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659章

作者:月麒麟

闻听此言,任弘的脸色有些复杂,虽然明知道在天子面前奏对需要尽快答话。

但是,再次回到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他心中的酸涩仍旧难以抑制。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心中的激荡之意,任弘跪倒在地,开口道。

“回陛下,家祖罪犯欺君,实为咎由自取,承蒙陛下仁慈,宽恕太祖母恩养天年,草民感激涕零。”

朱祁钰端详着眼前的少年人,片刻之后,他口气中带着一丝感慨,轻声道。

“咎由自取?”

“是啊,任礼起于微末,本为一区区燕山戍卒,历百战而得功勋,成世袭之侯府,却因一时贪念,侵吞军屯,截杀使团,结党营私,谋刺重臣,说是咎由自取,倒也恰如其分。”

“可你呢?”

口气微停,朱祁钰的目光落在任弘的身上,话锋一转,问道。

“你身为侯府长孙,本该有大好前程,可如今,随着你祖父一念之差,家族败落,前程尽断,你心中可有怨恨?”

这话问的轻描淡写,但是,任弘的额头上,却冒出了丝丝的汗珠。

他并不知道,天子叫他过来,到底是何用意,可无论如何,这话并不好答。

应是肯定不能应的,但是不应,却也需要有好的理由。

踌躇片刻,任弘答道。

“回禀陛下,草民乃是任氏长孙,一门荣辱皆是命定,出身于侯府,是草民的幸运,但草民亦知,此乃祖父之功,并非草民之功,享此荣华富贵,并非应得。”

“任氏一族,既因祖父之功得蒙勋赏,受百姓供奉,那么,祖父有罪,任氏一族,自也难辞其咎。”

“所谓大好前程,本是因祖父而来,亦因祖父一念至此而失,得来失去,皆非草民可以左右,故此,草民惟有坦然接受。”

闻听此言,朱祁钰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再次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人,心中倒是多了几分赞许。

他这次过来,并没有给任弘准备的时间,所以,面对这样的问题,他要么是发自肺腑之言。

要么,便是天才过人,能够短时间内,组织出如此完美的答案。

无论是哪一种,对于朱祁钰来说,都是值得赞许的。

当然,从刚刚和任弘的接触来看,他更偏向于前者。

这个孩子,是个坚毅明理的君子!

目光闪动着,朱祁钰开口道。

“世间之事,本就难如人意,你说的不错,所谓前程,需要自己去搏,父祖荫蔽,是朝廷恩赐,若得之是好事,若不可得,亦是命数。”

“常怀君子之心,天无绝人之路,任礼虽罪大恶极,但是,他已经付出了代价,你任氏一族亦受牵连,此事便算是一笔勾销。”

“朕今日唤你过来,是有一件事情,想要交给你……”

话说到这,朱祁钰却停了下来,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任弘虽然早有准备,但是真的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是心头砰砰的跳着,叩首道。

“草民听凭陛下吩咐,万死不辞!”

于是,很快他的面前,多了一枚小巧的令牌。

任弘也是有见识的人,很快就辨认出来,这是锦衣卫镇抚使的身份令牌,与此同时,天子的声音也再度响起。

“朕要交给你的这件事,需要你跋涉千里,凭着这枚令牌,你可以得到锦衣卫的帮助,但是,朝廷在籍的名册当中,不会有你的名字,虽对社稷有功,可却危险万分,你可愿意?”

天子的口气平静,但是,任弘自然能听得出来,其中蕴含的风险,天子不说是什么事,便是留了后路。

他虽然只是一个世家公子,但是也清楚,有些事情,不知道的时候还有拒绝的余地,但是一旦知道了,就只能一条路往前冲。

而且,天子虽然没有说具体是什么事,但是,光从面前的这枚令牌,以及天子的口气,也可猜测出几分。

锦衣卫负责侦缉巡查,其职责很多都是不能摆到台面上来的东西,天子既然说需要他远赴千里,那么说明,他要负责的,很有可能是需要侦缉情报,调查案件,甚至有可能发生武力冲突的事情。

更何况,天子特意强调了,朝廷不会有他的名字,可见此事的隐秘与危险。

内心当中闪过一丝挣扎,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重重的叩首在地,声音坚定。

“愿为陛下效死!”

见此状况,朱祁钰点了点头,但是,却并没有继续多说,只是道。

“朕刚刚说了,此事凶险万分,而且即便办成了,你也不能有名有姓,所以,朕不勉强你。”

“一个晚上的时间,你可以回去跟你太祖母好好商量,明日清晨,舒良会在城门外等你。”

“该做什么,怎么做,他到时候会告诉你……”

说罢,朱祁钰并不给任弘多说话的机会,直接道。

“今日就到此,你退下吧。”

任弘踌躇片刻,也没有多说,只是默默的行礼告退。

随即,舒良命人把任弘送了出去,待得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府门处,朱祁钰叹了口气,对着舒良问道。

“你觉得,这个孩子合适吗?”

放在平常时候,舒良自然是会随声附和,但是这一回,舒良自己也知道事关重大,思索了片刻,他谨慎开口道。

“皇爷,此子的品行没有问题,为了任氏一族的未来,也能拼命,但是,奴婢总是有些担心,光靠这些,想要在那片地方活下去,怕是不够,毕竟,那是一片混乱之地,并非朝廷能够管辖的住的。”

“按之前成国公给奴婢的消息来看,这个任弘能够在那般境况下,说服阿速,扭转局面,可见智谋,心性都是上上之选。”

“但是唯独这武艺,总是让奴婢有些不放心,他虽然出身勋贵之家,可素来喜欢的是读书,对于拳脚工夫,只是在任礼的逼迫下练过两年,并不出众,防身或许够,可要说在那些穷凶极恶之徒中周旋……”

“皇爷,是否再挑选一番,东厂和锦衣卫中,若真要挑选,总是可以挑出勉强可用的,未必要将此事压在这任弘身上。”

闻听此言,朱祁钰沉默了片刻。

但是到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道。

“锦衣卫和东厂中,固然有武艺高强,智谋过人的,但是,这件事情除了需要智谋,更重要的,是心性纯良,朕最看重这个孩子的,是他的孝道至纯。”

“如今任家沦落到如此地步,他为了能够将任家老小救回来,必定会竭尽全力,他虽然武艺不高,但是,心性之坚韧你也看见了,这样的人,一旦下定了决心要做什么事,能够迸发出来的力量,才是最可怕的。”

虽然说,朱祁钰从头到尾都没有向任弘承诺过什么。

但是实际上,也不必说。

任弘心里非常清楚,他为皇帝办事,皇帝会给予他的,是整个任家的宽赦。

在这种动力之下,任弘才能排除万难,完成朱祁钰交给他的任务。

不过,舒良顾虑的,也的确是一个问题……

沉吟片刻,朱祁钰想了想,道。

“遣一支孤魂小队,随他一块去!”

孤魂?

舒良眨了眨眼睛,他知道天子重视这件事情,但是,却也没想到,天子会重视到如此程度。

要知道,‘孤魂’成立到如今为止,仅仅被派出过一次,是为了护卫于谦,其他时候,甚至都没有被人察觉到过存在。

但是如今,天子竟然要遣一支孤魂小队,跟着任弘一块去,可见这件事情在天子心中的分量。

看来,是要重新评估这件事情,还有任弘的重要性了……

舒良心中默默下定了决心,躬身道。

“奴婢遵旨……”

第899章 今天是杜寺卿的主场

伊王进京,着实在朝廷上下,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议论,这位伊王爷,刚到京城,就闹出这么大的事端,自然是引起了不少御史的弹劾。

当然,对于大多数的官员来说,其实也就是看个热闹而已,因为天子的态度这次并没有什么暧昧的余地。

弹劾伊王的奏疏递上去,天子批了一句“伊王行为失当,已罚十王府静思”,便驳了回来。

京城当中,永远暗流涌动,但是也永远波澜不惊。

这一日,太阳照常升起,早朝如期开始,老大人们迎着朝阳拾阶而上,来到文华殿内奏对。

只不过,今天有些不同寻常的是,大理寺卿杜宁,在拖延了好几个月之后,总算是在昨日呈上了关于殿试舞弊一案的奏本。

当然,这么说其实不准确,这件案子拖延了这么久,并不是杜大人的本意,案子早就查的差不多了,当初被骂的羞愤自杀的萧镃,也早就已经活蹦乱跳的能出去遛弯了。

但是,每当杜大人想要将案子上奏的时候,却总是会有各种意外出现,闹到现在,这桩案子实在是拖不下去了,杜大人索性便不遮不掩,也不寻机会直奏了,直接按照正常流程递了奏本上去。

这回,倒是没有出什么幺蛾子,事涉内阁,所以,在接到奏本的第一时间,内阁就送到了宫里,天子阅后,也没有多说什么,直接传命次日廷议。

众臣入了殿中,行礼各毕,随后便听得天子道。

“昨日大理寺呈上殿试舞弊一案的奏疏,国家抡才大典,不可轻忽,今日早朝,便议此事,杜寺卿,此案由你主审,便由你来说吧!”

“臣遵旨!”

在众人的注视当中,杜宁稳步上前,拱手领命,随后转身开口,道。

“大理寺承陛下圣命,审理殿试舞弊一案,现已审结,经查,殿试十名阅卷官,皆与程宗并无牵连,亦未发现曾有泄露题目,或是提前与应试举子私相授受之举……”

话音落下,底下顿时议论纷纷。

事实上,杜宁的奏本一直迟迟没有往上递,固然是因为各种意外被打断,但是更重要的,还是杜宁想要绕过内阁,在公开的场合直奏,以达到一个出其不意的效果。

只不过到了现在,事情实在拖不下去了,所以不得不通过正常的途径上呈而已。

但是即便如此,杜宁也最大限度的压缩了时间,奏疏是昨天下午呈上,到了内阁,即刻被送到宫中,天子阅后下发廷议,中间只隔了一个晚上。

这么短的时间,对于大多数的朝臣来说,也就是刚刚得到消息的工夫,但是,具体奏疏当中说了什么,他们却是不清楚的。

当然,这不包括六部七卿,还有内阁这些朝廷重臣,他们各自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一个晚上的时间,足以让他们弄清楚所有的情况,同时做好准备。

因此,一个小小的议论,便在朝臣中划出了等级,真正有权有势的朝廷重臣,都是一脸沉静,气定神闲。

议论纷纷的,说明虽然身在殿中,但是,实力都还不够。

回归到案情上来,殿试舞弊一案,虽然拖延了这么久,但是,一直都是朝臣十分关注的一件案子。

要知道,这件案子,当初可是劳动了六部七卿加上内阁几乎所有的重臣,重新批阅,审定,最初的十名读卷官,也都各自领了惩罚,要不是因为萧镃闹了一出自杀的戏码,这件案子也不会搁置这么久。

但是,搁置的再久,它的重要性和严重程度都不会降低。

国家抡才大典,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有人敢做这样的小动作,往小了说,这是私相授受,往大了说,这是压根没把天子放在眼里头。

所以,哪怕查的再久,也要查个清楚明白。

可是,大理寺查到最后,就给出了这么个结论?

十名读卷官,和程宗,甚至是其他的举子毫无关系,清清白白?

那意思就是,这次殿试公平公正,没有徇私舞弊之处。

既然如此,那天子在折腾什么?

胡闹吗?

要知道,这次殿试,天子可是亲自推翻了原本的前十名,重新核定了新的一甲前三名,而且,这新的一甲,还是有一帮朝廷重臣背书的一甲。

这要是在胡闹,那让天子的脸往哪搁,让六部七卿的脸往哪搁?

亏杜宁还是在朝堂混迹了这么多年的人,这种得罪人的话都敢说,一时之间,殿中不少大臣望向杜宁的目光,都多了几分怪异。

当然,这其中不包括通过各种渠道得知消息的诸多重臣,他们很清楚,这只是个开始。

果不其然,紧随其后,杜宁继续开口道。

“因此,此次殿试一案,与参与殿试的诸举子并无干系,而是一场利用殿试争权夺利,谋一己之私的政治斗争!”

一言既出,殿中不少人的脸色一变,站在殿中的杜宁,甚至能够感觉到,背后有数道目光,默默的钉在了他的身上。

与此同时,原本议论纷纷的众臣,听到这话,却反而安静了下来,只不过,望着这位杜寺卿的目光,却多了几分若有所思。

有聪明的人,已经开始渐渐觉出味道来了。

果然,这朝堂之上,哪有傻子?

何况,大理寺的这份奏疏,足足酝酿了好几个月,又不是临时呈上,怎么可能会出现这么大的纰漏。

殿试一定是有问题的!

不然的话,就是在打天子的脸,但是,这个问题出在哪,就值得商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