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姓琅琊 第20章

作者:东周公子南

“当然不是!我听闻刘先生精研《尚书》,自来论学,和王馆学有什么关系?”

王扬终于明白,之前庾于陵在门外各种刁难,原来是把自己当成王馆学的人了。看来王馆学和郡学之间的矛盾不小啊。

刘昭、庾于陵听说王扬自承和王馆学无关,俱是喜出望外!躲在屏风后的谢星涵也舒了口气。

庾于陵满脸喜色:“我就说以王公子的家世才华,怎能如此是非不分?!之前是我无礼,这就向你赔罪!”当即对着王扬利落一揖。

王扬也不计较,回礼道:“好说。”

庾于陵又道:“老师,那我也有个问题想请教,之前王公子说郑玄注《小司徒》说:成者,定也。那《小司徒》是......”

“小司徒在《周礼·地官》中,你三礼未通,暂且不用理它。韦昭注《国语》中也有此条,你可自去查看。”刘昭快速说。

王扬心道此人果然是经学大家,《国语》这条注自己也不知道。

庾于陵又问:“那《尚书考灵耀》是——”

“此乃汉代纬书,你学问不到,暂时不要插话,问题先记着,日后再为你解答。”刘昭说完,急不可待地看向王扬:“王公子,那咱们继续?”

.....

“《康诰》篇首,自‘惟三月哉生魄’至‘乃洪大诰治’四十八字,皆《洛诰》之文,当移在《洛诰》“周公拜手稽首”之前。何以知之?周公东征,两年乃平管、蔡,然后封康叔,七年复辟,而营洛在复辟之年,则封康叔之时绝未营洛。故知此段乃后世简编脱误,颠窜原文。”

......

“何谓‘导山’?导者,道也。道路的道。《史记》引《禹贡》,用的便是这个‘道’字。因人所经行之道,望其方向,测道之远近,故曰‘导’。所以又说‘刊旅’。什么是刊旅?刊者,表识也。旅者,列也。表识而旅列,此乃上古测远之法!”

......

“‘天降割于我家不少,延洪惟我幼冲人。’此为先儒断句之失!言‘不少’者,以为叙三监及淮夷叛乱事。然通观全篇,先言周朝新建,而武王崩,然后成王以冲幼之年继位,自‘越兹蠢’而下,方言及三监淮夷。故‘家’字后当绝句,‘延’字属上句,即‘天降割于我家,不少延,洪惟我幼冲人’。所谓‘不少延’者,但言武王遽丧......”

......

添茶三过,书卷满桌。

刘昭、庾于陵、谢星涵三人早都听得呆住了!

南齐至于现代有一千五百年之遥,这期间鸿儒不断,大师辈出,无数学者经过长时间的讨论辩驳,已经把《尚书》的研究推向了一个南齐时代根本无法企及的高度。

再加上王扬对于学术史脉络的把握,抛出的一个个见解都是厘清《尚书》学自汉代以来便留下之疑难疑案的关键锁匙,怎能不把刘昭三人震得目炫神迷?

刚开始时刘昭还常有查书发问之举,到后来则完全变成了王扬的“一言堂”!

而王扬聊嗨之后,也不拘能证实与否,严谨之余,还穿插些足以颠覆旧说,震撼学林的奇思妙论,更让刘昭听得激动万分,喜不自胜,自觉见到了一片从未见过的新天地!

......

王扬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侃侃而谈:

“《禹贡》说‘三江既入,震泽底定’。何谓三江?自豫章而下入于彭蠡,东至于海,为南江;自岷山,至于九江、彭蠡,以入于海,为中江;自嶓冢东流为汉,过三澨、大别以入于江,东汇泽为彭蠡,以入于海,为北江。”

刘昭惊道:“王公子竟还精于地志之学?”

王扬谦虚道:“略懂,略懂。”

“确实是略懂而已。”屏风后突然传出一个少女清冷的声音。

王扬吓了一跳,呆了这么久,竟然不知道这后面有人!

刘昭之前全心沉浸于学问,都忘了谢星涵还在,见王扬惊疑马上解释说:

“这是我好友家的女儿,之前王公子来得太快,躲避不及,这才隐在屏风之后。请公子勿怪。”

庾于陵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漆画屏风,脸色大变。

谢星涵道:“王公子所言水道,大致为北汉水,中岷江,南豫章江,然若依此说,三江既汇于彭蠡,合而为一,过秣陵、京口以入于海,早不复为三矣。《禹贡》又何以仍称三江分别入海?公子矜才炫博,可立论未免过于凿空了吧。”

我去?!

懂行啊!!

只不过这话中带刺是什么意思?

王扬平日学术取径最重文献学,今天竟然被人说“凿空”!

所谓“凿空”就是凭空穿凿,牵强附会。

对于一个学者来说,被评价为凿空,可是莫大的耻辱啊!

不过这也怪王扬自己聊爽了,取苏轼的论点随口言之,却没注意立论的严谨。

如果是平时,王扬大不了承认自己立论不太严谨,但现在不行。

此次必须技压全场,不然达不到最好效果!

王扬当即反问道:“合而为一为什么不能称三江?江水西来,至金山则有三泠之别,好茶者重水味,言三泠相杂而不能欺,是水虽合而味不合之义,则江虽合亦能分别为三。”

“三泠?什么三泠,典出何处?”谢星涵问道。

王扬暗道失言,三泠是唐代茶道极精时方才有的说法,现在引用就太早了!

谢星涵见王扬踟蹰不答,眉头一皱,嘴角微撇,露出嫌弃的表情:“你不会是编的吧。”

刘昭、庾于陵一起看向王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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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王扬说到后来为震住刘昭屡引奇论,其中有的论述并无实据,只是一种推论,并无确证。不过高妙的推论最能动人心,无论正确与否。清代学者讲学问做到一种境界时有“独断之学”。所谓“独断”,就是在没有确证的情况,一言断之,说这个对就是这个对。是深厚学养陶冶出的一种直觉,天才妙悟,俱在一个“断”字。对此感兴趣的小伙伴们可以读陈寅恪先生的《桃花源记旁证》或者《读莺莺传》,这两篇文章的结论都未必对,但能感受推论的魅力和精彩。

第34章 公子通诗否

王扬感受到刘昭、庾于陵的目光,马上解释道:“当然不是!我只是......只是一时间忘了书名。我换一个例证就是了。《禹贡》篇内就有。汉水至夏口已入于大江,汇于彭蠡,而《禹贡》仍然称之为‘北江’。江水与汉水合流,汇于彭蠡,《禹贡》仍称之‘中江’。江、汉既合而犹有‘北江’、‘中江’之称,我论三江合一仍称三江,又何不可?”

谢星涵不依不饶,不打算给王扬留一点余地:

“即使可以也不能证明你说的就对。《汉书·地理志》以从吴县南入海者为北江,从芜湖至阳羡东入海者为中江,从毗陵东北入海者为南江。此即《周礼·职方》言扬州‘其川三江’之意。《汉书》与《周礼》合,这是确证。你虽别出新说,却无实凭。高下立判!”

可以可以,这妹子挺厉害。

但咱们只是讨论学术,你火药味那么浓干嘛?我招你惹你了?

王扬开始反击:

“那姑娘也判得太早了些。《汉书》所言,皆为东南细小支流,绝非《禹贡》所谓浩浩入海者也。若如此三者为三江,那么还有京口入海之江,水势比那三个小支流大得多,《禹贡》为何舍大说小?”

谢星涵一呆。

王扬微微笑道:“并且你这里有个根本性错误,说《汉书》与《周礼》合,这可未必。班固乃东汉时人,《周礼》乃先秦之作,班固的说法可不一定准确。若一定要合于《周礼》,我倒认为郭璞之说更为合适。郭璞以三江为岷江、松江、浙江。扬州之内最大水流,未有过岷、浙二江者。即松江在当时,亦能与扬子、钱塘争雄,而后乃可以称禹迹。《国语》云:‘吴与越三江环之。’范蠡曰:‘我与吴争三江五湖之利。’此三江当为《周礼》之三江,而非姑娘所引《汉书》之三江。”

庾于陵完全跟不上两人节奏,只觉在看神仙打架。刘昭则不精于地理之学,也听得有点晕晕乎乎。

王扬说完之后,屏风后便陷入沉默之中。

刘昭正要打个圆场,只听屏风后幽幽道:“公子学识英博,小女子佩服。”

王扬终于松了口气。自己还是聊得太高兴了,所以口无遮拦,选了一个不好把握的议题。三江问题聚讼千年,到现在也没有定论,清代仅有影响力的立论便有几十家之多!

所以王扬占了上风并非是他的论点对,而是他综合了好几位学问大家的论断,辩论自然势如破竹。现在想想,颇有些欺负人的嫌疑。便道:“姑娘过誉了,我也是转借他人之说。”

“我没有过誉,倒是公子过谦了。”

说话声音渐近。

王扬好奇看去,只见一个姿容绝丽的白裙少女从屏风后飘然转出,纤腰束带,气质清贵,一双眸子如星辰般明亮,给人一种冰雪聪明的感觉。

星眸?

原来这就是星眸!

王扬往日读书,见到“星眸”一词,只能想到动漫中去,现在见了这个少女才知,原来真的有人,眼眸中如有星河浮动,眨眼之间,好似繁星闪烁,熠熠生辉。

按照常理,刘昭应该主动向王扬介绍谢星涵,可又不知道这位世侄女是否愿意泄露身份。

而谢星涵既没有如一般贵族家的小娘子一样,矜持地等待旁人引见;也没有羞羞答答地低头,然后声如细蚊地问好。反而大大方方地与王扬对视,毫无怯场之意。

反倒是王扬,不知为什么被看得有些心里发毛,正想说些什么时,谢星涵首先开口了:“公子通诗否?”

“略知一二。”王扬礼貌一笑。

“我最近得了首不错的诗,第一句我还记着,嗯......落拓江湖载酒行......”

王扬的笑容瞬间凝固在当场!

他不会傻到认为这也是一位穿越者,因为杜牧的原诗是“落魄江湖载酒行”,他当时觉得“落魄”二字不符合谢安的境遇,这才改成“落拓”。所以他只用了一秒钟便猜到了这个少女的身份!

想起关于谢家四娘子对付轻薄子弟的种种传言,再想起她之前隐现的敌意,以及少女的目光正有意无意地扫过他用来装象的“假名牌”,王扬觉得有必要迅速思考对策,因为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没有做好应对陈郡谢氏的准备!

他这次来郡学就是来演一场戏,这场戏可不能因为这个妹子就演砸了!

“怎么是七言?四言正统,五言流调,至于七言俗声,吾不敢闻。”王扬皱着眉,如同一个固执的老学究。

“王公子没听过这首诗吗?”谢星涵凝视王扬。

王扬贡献了影帝级的表情变化,疑惑道:“难不成是什么名家之作?是本朝诗人作的吗?我对作诗真是没什么研究,如果刚才的言论冒犯姑娘,我这里向姑娘赔个不是。”

谢星涵盯了王扬几秒钟,展颜一笑:“不知道就算了,我也就是随口一问。”

王扬略微松了口气

“咦?王公子,你头发上怎么有白灰啊?是面粉吗?”谢星涵眨着那双格外晶莹明亮的眼眸,向王扬头顶看去。

王扬心里咯噔一声,拍了拍谢星涵所看之处,语气自然地说:“可能是石灰吧。之前进城的时候沾的。现在没了吧?”

谢星涵眨眨眼:“哦,刚才我看错了,没有白灰。”

王扬知道被涮了,这妹子绝对是疑心他了,可他表情上仍然镇定自若。

当时车帘没掀,她肯定没看清我的相貌!

再说那牛车离自己有一段距离,自己是呼喊说话,又没说几句,她听声音再像也只能是怀疑而已,除非小胖出来指证,或者那几个家丁认出自己,否则做不了实。

只要挺住不认,一定能动摇她的怀疑!

刘昭看这两人觉得有些古怪,却又说不出到底古怪在哪,再说他满脑子都在想王扬之前提出的几个学术论断,哪还有心思揣摩当前状况?

相比于论诗来说,他更希望听王扬继续解说《尚书》。

他研究了一辈子《尚书》,却不知道原来《尚书》还有种解法。很多困扰他几十年的问题,被这少年公子一说,竟迎刃而解。这种酣畅淋漓的体验,一生能有几回?

“世侄女,快入座,听王公子继续说《尚书》!”

谢星涵微微一笑:“我就不听了。”

王扬起身:“天色已晚,我也该告辞了。”

刘昭一听王扬要走,根本顾不上问谢星涵为什么不听,急得也站了起来:“不能走不能走!还没说完......还没用饭,怎么能走呢?”说着向庾于陵道:“子介,快吩咐下去,我要设宴招待王公子!”

王扬自以为得计,心中高兴,客气道:“这就不必了吧。”

谢星涵在一旁道:“确实不必。”

王扬:......

第35章 琅琊贵子

幸好刘昭道:“怎么不必?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公子今日以《尚书》教我,我是一定要招待的!”然后看向谢星涵:“世侄女,你也留下用饭吧。”

谢星涵微笑:“既然伯伯要招待贵客,我就不打扰了。”然后看向王扬,似笑非笑:“公子大才,以后有机会一定向你请教作诗。”

王扬心里有些发毛,强笑拱手:“作诗我不懂,若是讨论经学的话我一定从命。”

与此同时,几千里之外的南齐帝京建康城,城郊的一座庄园内,侍卫林立。

一位英俊至极的华衣公子,正在学习骑马。

旁边站着四位技术高超的马术老师,正紧张地注视着公子的每一个细微动作,生怕他有个闪失。

公子额头上微微有汗,动作非常生疏,可神情却极为专注,拉着缰绳,看着胯下骏马“叛逆”地扭着脖子,兴致越发高涨。

一个老仆上前,躬身道:“公子,半个时辰了。”

华衣公子正玩得兴起,可听说时间到了,立即翻身下马,没有丝毫留恋。

由于动作太快,下马的时候左脚踏偏,身子一斜,差点摔倒。

四位马术老师和十几名侍卫见状急忙抢上前去搀扶。

华衣公子站定,笑着挥手道:“不碍事。”

马术老师和侍卫们这才安心地退回原位。

一个小奴呈上脸巾,公子边擦汗边向外走,感慨道:“半个时辰不够用啊。”

四名侍从快步跟上,一人端着水盆,两人为公子更换衣衫,一人举着托盘,上面有一小杯葡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