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第1302章 寧國公入京 4
李如松伏在地上,額頭抵著冰涼的金磚。
金磚的涼意透過皮膚,直抵心扉,讓他紛亂的思緒漸漸沉靜下來。
他知道,此刻每多說一字,都關乎李家未來的命摺�
“陛下,”他緩緩抬起頭,聲音依然帶著顫,卻已清晰堅定:“臣之罪,在於明知父有過,而未敢早言;在於身為人子,未能規勸於前,亦未能補救於後。此乃不孝,亦是不忠。”
他沒有直接說父親貪墨,而是從“子不言父過”的倫常切入,既表明了立場,又為接下來的坦白留了餘地。
看來,在入京之前,話術方面,已經準備的非常妥當了。
朱翊鈞沒有打斷,只是靜靜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盞的邊緣。
李如松繼續說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中擠出:“臣父鎮守倭地多年,陛下天恩,委以開疆拓土、鎮撫海疆之重任。父親……殫精竭慮,夙夜在公,倭地能有今日之安定繁榮,父親確有苦勞。”
“然,”
“父親久在海外,遠離朝堂,漸生驕矜之心。以為倭地荒蠻,非常法所能治,遂行……權宜之計。”
“臣在遼東,雖相隔萬里,然父子書信,時有往來。”
“父親在信中,偶露得意之詞,言及在倭經營,頗有家資。臣初不以為意,以為父親多年積蓄,略有薄產,亦是常情。直至……父親薨逝後,三弟如柏自倭地來信,附家產細賬一冊。”
他停頓了,像是需要積蓄勇氣。
殿內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還有遠處太液池上水鳥掠過水麵的聲音。
朱翊鈞依舊沉默,只是那雙摩挲茶盞的手,停了下來。
實際上,這個時候朱翊鈞是很意外的。
他原本以為這是一筆朝廷沒法追,也不能追的爛賬了,可,今日,李如松竟然主動提及。
真是高風亮節啊。
“臣展冊觀之,方知父親所言‘薄產’,竟是……黃金八萬多兩,白銀九十六萬兩,南洋金、銀幣折銀六十八萬兩,珍寶古玩估值八十萬兩,倭地、遼東、關內田宅估值六十萬兩,商股本金估值一百五十萬兩……合計,約五百五十九萬兩。”
五百五十九萬兩。
這個數字,連早有心理準備的朱翊鈞,眉頭也幾不可察地跳動了一下。
逡滦l的密報說是三百多萬兩,看來還是保守了。
李如松再次以額觸地:“臣見此冊,如遭雷擊。倭地六省,去年歲入不過一百六十五萬兩。父親一人之私產,竟逾倭地三年歲入之和!此非經營所得,實乃……鯨吞國資,苛斂地方所致!”
“臣身為人子,知父有此巨過,五內俱焚。然父親已薨,身死債不能消。臣既承襲寧國公爵位,鎮守北疆,便不能再裝作不知,更不能將此不義之財,據為李傢俬產……”
他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決絕:“故臣在遼東,即密令三弟如柏,將倭地所存之現銀,計黃金四萬八千兩、白銀九十六萬兩、南洋金銀幣折銀六十八萬兩,合計約一百九十餘萬兩,分批秘密咧脸r釜山。臣已派長子尊祖前往接應,現銀盡數暫存遼東軍中秘庫,等候陛下發落……”
“至於倭地田宅、商鋪、珍寶,臣已命如柏清點造冊,或變賣,或捐贈。其中田產十五萬畝,臣擬悉數捐予倭地布政使司,充作官田,租予貧民耕種。商鋪股契,亦捐予地方官府經營,所入充作地方公用。珍寶古玩……臣不敢擅處,已命封存,等候陛下旨意。”
他一口氣說完所有安排,最後重重叩首:“父有罪,子當同罪。”
“臣今日進京謝恩,亦是進京請罪!此等不義之財,李家分文不敢取,亦不能取!伏乞陛下……聖裁!”
話音落下,大殿陷入了更深的寂靜。
許久,一聲極輕的嘆息,在殿中響起。
“起來吧。”
朱翊鈞的聲音,比剛才更溫和了些。
李如松沒有立刻起身,他聽出了陛下語氣中的複雜。
“朕讓你起來。”朱翊鈞又說了一遍。
李如松這才緩緩直起身,但仍跪著,不敢坐回宥铡�
朱翊鈞看著他,眼神複雜難明:“你父親在倭地的事……朕知道一些。”
李如松心頭一緊。
“逡滦l的密報,比你的冊子到得早。朕知道的數目,是三百萬兩,現銀有了七八十萬,就已經夠多了。”
“看來,咱們的遼陽郡王,不僅是打仗的一把好手,搞起理財來,也是個中翹楚啊。”
“早知道就應該讓戶部尚書跟在身邊,學習一番。”
這話說得平淡,聽不出是褒是貶。
李如松的心懸在半空,不知該如何接話。
“朕為什麼沒有追究?”
“一來,你父親確實有功,開疆拓土,鎮守海疆,沒有他,倭地難有今日。二來……人死為大。人都走了,再翻舊賬,除了讓朝廷難堪,讓功臣寒心,還有什麼意義?”
“朕原本想著,這筆糊塗賬,就讓它糊塗著過去。可朕沒想到……沒想到你會主動說出來,更沒想到……你會把那一百九十多萬兩現銀,全都呋貋怼!�
李如松低下頭:“此乃不義之財,臣……不敢昧。”
“是不敢,還是不願?”朱翊鈞追問。
“是不敢,亦是不願!”
這才是朱翊鈞的愛將李如松啊。
純粹。
“你比你父親明白。也罷,那筆銀子,你既已呋兀蘧褪樟恕贿^,朕不會充入內帑,也不會歸入戶部。”
李如松愕然抬頭。
“朕這些年,一直在想一件事。朱家皇朝,龍子龍孫,坐了二百多年江山,皇室宗親、勳貴大臣,享盡了人間富貴。可天下百姓呢?那些無兒無女的鰥寡,那些痴傻殘疾的廢人,那些無依無靠的孤兒……他們怎麼辦?”
“朕想在各府州縣,設‘養濟院’,專奉這些年過六十、無子孫贍養的老人,還有那些痴傻殘疾、無以為生之人。這件事,朕想了兩年,也在《燕京月報》上提過,讓朝野建言。”
“你呋氐倪@筆銀子,就作養濟院的‘創始之資’吧。朕會下旨,言明此乃‘海外鉅商感念皇恩、捐資濟老’,朝廷一文不取,全數用於此事。”
“至於倭地的田產、商鋪,就按你說的,捐給地方官府。不過不是白給——朕會讓戶部定個章程,這些田產商鋪的收益,三成歸地方公用,七成……也歸入養濟院基金,由朝廷統一排程。”
“如此處置,你覺得如何?”
李如松這才回過神來,他重重叩首,聲音哽咽:“陛下……陛下聖明!此乃化腐朽為神奇之舉!臣……臣替父親,替李家,叩謝陛下天恩!”
第1303章 寧國公入京 5
朱翊鈞的安排,實際上是對現在朝廷行政的一次考驗。
小的一個團隊,大到一個國家,什麼最重要。
組織力。
這種跨海的分成,需要考驗兩岸基層官員專業的業務能力。
要是隻會之乎者也,是算不好這筆賬,當不好這個家的。
說到此處,也不得不提上一句京師大。
全程,京師大學堂。
這麼多年了,已經有數萬的學子成功畢業。
怎麼安置呢。
全部安排做官。
那肯定亂套了。
朱翊鈞在萬曆三十九年的時候,迫於壓力,或者可以說是,為了大盤的穩定,他也做出了些許妥協。
這些學子見多識廣,飽覽群書,又有動手能力,以及強大的思維能力,現在放到社會上都是香餑餑。
朝廷當然要招收一大批,不能把人才全推給社會解決啊。
有人若是想重新做官,那就必須走科舉這條路,因為大明朝此時人口也多,想要當官,只能科舉,這是為了保證最基本的公平。
當然,這麼多年間,京師大學堂也有上百人透過科舉,成為了官員。
但若是有人不願呢。
那也有地方安排,首先是在各部衙內部做一些能力要求非常強的職務,但只能稱作吏……就比如朱翊鈞現在說的基金安排,一些官員,小吏是完不成的,可是京師大學堂出身的,就能把這件事情完成下來。
要不就說,人家有腦子。
還有一些人,會選擇自己進入南方的大船隊,大商行,大工坊,掙的更多,也能充分發揮所長……
就包括全大明朝最為龐大的皇家商號,副理事長就是第一批京師大學堂出身,叫李鐵栓,人家現在一年的收入都已經超過了五百兩白銀,這五百兩,可全是合法收入。
名譽理事長,張丁徵半退休狀態,在安南養老,對,這傢伙,也好幾年都沒有回大明本土了。
而朱翊鈞提出的這個方案,現在的大明朝是能夠完成的。
“起來坐下說話吧。”
朱翊鈞再次指了指宥眨Z氣已完全恢復了平日的溫和,甚至比剛才更多了幾分親切。
李如松這才徹底起身,重新坐回宥丈稀�
這一次,他坐得踏實了些,不再只是半邊虛坐。
心中那塊巨石卸下,緊繃的背脊也微微放鬆。
他雙手接過馮安親自續的茶,再次謝恩。
隨後君臣兩人,就像是兩個老友們,喝茶吹牛,當然這也證明,李如松心中的大石頭確實落地了。
朱翊鈞說你鎮守遼東苦寒荒涼之地,辛苦了。
而李如松卻立馬說道:“陛下未曾去過遼東,不見遼東天地遼闊,民風淳樸。尤其是春天,遼河開凍,兩岸柳綠,百鳥歸巢,那景象……不比江南差。……”
“哦?說來聽聽。”朱翊鈞顯然有了興趣。
李如松便細細描述起來。
他說遼河解凍時的冰排碰撞,說春天第一場雨後草原上新生的嫩草,說牧民轉場時浩蕩的牛羊隊伍,說漢民村落裡炊煙裊裊、雞犬相聞的安寧景象。
他說得生動,朱翊鈞聽得入神。
窗外,夕陽已沉入西山,天際只餘一抹暗紅。
殿內光線漸暗,馮安悄無聲息地點亮了宮燈。
暖黃色的燈光灑在兩人身上,將影子投在牆壁上,拉得很長,很柔和。
話題從遼東風物,又聊到京城變化。
朱翊鈞不能光聽李如松拉呱啊,他也要說上幾句。
朱翊鈞說起這幾年前門外新開的幾家酒樓,說起西市新來的西域雜耍班子,說起去年冬天北海結冰數萬百姓在上冰嬉的盛況。
“陛下,臣這些年最大的感觸是,這天下……真的太平了。蒙古人不再想著南下劫掠,女真人不再想著復仇作亂,漢人百姓安心種地,商人安心行商。這是陛下治國有方,也是……我大明國卟 !�
朱翊鈞靜靜聽著,眼中映著跳動的燭火,許久才輕聲道:“太平……是啊,太平最難得。朕坐了四十五年江山,最欣慰的,也就是這四個字。”
他頓了頓,看向李如松:“這裡面,有你們李家的功勞。你父親開疆拓土,你鎮守北疆,都是功不可沒。”
“臣等只是盡本分。”李如松連忙道。
“盡本分,就是最大的功勞。”
“這世上,有多少人身居高位,卻忘了本分?有多少人功成名就,就忘了初心?你能守住本分,能記得初心,就是大忠。”
實際上,這是很有道理,做皇帝,做官,不要求你跟海青天公一般,奉獻自己,照亮別人,只需要你盡本分,那大明朝的天下百姓,就能安安穩穩的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過上真正的好日子。
“陛下教誨,臣銘記於心。此生此世,必不忘本分,不負初心。”
朱翊鈞笑了,“說了這半天,也該餓了,今日陪朕一起用些晚膳吧。馮安。”
“奴婢在。”馮安連忙上前。
“傳膳吧。簡單些,就在這兒用。”
“是。”
李如松又是趕忙謝恩……賜宴這個事情,李如松事先並不知道。
晚膳很快就擺了上來。
確實簡單:四菜一湯,兩葷兩素。
沒有山珍海味,沒有繁複禮儀,就像尋常人家的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