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皇帝若有不測,對他而言,衝擊無疑是最大的。
他當然希望太子能夠順利接班,維持現狀。但太子畢竟不是皇帝。太子會有自己的班底,自己的執政理念。
他這個“前朝舊臣”,能否繼續得到信任和重用?
雖然理論上,作為御政學士出身的官員,他們與太子並無舊怨,甚至某種程度上是“帝黨”天然的支持者,但新君的心思,誰又能完全猜透?
“閣老……”次輔、戶部尚書孫承宗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臉上同樣帶著化不開的憂色:“各部衙詢問陛下聖安的問安摺子,已經開始雪片般飛來了。您看……”
司汝霖放下茶杯,揉了揉眉心:“按制,一律彙總,轉呈東宮。殿下自有聖裁。”
他看了一眼孫承宗,這位海瑞的女婿,下一任御政學士出身官員中資歷最老、最有希望接替自己位置的人,此刻眼神中也充滿了焦慮。
“孫部堂,”司汝霖放緩了語氣:“非常時期,你我更需鎮定。部務不能亂,尤其是戶部的錢糧排程,漠南工程、九邊軍餉,一樣都不能出岔子。陛下……陛下洪福齊天,定能逢凶化吉。”
孫承宗點了點頭,低聲道:“下官明白。只是……閣老,陛下此次病得突然,太子殿下雖英明,但畢竟……御政一脈更是陛下心血所繫,只望……只望能延續下去。”
他擔心的不僅僅是自己的前程,更是他們這個依託於皇帝改革而崛起的新興官僚群體的未來。
司汝霖沉默片刻,緩緩道:“做好分內事,靜觀其變吧。陛下……或許另有深意。”
他畢竟侍奉皇帝多年,對皇帝深沉莫測的心思體會更深,隱約覺得此事或許並非表面看起來那麼簡單,但沒有任何證據,他也不敢妄加揣測……
帝國的舵輪,暫時離開了那雙他們熟悉且畏懼的巨手,駛入了一片迷霧之中,前方是風平浪靜,還是暗流洶湧,無人知曉。
整個大明朝的神經,都因皇帝的一次“稱病不朝”而悄然繃緊。
而這緊繃的寧靜之下,各方勢力都在小心翼翼地觀察、試探、等待著……
第1239章 微服私訪 5
七日之後,第二次朔望大朝會。
皇極殿內,氣氛比上一次更加壓抑和詭異。
官員們列班站定,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依舊空懸的九龍寶座,以及御階下那張屬於太子的座椅。
許多人的臉色比七天前更加憔悴,眼下的烏青顯示著他們連日來的憂思難眠。
太子朱常澍準時出現,依舊坐在那張椅子上。
他的表情似乎比上次更加沉靜,甚至帶著一絲刻意維持的平淡。
“有本啟奏,無本退朝——” 陳矩那略顯沙啞的聲音在殿中迴盪,似乎也少了幾分往日的底氣。
這一次,出列奏事的官員明顯少了,即便有,所奏也多是些不甚緊要的例行公事。
更多人的注意力,顯然不在這些政務本身。
終於,一位都察院老御史忍不住出列,手持玉笏,聲音帶著激動和懇切:“殿下!臣等連日來上呈問安陛下之奏本,皆如石沉大海,未見任何批示,亦無陛下隻言片語傳出。臣等憂心如焚!”
“敢問殿下,陛下龍體究竟如何?”
“可否容臣等前往乾清宮外,叩請聖安?”
此言一出,立刻引來一片附和之聲。
不少官員紛紛出列,言辭懇切,甚至帶著哭腔,無非是表達對皇帝病情的極度擔憂,請求面聖或至少得到確切訊息……
朱常澍端坐不動,待眾人情緒稍平,才緩緩開口,聲音平穩得聽不出絲毫波瀾:“父皇需要靜養,太醫再三叮囑,切忌打擾。”
“諸卿的忠心與擔憂,孤已深知,並會轉達父皇。”
“然,父皇既將國事託付於孤,孤便需以父皇龍體為重,以社稷安穩為重。所有問安奏本,暫留中不發,以免擾了父皇清靜。至於面聖叩安……暫無必要。”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下方一張張或焦慮、或疑惑、或失望的面孔,繼續說道:“諸卿皆是我大明股肱之臣,當此之時,更應各安其位,恪盡職守,將分內之事料理妥當,使父皇無後顧之憂,方為真正的忠君愛國。若因揣測聖躬而致政務懈怠,豈非本末倒置?”
這番話,道理上無可指摘,態度上溫和卻堅決,直接將所有請求探視和追問的路徑都堵死了。
他沒有給出任何關於皇帝病情的新資訊,反而強調了一切照舊、各司其職的原則。
然而,這種“一切照舊”在官員們看來,恰恰是最大的不尋常!
皇帝連續兩次大朝會不露面,所有問安奏疏留中不發,嚴禁探視……這重重跡象疊加起來,只指向一個讓他們不願相信卻又無法不擔心的可能性。
陛下的病,恐怕比想象中還要嚴重!
甚至……可能已經無法視事?
一股更深的寒意,伴隨著無聲的恐慌,在百官心中蔓延開來。
一些老臣已然紅了眼眶,強忍著才沒有在朝堂上失態。
連首輔司汝霖和次輔孫承宗,在低頭聽旨時,眉頭也鎖得更緊了。
太子越是平靜,越是諱莫如深,他們心中的不安就越是強烈。
這大明朝的天,似乎真的被濃重的陰雲徽至恕�
就在北京城內的朝堂被焦慮徽种畷r,京畿保定府轄下的一處普通村落外,卻是另一番光景。
夏日的陽光灑在一片綠意盎然的田疇上,遠處是起伏的丘陵。
一條土路旁,有個簡單的農家院落,幾間土坯房,圍著竹籬。
院子門口,停著一輛看起來雖不華麗卻十分結實寬大的馬車,十幾匹駿馬拴在旁邊的樹蔭下,悠閒地打著響鼻。
幾名做尋常護衛打扮、但眼神精悍的漢子,看似隨意地散佈在院落周圍,實則將內外動靜盡收眼底。
離此院約三十里外,有一隊喬裝改扮的逡滦l暗哨,後方五里處,還有另一隊。
真正隨身護衛在核心區域的,就是這十幾名頂尖高手。
院內,樹蔭下,朱翊鈞穿著一身靛藍色的棉布直裰,如同一個尋常的富家老翁,坐在一個小馬紮上。
他身旁,同樣穿著普通綢緞衣衫的朱由校,正好奇地打量著這個農家小院。
一個皮膚黝黑、滿臉褶子的老農,正熱情地用粗陶碗給他們端上涼白開。
“老丈,叨擾了。”朱翊鈞接過碗,語氣溫和。
“哎呀,貴客說的哪裡話!路過咱這兒,喝碗水算個啥!”老農嗓門洪亮:“咱這窮鄉僻壤的,也沒啥好招待的。”
朱翊鈞笑了笑,目光掃過院子裡跑鬧的幾個光屁股小孩,問道:“老丈,家裡幾口人啊?看這光景,人丁興旺啊。”
提到這個,老農臉上笑開了花,掰著手指頭算道:“不瞞您說,咱家現在可是四代同堂咧!俺爹前年走了,現在家裡是我、還有俺婆娘、兒子、兒媳婦,還有俺那大孫子跟他媳婦兒!您瞅見沒,院裡跑的那仨小子,都是俺重孫!還有四個重孫女,在屋裡頭她娘看著哩!”
“哦?這麼多孩子,負擔可不輕吧?”朱翊鈞故作驚訝。
這個老農,正是萬曆十五年被朱翊鈞請進宮裡面用膳的老者兒子。
“嘿!您老這可就外行啦!”老農一臉得意:“現在這年頭,跟以前可不一樣嘍!當今聖天子在位,那是真替咱們小老百姓著想啊!家裡添丁進口,非但不是負擔,還是好事哩!”
他湊近了些,壓低了些聲音,彷彿分享什麼秘密似的:“咱家就是因為孩子生得多,縣裡頭的老爺們還給免了十五年的徭役哩!從現在開始,到萬曆五十五年,咱們家都不需要給官府幹活了。”
“前些年官府清丈土地,還給咱多分了十幾畝地!雖然是租種官田,但那租子低啊!趕上好年景,交了租子,剩下的糧食足夠一大家子嚼穀,還能攢下幾個錢給小子們將來娶媳婦兒咧!”
朱翊鈞聽著,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緩緩點頭:“原來如此。看來當今陛下,確實是仁政啊。”
“那可不!”老農一拍大腿,聲音又揚了起來:“俺爹在世的時候常唸叨,說萬曆十年以前,那日子過得緊巴巴的,誰敢生這麼多娃?養活不起啊!可現在不一樣了!朝廷鼓勵生養,生了娃,官府有獎勵,還能免役分地!咱莊戶人家,圖個啥?不就圖個人丁興旺,家裡熱鬧,地裡頭有幹活的人嘛!”
他指著遠處綠油油的田地:“您瞧瞧,這十里八鄉的,哪家不是好幾個娃?以前荒著的地,現在都開出來種上莊稼了!”
“俺聽說啊,咱們大明現在的人口,海了去了!得有好幾萬萬!都是年輕人,都是娃娃!這世道,有奔頭!”
老農的話語樸實,卻充滿了對當下生活的滿足和對未來的憧憬。
他並不知道,眼前這個聽他侃侃而談的“老翁”,正是他口中那位施行“仁政”的“聖天子”。
朱由校在一旁聽得入神,他自幼長在深宮,雖然也讀聖賢書,學治國策,但如此真切地聽到一個普通農夫講述政策帶來的切身變化,還是第一次。
他看向皇爺爺,只見朱翊鈞眼神溫和,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靜靜地聽著,偶爾喝一口碗裡的涼水,彷彿在品味著這世間最甘醇的美酒……
第1240章 微服私訪 6
在農家小院歇息片刻,飲罷涼水,朱翊鈞祖孫二人婉拒了老農留飯的盛情,登上了馬車。
馬車緩緩啟動,離開了這片充滿生機的田莊,沿著土路,向著記憶中的腰山鎮方向行去。
車廂內,陳設簡潔卻舒適,鋪著軟墊,設有小几。
朱翊鈞靠在車廂壁上,微閉著雙眼,似乎在小憩,又似乎在回味方才那老農的話語。
朱由校則依舊有些興奮,他看著窗外不斷後退的田野、村莊和勞作的農人,這一切對他而言都無比新鮮。
“校哥兒,”朱翊鈞忽然開口,聲音帶著一絲旅途的慵懶,“方才那老農所言,你都聽進去了?”
朱由校連忙端正坐姿,恭敬答道:“回皇爺爺,孫兒都聽著呢。那老農說,因為家中人丁興旺,便得了朝廷免役、分地的恩賞,言語間對……對朝廷,對皇爺爺,滿是感激。”
朱翊鈞緩緩睜開眼,目光深邃:“朕這些年,輕徭薄賦,鼓勵生育,清查田畝,抑制兼併,所為者,便是讓這天下百姓,能如這老農一般,覺得日子有奔頭,覺得這大明的天下,是他們的依靠,而非負擔。”
“人口滋生,田畝墾闢,府庫充盈,邊疆穩固,此乃國本。”
“你可知,為何朕要帶你出來,看這田舍,訪這市鎮?”
朱由校思索片刻,謹慎答道:“孫兒以為,皇爺爺是要孫兒親眼看看,書本奏章之外的民間實情,知曉朝廷政令在地方是如何施行的,百姓又是如何生活的。”
“你說對了一半,民為邦本,本固邦寧,這是大道理,可朕今日帶著你,外出,還有著一層深意。”
“你今年就要去南洋府了,日後,咱們爺孫兩個見面的機會,也少了很多,帶著你多看看故土,你要這輩子都記得,你是從哪裡走出去的。”
“這裡是你的根…………”
朱由校鄭重地點了點頭:“孫兒謹記皇爺爺教誨。”
馬車不疾不徐地前行,窗外是北國夏日廣闊的平原景象。
約莫一個多時辰後,前方漸漸出現了更為密集的屋舍,人煙也稠密起來,遠遠能望見一片規模不小的市鎮輪廓。
“皇爺,腰山鎮到了。”車轅上,扮作車伕的護衛首領低聲稟報。
朱翊鈞掀開車簾一角望去。
只見眼前的腰山鎮,比之三十年前記憶中的模樣,已然大不相同。
鎮子規模擴大了許多,青磚灰瓦的房屋鱗次櫛比,街道也顯得更為寬敞平整。鎮口車馬行人絡繹不絕,販夫走卒的吆喝聲、車軸轆轆聲、各地口音的交談聲混雜在一起,顯得熱鬧而富有生氣。
店鋪門口的布幡招牌迎風招展,綢緞莊、雜貨鋪、酒肆、茶樓一應俱全,顯出一派繁華富庶的景象。
然而,這繁華之中,卻帶著一種陌生的氣息。
朱翊鈞的目光緩緩掃過鎮口的石板路,掠過那些熙攘的人群,試圖尋找一絲熟悉的痕跡。三十年前,他就是在這裡,脫離了南巡祭祖的大部隊,微服私訪,於這市井之中,遇到了當地的惡霸般的保長李牧之。
那時的腰山鎮,雖也熱鬧,卻更多是鄉野集市的質樸,哪有如今這般近乎縣城的規制與氣象…………
“下車走走吧。”朱翊鈞吩咐道。
馬車在鎮外一處僻靜地方停下。
朱翊鈞與朱由校下了車,隨行的十幾名護衛也立刻散開,有的在前引路,有的在後跟隨,有的則混入人群,看似隨意,實則將祖孫二人牢牢護在中心,所有可能接近的危險角度都被無形地封鎖。
他們眼神銳利,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全身肌肉緊繃,隨時可以應對任何突發狀況。
朱翊鈞今日依舊穿著那身靛藍色棉布直裰,朱由校則是一身月白色的綢衫,兩人走在人群中,如同一位帶著孫兒遊歷的尋常富家翁,並不十分扎眼,但那份久居人上、不經意間流露的氣度,仍讓一些精明的行商小販多看了兩眼。
走在青石鋪就的街道上,聽著南北口音的叫賣,看著琳琅滿目的商品,朱由校目不暇接,顯得十分好奇。
他走到記憶中的位置,那裡原來是一家驢肉火燒店,現在卻變成了生意興隆的綢布店,掌櫃的正熱情地招攬著客人……
三十載光陰,足以改變太多。
他在鎮上並未停留太久,隨意看了看,給朱由校買了些當地的特色小吃,便示意返回。
登上馬車前,朱翊鈞最後回頭望了一眼這喧囂的市鎮。
他輕輕嘆了口氣,轉身進入了車廂。
馬車再次啟動,沿著官道,繼續向南駛去。
車廂內,朱由校似乎察覺到了皇爺爺情緒的低落,乖巧地沒有多話,只是默默吃著剛才買來的糖人。
朱翊鈞靠在軟墊上,閉目養神,腦海中卻思緒萬千。
從方才腰山鎮的繁華,聯想到如今龐大的帝國。
自他登基至今,已近四十年。
這四十年,是大明急劇擴張和變革的四十年。
據戶部最新統計,在持續鼓勵生育、穩定內部的政策下,加之海外糧食源源不斷的往本土咻敚|東地區的紅薯作物更廣泛的推廣,沒有太大糧食壓力的大明在籍人口已突破三萬萬人,戶數超過一萬萬戶。
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數字,意味著龐大的人力資源,也意味著對土地、資源和治理能力的巨大考驗。
北方傳統農耕區,如北直隸、山東、河南、山西等地,人口尤為稠密,雖經多次組織移民實邊,如遷往遼東、漠南、西域,但故土難離的觀念根深蒂固,除非遇到特大天災或活不下去的窘境,多數百姓寧願在本地擁擠,也不願輕易冒險遠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