学识,处处皆学问之地。你看已故的王文宪公,身处宰相高位,日理万机,可礼学为天下第一,所撰《古今丧服集记》、《礼义答问》、《礼论要抄》等论著,并为学者所宗。可谓人人钦服。据说北虏也来求过他的书呢。”

北虏便是指北魏。南朝以正统自居,以北朝为胡虏,故有北虏之称。

王扬有些惭愧,自己礼学的功夫实在不精,刘昭列的几种所谓“传世之作”的书目,他听都没听过。当然,也可能根本没传下来?

刘昭继续感慨:“文宪公过世后,我以为琅琊王氏一门中,唯王融能继其业,可今天我发现了第二人。”

王扬刚吃了一大口鱼酱拌饭,鼓着腮帮子抬头,见刘昭目光闪闪,一副“没错少年,就是你”的神情。

见王扬有些呆滞的表情,刘昭信誓旦旦道:

“之颜,我绝非虚言!王融虽号称全才,但我想来,就《尚书》言之,他再精也未必能超过你。你很多的论断,振聋发聩!《指暇》一书,必能流传后世!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刘昭瞳孔中透着无比的虔诚与坚定,手拿书稿,小宇宙熊熊燃烧,一下子站了起来,朗声道:“来人!撤去饭菜!我和之颜要继续著书!”

王扬虽被刘昭纯粹的学问热情所打动,但心中还是忍不住呐喊道:可......我还没吃完啊!!!!!

......

“《尚书·多方》云:‘我有周惟其大介赉尔’。大介一词,古来难解。其实‘大介’本为一字,上大下介,《说文解字·大部》中有此字,训大,介声,读若盖。凡经传中训大之介,皆其假借字。此处则用本字。后人罕见此字,遂误分为‘大’‘介’两字尔。”

......

“还有‘罔可念听’四字,《书传》解此为:‘事无可念,言无可听。’今揣上文“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句,颇疑‘念听’本为‘念圣’之误。言纣王所为,无可念作圣者。《无逸篇》云‘此厥不听’,汉石经‘听’字即作‘圣’字,盖‘听’‘圣’古体形近,传写易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