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酒一仙人,亦眠亦醉亦长生 第26章

作者:少吃亿点

  竟然是当年的小公主陆遥。

  陆遥的眼眸中倒映重重火焰,心底的光却一点点黯淡。她颓然地跪坐在地,以手掩面,恸哭出声。

  陶眠把这一幕深深地印在记忆中。

  原来这冷清的宫墙内,仍有一人在为陆远笛伤心。

  他不再流连,绕过后墙,回到徒弟身边。

  陆远笛手边多了一截树枝,上面点缀着几朵残花。

  看见他的身影出现,陆远笛扬起唇角。

  “小陶,走吗。”

  “走。”

  陶眠余光瞥见石碑上多了两行字,陆远笛却叫他别看。

  “留了一段佳话而已,不必在意。”

  陶眠顺了她的意思。他背起虚弱的陆远笛,轻得像一片纸。

  回山的路虽遥,但并不显得漫长。陆远笛趴在陶眠的背上,闭着双眼,任由夜风吹拂她的发丝脸庞。

  “到了?”

  “嗯。”

  陆远笛轻咳两声,仰头望着眼前的山。

  即便是夜晚,这里也不显得凄寒,反而月光将山蒙上一层柔美的纱,一切澄明静好。

  “我走不动了,小陶,”陆远笛忍住喉间上涌的血,笑着说,“你背我上山吧。”

  “好。”

  陶眠问她要去哪里,她要陶眠别问,跟着她说的方向走。

  他们先去道观里面看了乌常在。乌常在睡着,陆远笛没忍心叫醒它,只是伸手抚了抚笼子。

  顺路,他们经过楚家姐弟各自的寝房。陆远笛没有让陶眠靠近,在屋外静静站了一会儿,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然后他们沿着山路向上行。此时早就过了桃花的花季,有些遗憾,柿子却仍然零星挂着几个。陶眠给陆远笛摘了一个,她没吃,珍惜地握在手中。

  师徒二人且行且谈,陆远笛的话变得多起来。

  她说小时候觉得桃花山很大,几天几夜逛不完。哪里都是没见过的花和树,哪里都有新奇的玩意。

  那时她最大的乐趣就是摸索山的边界。她登过山的最高处,也走到了最尽头。那里有一条清澈的溪流,她在溪流旁边堆了一个高高的石堆,以示到此一游。

  住了几年之后,她把山的每一个角落都摸清底细,也就觉得山变小了。她心底已经兴起了出山的想法。她想,山很好,师父也很好,但山的外面总有一道声音在呼唤她说,你的事情未竟,怎么能贪恋这里的安逸呢。

  于是她出走了,离开了桃花山。

  在外面她没有知己,也不敢有交心的朋友。在那些难得的、不需要筹划和勾心斗角的夜晚,她就自己跟自己说话。

  她问自己后悔吗,后悔离开桃花山和师父吗。

  得到的回答是无时无刻不。

  她想人心真是贪婪,什么都想两全。庙堂和江湖,她都想要。

  但现实逼迫她只能屈就一边。

  她也曾痴迷于权力带来的掌控感,生杀予夺,顺逆由心。

  她想,山终究是小的。

  现在思来,那不过是扭曲的自我安慰罢了。她回不去山,便厌弃它。

  如今她终于回到了夙夜梦回的地方。她举高手臂,拨弄着层层叠叠的树枝。

  原来这山如此辽阔。

  人道青山归去好,青山曾有几人归。

  陆远笛无声地笑了,收回手臂,握住陶眠给她摘的柿子。

  他们在山里绕了很久的路,每次都是陆远笛指方向,东面走走,西边看看。

  不知不觉月上中天。

  “小陶,”徒弟的声音愈发地低弱,如果不凑近听,已经听不清她的吐字,“就是这里,拐个弯,到了。”

  陶眠沉默着,其实在一刻钟前,他已猜到了陆远笛想去的地方。

  他依言照办,背着徒弟,沿着小径走,一块墓碑静静地立在月光下。

  “看来我的记性……还不错。”陆远笛说话微微地喘,陶眠听见她的笑声。

  她说小陶把我放下来吧,我去跟大师兄打个招呼。

  好让他引我上路。

  陆远笛像是恢复了精力,她被陶眠扶着,慢慢地走到顾园的墓前。

  她盘腿坐下,咳嗽两声,不小心呕出了半口血,又被她用帕子仔细擦去,让自己干干净净的。

  那手帕已经完全被血染透了。

  “师兄,”陆远笛将手帕塞回袖子里,笑吟吟地望着墓碑,“虽然你我素未谋面,但很快,我们就要相遇了。”

  她说晚了几十年才打招呼,希望师兄别见怪。

  陆远笛低声絮语,想到哪里说哪里。她先给顾园报上了自家姓名,又介绍了个人生平,希望顾师兄能多多照拂,来世让她投奔个好人家。

  说到这里,她停顿片刻,苦恼。

  万一师兄已经转世为人怎么办呢?罢了罢了,这不去管。总之看在同门情谊上,如果相遇,但愿师兄能捞师妹一把,争取下辈子还做人。

  陆远笛又和顾园说起了三师妹和四师弟,她说师妹师弟比我们当年好啊,最起码人家到现在都陪着陶眠。十六七岁的你跟我在做什么呢,到处打打杀杀结下仇怨,还要小陶出山摆平一摊子烂事。

  她问顾园出山有没有后悔过呢,怎么她懊悔至此。人哪里能这样子啊,抉择了就是抉择了,为何偏偏要对过去恋恋不忘呢。

  如果她能彻底忘情,那皇帝的位置,她还至少能坐个七八年呢。

  如果她不曾出山,现在她就能活蹦乱跳地跟着陶眠,再陪师兄过几十个清明。

  人为什么总是摇摆不定,总是左顾右盼,总是坐在黄金屋里,却还惦念墙外的桃花呢。

  陆远笛说着说着,眼泪滑落下来。她安安静静地任由泪水打湿衣襟,嘴上仍然在说。

  她说师兄你相信轮回转世吗,我想了想,要不你还是别带我投胎了。重来一世,我依旧活得糊涂。

  她似乎才意识到眼睛里不断涌出的泪水,从袖子里取出唯一的那块手帕,却发现上面满是鲜血,根本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能用了。

  她无奈地收回去,准备随便用袖子擦擦,另一块洁净的帕子递到她面前。

  陶眠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边。

  陆远笛笑着接过来,胡乱擦掉眼泪,她故作轻松,还能跟陶眠打趣。

  “小陶,快把我埋进去吧。那坑留着许多年了,终于能派上用场。”

  陶眠无声地望着她,陆远笛望着他泛红的眼,忽而如释重负。

  “我曾经一度在苦恼,我死之后,你会不会像怀念顾园那样怀念我,毕竟我做了许多恶事。”

  陶眠想说跟你大师兄比起来,你们两个简直是半斤八两,犯错惹师父生气这方面不分伯仲。

  但喉咙一哽,什么都说不出口。

  陆远笛靠在那块空碑上,望了望天边月,她说现在一切都值得了。

  有人不会遗忘她。

  她问陶眠是否记得他们初见的场景。她猜陶眠的眠是哪个字。她说绵绵思远道的绵,陶眠说是我醉欲眠的眠。

  陶眠一心想的是酣梦一场,君自来去。陆远笛却流连忘返,难以割舍。

  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

  有些事从一开始便注定了。

  顾园的墓碑旁边有一株桃树,多年过去已是亭亭如盖。

  遗憾的是不见花开。

  陶眠施了个诀,原本干枯的树枝忽而萌蕊开花,绚烂灼人。陆远笛抬起头,漫天的桃花玲珑翩然,落满她的衣衫,盖住那些干涸的血滴。

  她嫣然笑起,一手接住飘扬的花,哼着儿时的歌谣。

  桃花红,柳色青。

  鲤鱼上滩,春水拍岸。

  念吾一身飘零远。

  窅然去,窅然去。

  飞蓬终所归。

  她手中的柿子滚落,面庞向一侧歪去,魂归桃山。

第33章 人间仙

  楚流雪是在半山腰寻到陶眠的。

  她半夜听见院子里的响动,认出仙人的声音。正准备掀被出去迎接时,又听见陶眠唤陆远笛的名字。

  皇帝居然来了。

  本该在深宫里应付太子的陆远笛却现身桃花山,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楚流雪迈出去的腿又收回到床上,盖着被子,数蚊帐上的一个个格子。

  待她认为时机差不多了,才从屋子里走出来。

  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她上山寻觅陶眠的踪影。

  此时距离天亮尚有一个时辰左右,山路不好走,楚流雪也没指望能顺利见到仙人。

  但误打误撞,她却真的见到了陶眠。

  仙人靠在一棵桃花树下,双眼微阖,像是睡去。

  楚流雪走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

  活着。

  进山是两个人,出来却只剩一个,发生了什么她心知肚明。

  察觉到另外的气息,陶眠睁开眼睛,视线仍有些许模糊。

  “怎么睡在这里?”

  楚流雪蹲下身子,和陶眠平视。仙人双眼无神,似是受了很大的打击。

  少女叹了口气。

  “想哭就哭吧。这里离墓地很远,他和她都看不见。”

  陶眠不语。

  “你又不是铁打的,没必要硬撑。”

  这回陶眠舍得开口了。

  “师父在徒弟面前哭很丢人。”

  “……那我转过去,不看你。”

  楚流雪说到做到,就着蹲下的姿势,脚步挪腾,后背朝向陶眠。

  陶眠抱着树,先是呜呜呜,后来在哇哇哇。

  呜哇了一阵,楚流雪的两腿蹲得麻酥酥的,坚持不住了,才开始劝他。

  “好歹也是一千来岁的人了,怎么跟小孩似的乱嚎。”

  “你刚刚还说不用硬撑着……”

  “意思意思哭一哭就行了,你把自己哭死过去,我还得现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