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在北京城時,他是謹小慎微、遠離權力核心的康王,很多時候無需他動腦,也輪不到他動腦。
而如今,在這遙遠的南洋,他是說一不二的藩王,是這盤複雜棋局的執棋者之一。
每一個決定,都可能影響萬千生民的命撸绊懰斐B暹@一脈未來的興衰。
然而,在他那看似平靜的眼眸深處,一絲銳利的光芒一閃而逝。
被動承受命叩臅r代已經過去,現在,是他主動為自己謩澋臅r候了。
這南洋關乎權力的棋局,他既然已經坐下,便絕不會輕易離席……
陳平離開了康王府,並未返回驛館,而是乘坐馬車穿行在南洋城華燈初上的街道上。
南洋的夜晚比北京城來得更急,空氣中依舊殘留著白日的溼熱,夾雜著香料、海腥和各種熱帶花朵混合的複雜氣味。
馬車七拐八拐,來到了一座位於城南富人區、門庭並不顯赫但守衛森嚴的府邸前——張府……
門房顯然認得他,並未多問,徑直引他入內。
穿過幾重庭院,來到一處書房外。
書房內燈火通明,隱約可見一個略顯富態的身影正伏案查閱賬冊。
“東家,陳大人到了。”門房通傳後便悄然退下。
陳平整理了一下衣冠,邁步進入書房。
書案後,一位年約四旬、面容圓潤、眼中透著商賈特有的精明與謹慎的男子抬起頭,正是皇家商號總商、實際掌控著大明海外貿易龐大網路的張丁徵。
“回來了?”
張丁徵放下手中的毛筆,靠向椅背,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坐。說說吧,咱們康王殿下,對那份‘薄禮’,是何反應?”
第1174章 南洋行……10
陳平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半個屁股,臉上難掩得意之色。
“張兄,殿下看了那圖冊,初時沉默,細細翻閱良久,合上之後,只說了六個字——‘此物,甚好。爾等,用心了。’”
他將朱常洛的神態、語氣,乃至摩挲書冊的小動作都仔細描述了一遍,最後補充道:“殿下還特意讓人將圖冊置於書房案頭,並言道日後在南洋,或有借重之處。”
張丁徵聽完,圓潤的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書案上輕輕敲擊著,喃喃道:“用心了……嗯,要的就是康王殿下覺著咱們用心。”
“這第一步,算是走穩了。”
陳平見狀,心中更是安定,但隨即又升起一絲疑惑,他忍不住問道:“張兄,我有一事不明。”
“既然此物如此重要,又能得康王如此看重,為何你不親自前去獻上,反而讓我代勞?”
“你若親自出面,豈不更能顯示找猓俊�
張丁徵聞言,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些,變得有些意味深長,他壓低聲音道:“陳兄,你有所不知。”
“康王府雖遠在南洋,但這上上下下,難道就都是康王自己的人?”
“未必沒有京裡某些人的眼線。我若此刻急吼吼地親自跑到康王面前獻寶,訊息一旦傳回北京,落到太子殿下或者陛下耳中,他們會怎麼想?”
“會不會覺得我張丁徵急著攀附南洋康王,甚至……輕視東宮?”
陳平聽完,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張兄顧慮的是,這確實是個道理。身處你我之位,不得不謹慎。”
說完之後,陳平總感覺有些不對勁。
而後,猛地看向張丁徵:“不對啊,這不對啊,你怕被指為‘輕視東宮’,難道我就不怕了嗎,以後回國還怎麼在朝堂上立足嗎,還怎麼升官加爵啊。”
“升官加爵?”張丁徵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忍不住嗤笑一聲,帶著幾分同病相憐的意味看著陳平:“陳兄啊陳兄,你我在官場上是個什麼根基,你心裡還沒數嗎?”
“你我是兩榜進士出身嗎?”
“不是!咱們的官身,說好聽點是陛下特簡,說直白點,就是無根浮萍!指著循資排輩,在翰林院、都察院那幫清流眼裡,咱們算哪根蔥?”
“回去了,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在某個清水衙門混吃等死,你還想著衣暹鄉,在朝堂上呼風喚雨?”
“話又說回來了,你現在是駐英大使,以大使的身份,在新藩王就藩時前去道賀,合乎情理,任誰也挑不出太大毛病。”
“幾個西洋使節不也去了嗎?你混在其中,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就算東宮太子殿下那邊知道了,也不會過於在意。”
陳平被他說得有些悻悻,但也知道這是實話,也不在這個問題上發難了,不過,還是下定決心,以後跟自己這個昔日的老東家共事,還是要多幾個心眼。
實際上,陳平是一個聰明人,不過,這次張丁正先手,他沒有想那麼多。
“陳兄,準備什麼時候返回英格蘭。”
“我準備六日後動身,返回英格蘭。”
“六日後?你本就再這裡耽誤了數日,這再呆六日,不會誤了陛下的差事吧。”
陳平聞言,一臉難以置信地看向張丁徵,語氣帶著明顯的詫異:“張兄?!你……你難道不知道六日後是什麼日子?”
張丁徵被他問得莫名其妙,眨了眨眼:“什麼日子?莫非南洋有什麼特殊節慶?”
陳平以手扶額,簡直無語:“我的張大人啊!”
“六日後,是王尚書主持祭奠張文襄公的日子啊!我身為朝廷使節,於情於理,都應當陪同前往祭奠!”
“你……你竟把這事給忘了?”
“張文襄公……祭日……”張丁徵喃喃重複了一遍,猛地一拍腦袋,臉上瞬間堆滿了尷尬和懊惱:“哎呀!你看我這腦子!忙糊塗了,忙糊塗了!這幾日淨琢磨著康王和生意上的事,竟把……竟把家父的忌辰給忘了!”
“罪過,罪過,晚上要給家父上幾炷香……”
陳平看著他這副模樣,真是又好氣又好笑,追問道:“那……張兄,此次祭奠,你總該一同前去吧?”
張丁徵臉上的尷尬之色更濃,他搓了搓手,無奈地苦笑道:“陳兄,我……我去不了啊。”
“為何?”陳平不解:“那可是你老漢啊……”
張丁徵壓低了聲音,嘆了口氣說道:“我給朝廷的報備,此刻人應該在呂宋處理商號事務,根本不在南洋!”
“我若是突然出現在我爹的祭奠上,豈不是明擺著告訴朝廷,我擅離職守,私下跑到南洋來了?”
“而且還在這個敏感時刻與康王殿下同處一地?”
“我怕太子殿下會多想啊。”
“陳兄,祭奠之事,就勞你代我,向王尚書多致意,向家父……多磕個頭了。南洋這邊,咱們的‘路’才剛剛開始,後面該如何走,還需從長計議。”
…………
南洋總督府大堂內,燈火通明,氣氛嚴肅而忙碌。
大大小小的箱欢逊旁诶认拢臅妇碚诒淮虬b箱,僕役們穿梭不息,一派即將搬遷的景象。
大堂之上,南洋總督葉夢熊端坐主位,他依舊穿著那身半舊的緋色官袍,面容因連日操勞而略顯疲憊,但眼神依舊銳利。
下首分兩列坐著南洋府的核心官員,以及各司主事、部分州縣的主官,文武兼備,濟濟一堂。
空氣中瀰漫著墨香、汗味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因搬遷而產生的塵埃氣息。
葉夢熊清了清嗓子,聲音帶著沙啞,卻清晰地傳遍大堂:“諸位,康王殿下已然就藩,王府也已初步落成。按陛下旨意及既定方略,我總督府不日即將啟程,遷往爪哇島東北部之新址。”
“今日召集諸位,便是最後議定搬遷細則,以及,明確日後與康王府權責劃分之界限,我們定下章程之後,後日,出發之前,本官去拜見康王殿下時,將我們商量的內容,予以奏稟……”
他話音剛落,李振宗便站起身來:“部堂大人,搬遷事宜,各司已基本準備就緒,舟船亦已排程停當,只待選定吉日便可啟摺!�
“只是……這日後與康王府的權責……下官愚見,是否應再行斟酌?康王雖尊,然南洋府乃朝廷直隸,賦稅、刑名、軍務,是否仍應由總督府統轄,僅按期向王府報備即可?”
他這話代表了相當一部分流官的想法,不願見到頭頂上突然多出一個實權藩王,分走他們手中的權力……
話音剛落,一位面容黝黑、身材魁梧的武官——南洋都指揮使便沉聲道:“李大人所言,末將以為不妥!康王殿下乃陛下親子,奉旨就藩,開府建衙,權同古之諸侯。”
“南洋既是陛下賜予康王之封土,則境內軍政大事,理應由王府統籌,總督府當盡力輔佐,而非分庭抗禮!否則,政出多門,這不亂套了……”
南洋的軍事部門,大多出自福建,包括士兵,將領。
而這個魁梧的武官,曾做過劉王妃父親,劉鶴的參將,與劉鶴關係極好。
也曾經參爪哇島之戰,他是較早一批來南洋的將領,於公更傾向於認同藩王的權威,與私,更應該幫康王說話……
第1175章 南洋行……11
都指揮使那番傾向於王府的言論,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一塊巨石,頓時在武官佇列中激起一片附和之聲。
“王都司所言極是!南洋情況特殊,非中原腹地可比,正需一位強權親王坐鎮統籌,方能令行禁止!”
“正是此理!若軍政令出多門,遇有土人叛亂或西洋人挑釁,到底是聽總督府的,還是聽王府的?貽誤戰機,誰人能擔待得起?”
“末將等久在南洋,深知此地治理,非強力不可為!康王殿下身份尊貴,正可凝聚人心,震懾四方!”
這些出身福建、多年在南洋征戰或駐守的將領們,無論是出於對劉鶴舊部的香火情誼,還是基於對南洋複雜局面的實際認知,都更傾向於一個權力集中、決策高效的統治核心,而康王無疑是這個核心的最佳人選。
反觀文官佇列,則顯得沉默和糾結許多。
李振宗等官員面面相覷,表情各異。
他們何嘗不知南洋與本土情勢迥異?
他們大多來自福建、廣東,本身就是開拓政策的受益者和執行者,深知在這片新土上,很多時候不能完全照搬內地的治理模式。
冥冥之中,他們也明白,皇帝陛下將康王封建於此,絕不僅僅是給個虛名,必然寄予了實權統治的期望。
但……將握在自己手上,這麼多年的權力,移交出去一部分,多少有些心不甘。
李振宗深吸一口氣,再次站起身,這次他的語氣更加懇切,帶著一種為大局著想的姿態:“總督大人,王都司及諸位將軍所言,固然是出於穩定南洋的考量,下官亦深以為然。”
“康王殿下尊貴無比,我等身為臣子,自當盡心輔佐,豈有掣肘之理?”
他話鋒一轉,繼續說道:“然而,下官所慮者,乃是一個‘緩急’與‘時機’的問題。”
“不是不交,而是要緩緩地交,不能急……”
“康王殿下初來乍到,舟車勞頓,對南洋之風土人情、政務軍務之千頭萬緒,尚需時間熟悉。而若此時便將諸多權責一併交付,殿下日理萬機,萬一有所疏漏,或是被下面的人矇蔽,反而落了下乘……”
他看了一眼周圍的文官同僚,得到了一些鼓勵的眼神,便放大了一些聲音:“況且……下官素聞康王殿下雅好清靜,頗有世宗皇帝遺風。這治理藩國,乃是極其繁瑣勞心之事,殿下是否真有此意願……”
“我等亦不敢妄加揣測。不如……暫緩一二年,待殿下熟悉情況,亦明確表達了治理意願後,再行逐步移交權責,豈不更為穩妥?”
“眼下,總督府及各司仍可按舊例執行,定期向王府稟報,既全了禮數,也不耽誤實務。”
他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看似處處為康王考慮,實則核心就一個字——拖。
用“需要熟悉情況”和“可能不願管事”作為理由,試圖延緩權力交接的過程。
“李大人所言有理!”
“是啊,殿下初來,總需時間適應。”
“政務繁雜,若倉促交接,恐生混亂。”
文官佇列中,不少人紛紛出言附和。
他們並非要對抗皇帝旨意,而是本能地試圖維護現有體系的咿D和他們手中的實務權力,希望能有一個更長的過渡期,甚至期待那位“好修道”的康王真的對俗務不感興趣。
武將那邊則明顯流露出不滿之色,但一時也不好直接反駁李振宗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葉夢熊端坐其上,將文武雙方的神色盡收眼底。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無形的對立情緒正在滋生。
文官們的掙扎在他的預料之中,畢竟誰都不願輕易放棄經營已久的權力……包括他自己……
然而,葉夢熊的政治智慧告訴他,絕不能陷入這種“緩急”之爭的泥潭。
這種爭論可以無休無止,只會加劇文武矛盾,給未來的治理埋下隱患。
皇帝的決定是明確的,封建康王並賦予實權是既定國策,他作為總督,首要任務是確保這一國策的平穩落地,而不是糾結於過渡期的長短……
他必須一錘定音,定下一個不容置疑的基調。
想到這裡,葉夢熊不再猶豫,他輕輕咳嗽一聲,聲音不大,卻帶著總督的威嚴,瞬間壓下了所有的議論聲。
“李大人及諸位所慮,不無道理。”
“然,陛下封建康王於南洋,乃深思熟慮之國策,非一時權宜之計!殿下是否熟悉政務,是否樂於親政,此乃殿下之事!”
“我等身為臣子,唯有恪盡職守,盡心輔佐,豈能因揣測上意而延誤國策施行……”
他的目光掃過文官佇列,帶著不容置疑的壓力:“權責劃分,必須明晰,且需即刻遵循!”
“此非爭權,乃是明確各自職分,以便各司其職,高效咿D!若因權責不清導致政令不暢,貽誤時機,這個責任,誰也擔待不起!”
他不再給文官們掙扎的餘地,直接開始框定核心原則:“賦稅之權,依陛下明旨,王府留三,七分歸國。然稅制、徵收、管理,仍由總督府執掌,不過賬冊需王府派人監督,允定期抽查……”
“南洋之事依大明律行事!此乃底線,無需再議!王府可派員觀摩、稽核,但流程須遵朝廷法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