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周公子南
而庾于陵则干脆搬到郡学住,大有与家里闹翻之势。
所以他敢堵门,绝不是仗着家世如何,只是凭着疏狂脾性与一腔热血而已。
王扬不知道新野庾氏的底细,但也知这个时代能入郡学学习的,绝大多数不是普通人家的子弟。他没有回礼,只是微微点头道:“琅琊王扬,字之颜。”
门后偷听的七八个弟子瞬间炸开了锅:“琅琊王?他是琅琊王氏?!”
“是琅琊王家!我没听错吧?!”
“王家哪一枝的?”
庾于陵对这些问题却不感兴趣,只是问道:“敢问王公子的业师是......”
不问家族支脉,而问授业之师,倒是不失书生本色。只是我的老师是二十一世纪的人,说了你也不知道。
王扬没有瞎编人名,而是说:“不足为外人道也。”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书信:“现在能帮我转交吗?”
庾于陵犹豫了几秒,随即叹了口气,接过书信,说了句“稍等”便进了门,没走两步突然停住,转身,神色郑重说道:
“自晋孝武帝太元九年,谢石上表奏请恢复国学以来,荆州郡学已立一百零九载。百年来战乱横生,可荆州学风不坠,煦育多士,有赖于斯。学问之道,不可以独霸!今文《尚书》,断不可废!还请王公子斟酌!”
说完冲着王扬一抱拳,快步离去。
王扬暗暗琢磨庾于陵的话,只觉一头雾水。让我斟酌,斟酌什么?
郡学书斋内,一老一少正在叙话。
老者年五六十,须发灰白,气质儒雅,正是这所郡学的祭酒刘昭。
年少的是一位灵秀天成的美丽少女,乃是有“小谢道韫”之称的谢星涵。现在正面带歉意地坐在刘昭对面,静静地说着什么。
刘昭曾拜谢星涵祖父谢庄为师,又与谢星涵父亲谢朏有旧谊,所以谢星涵到荆州后多蒙刘昭照顾。而这次郡学遇到危机,谢星涵也是焦心劳思,多方奔走。
刘昭眼见面前少女被此事压得愁眉不展,不由得愧上心头,安慰道:
“世侄女不必自责,慧绪师太不理俗事已久,不愿出面也在情理之中。这件事我来想办法,你好好休息,不要再耗神了。”
“难道世伯想到什么好办法了吗?是竟陵王那边有消息了?”想到如果竟陵王肯帮忙,谢星涵不由得精神一振。
“我准备联合荆土士族,去王府向王爷公开陈情。王爷如果不见,那我们就在王府外等,一直等到他出来为止。我们可以不要州府的资费,自行承担学校的所有开销!只要能保留郡学,除了国子学的年荐名额之外,我什么都可以让步!”
谢星涵着急道:“万不可如此!以巴东王的脾气,这样做会适得其反!”
巴东王本就偏向于王馆学,而王馆学则为跟随巴东王一起来荆州赴任的京都士族所把持。
所以巴东王偏袒王馆学,除了因为王馆学是豫章王所立之外,说不定还带有支持京土士族的意思。
刘昭若真的串联本州士族一闹,岂不是挑明了与王爷不对?
“我知道,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再说我这不光是做给王爷看的,也是做给柳惔看的。不管他是为了学问之争,还是想赚官资声誉,我都要让他看看我们荆州士大夫存学续教的决心!如果最后还要取缔学校.......”
刘昭吸了一口气,眼神甚为坚毅:
“那就让王爷派军队来!我刘昭就坐在这儿!与郡学共存亡!”
此时若是一般女子,不是劝刘昭不可冲动,就是说些宽慰的话。可谢星涵却和刘昭一样的执拗,一样欣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
她郑重说道:“星涵既然管了这件事,就一定会管到底。柳惔之弟柳憕与我熟识,我会请他劝他兄长。对了,还有庾易先生,他在荆州的人脉最广,在京都也一定影响力,如果他肯进言,就算王爷不听,也要三思而行,这可以为我们争取时间。”
“幼简这个人......我一直拿他当朋友。”刘昭摇摇头,满脸失望之色,“不说他二儿就是郡学学生,单说他作为荆州士族的领袖,也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说曹操曹操到,刘昭刚说到庾易二儿,庾于陵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
“老师,学生有事禀报。”
谢星涵不欲见外客,看向刘昭,刘昭点点头,谢星涵便转到一座漆画屏风之后。
刘昭待她坐定,便叫人进来。
“有人求见老师,这是他的信。”庾于陵垂头丧气地将信呈上。
刘昭接过信,奇道:“你居然肯通报?也算难得。我早就说过,既然王馆学有备而来,光靠挡是挡不住的。”
“有事弟子服其劳,学生无能,只能为吾师挡下那些败絮其中的草包,可这个人不一样。”
刘昭见庾于陵苦着脸的样子,便猜了个大概,边看信边说道:
“早就和你说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受些打击也好。你把吴从事问得哑口无言之后,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现在知道厉害了?”
“我以为他既然敢来,那一定学的是《尚书》,所以我问的是《论语》和《春秋》,可他......难道他能通两经吗?”庾于陵小声嘟囔道。
五经博大,能通一经者便可立名当世。而《论语》不在五经之一,所以庾于陵怀疑这年少公子可能学通《春秋》、《尚书》两经。
庾于陵的话刘昭完全没有听到,因为他只看了信纸上的文字一眼,便把周围的一切都忘了。
庾于陵没得到老师回应,抬起来头,愕然看到,老师捧着信纸,瞳孔剧荡,双手轻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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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屏风有电视剧上常出现的绢帛朦胧半透的,也有完全隔断的。对“屏风后面能藏人”没有画面感的小伙伴,可以看看北魏司马金龙墓中出土的木板漆画屏风。
②现在读到什么巴东王、竟陵王、豫章王的说不定会有点晕,其实主角初来乍到也是这样。同学们不用急,这些脉络会一点点呈现清楚的。
第32章 《尚书》答问
庾于陵惊道:“老师?!您怎么了?”
刘昭直接站了起来:“快,快请他进来!”语气甚是焦急。
“老师......”
“还是我自己去迎他!”刘昭不管不顾地快步向外走,临出门时才想起谢星涵还在屋中。
“老师,您......认识他吗?”
庾于陵不知道自己的老师为什么会如此失态,怀疑这个琅琊王氏和老师有什么渊源。
刘昭强行稳住情绪,向庾于陵道:“你去把他请到这儿来,切不可怠慢!”
庾于陵带着满腹的疑问,领命而退。
“他们请了谁来?”谢星涵从屏风后转出。
“不知道。但......如果他真能答出这些问题,刘昭愿以师礼待之!”刘昭捧着信,激动说道。
谢星涵闻此大惊!
近几日王馆学总找人上门借“论学”的名义向刘昭发难,刘昭从来都是应对自如,可今天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世伯当心,这可能是王馆学的阴谋!如果您主动认输,那柳惔就更找到了罢黜郡学的理由!”
刘昭心中咯噔一声,他只顾着学问,却差点忘了现在是郡学生死存亡的关口。
“不要见他。找个理由叫人打发了他。”谢星涵建议道。
刘昭思考片刻,沉声说道:
“不可。学问千秋之事,岂能自欺欺人?若此人当真能以《尚书》教我,我自当俯首!再说,如果他真能为我解这几个学问中的大惑,那是我生平之幸事!”
谢星涵见刘昭一副欣喜若狂的模样,便知道这位世伯的学究呆气又犯了。为难之际,又觉好奇,看向刘昭拿着的信纸,目光扫到墨字,突然觉得字迹有些熟悉,正待细看时,门外脚步声已近,便赶忙躲回屏风后。
“老师,王公子到了。”庾于陵带王扬进门。
“刘先生。”王扬对着刘昭一揖。
刘昭一怔,他怎么也没想到来人居然如此年轻?!
谢星涵也是一怔,这声音听起来怎么有点耳熟?
“这......这是你写的?”刘昭举着信,难以置信地看向王扬。
“是。”
“这些问题你都能答?”
“能答。”
刘昭有些愣神,呆呆地看了王扬几眼,这才想起让座:“请坐请坐。”
王扬刚入座,刘昭就忙不迭地问道:“‘钦明文思安安’,你说《孔传》解的不对,那‘安安’何解?”
王扬道:“《尚书考灵耀》云:‘放勋钦明文思晏晏’。郑玄注:‘宽容覆载谓之晏。’《尔雅》云:‘晏晏,温和也。’《古今人物表》中‘安孺子’亦作‘晏孺子’,是古者‘晏’、‘安’义相通之证,故《释名》云:安,晏也——”
“等等等等!稍等一下!”刘昭打断王扬,小跑到书架前,抽出一卷书来,快速得翻检起来。
此时藏在屏风后面的谢星涵也想去翻找,只不过她想找的不是书,而是信。她想再确认一下字迹,这时才发现自己一气之下,竟把那信落在了别驾府!
刘昭边翻书边点头,然后看向王扬道:“不好意思,您接着说。”然后突然想起什么,叫道:“于陵!叫人上茶果。”
“茶果”即现代所谓的“茶点”,当时佐茶多以瓜果而非点心。
庾于陵着急回来听下文,赶忙快步出去安排。
王扬续道:“‘安安’本是叠词,若‘小心翼翼’、‘天网恢恢’,皆此类。词义同于‘晏晏’,‘钦明文思安安’意思就是其钦明文思皆本于自然,非勉强得之。《孔传》说此为‘安天下之当安’,实在牵强。”
“解得好,解得好!”刘昭满面红光,对着信纸,连赞两声,然后继续问道:
“《皋陶谟》云‘蒸民乃粒’,郑注释‘粒’为“米”,您斥为‘不辞’,何谓也?”
此时庾于陵已带着两个仆人进门,在王扬面前桌案上摆上茶具水果。又亲手倒茶,恭敬地端给王扬。
王扬接过茶,谢了一声,答道:
“蒸民乃米,不成句子。若引申‘粒’为‘食粒’之意,则无此用法。《尚书·王制》云:‘西方曰戎,被发表皮,有不粒食者矣。’改成‘有不粒者矣’,可乎?”
刘昭双眼放光,忙问道:“那‘粒’字应该做何解呢?”
谢星涵也不自觉地倾身向前,等待回答。
“‘粒’乃假借《周颂》‘立我蒸民’之‘立’字。《广雅》曰:‘立,成也。’郑玄注《小司徒》云:‘成,定也。’所以——”
刘昭又急急忙忙地跑到书架前找书,口中道:“不用管我,接着说!”
“所以‘蒸民乃粒’其实就是‘蒸民乃定’的意思。故而《史记·夏本纪》作此四字为‘众民乃定’,乃取其大意言之。再者联系上文,大禹治水,五谷可食,鸟兽可生,百货可用,此正是安定众民之意,绝非百姓饱食可以囊括,是知‘粒’绝非‘米粒’之意。”
王扬说完,房间内一时无言,只能听到书卷翻动的沙沙声。
(这里的沙沙声不是册页书一页页翻动的声音,此时尚未发明“旋风装”,南北朝的纸质书多为卷轴装,也叫卷子装,沙沙是翻动卷轴的声音。)
庾于陵插空问道:“王公子,您之前说郑玄注《小司徒》——”
“精彩!真是精彩!”刘昭啧啧赞叹,回到座位上,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这位公子训诂学的功夫很是精深啊!颇有汉儒遗风!不知尊师是谁?”
“训诂学”在古代又被称为“小学”,相当于今天的“语言学”和“文字学”。
训诂学兴盛于汉唐,发展至清代则成蔚为大观之势。
王扬方才的回答融合的是清代“乾嘉学派”的学术成果,刘昭虽为时代所限,不知道“乾嘉学派”为何物,但却看出王扬两次回答的立论根基都在训诂学上,所以说他有“汉儒遗风”,也不算说错。
“我的老师有很多......”王扬也没想好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古代做学问很重视师承,像武侠小说里说老师不让说出姓名的事,基本不会出现,就算是隐士,也隐的是“人”而不是“名”,更何况是经师学者。
“转易多师?”刘昭惊奇道。
经学里讲究一脉相承,跟随不同老师学习的情况不常见,尤其是一般人也找不到那么多老师。
庾于陵提醒老师道:“王公子出身琅琊王氏。”
“哦?原来是‘大家子’!怪不得!”刘昭又惊又喜。
大家便是世家,“大家子”是当时对世家公子的称呼之一。
谢星涵听到“琅琊王氏”四字,轻轻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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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东汉以经学入仕,先有累世经学,而后有累世公卿,然后方有士族门第之产生。故世家大族常保有不衰的经学传统。钱穆以为士族维系门第绝不仅仅在于权财,还有学术和礼法,两者合为家教家风。此说甚是。参钱穆《略论魏晋南北朝学术文化与当时门第之关系》。所以刘昭听说男主是“大家子”一下子就理解了,因为当时很多大学者都出于高门贵族。
第33章 略懂而已
刘昭正要细问王扬家世,却听王扬道:“今日只论学术,不论家门。”
刘昭大喜,王扬此言正对他的胃口:“好,只论学术!那我请——”
庾于陵赶紧道:“既是只论学术,还请王公子秉承学术之公心,勿以胜负相欺——”
刘昭脸一板,喝止弟子道:“子介!”
王扬迷惑不解:“我什么时候要以胜负相欺了?”
庾于陵言语冷冷:“王公子虽是受人之托,但也应——”
“不是,你等等!我受谁所托了?”王扬既想交好刘昭,就必须在这之前解除误会。
“你不是受王馆学所托吗?”庾于陵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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