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頭李三
又沉默了片刻,朱常澎覺得不能再拖,便放下筷子,正色道:“大哥,我此來,是奉了父皇口諭。”
朱常洛和劉王妃聞言,都停下了動作,看向他。
朱常澎繼續道:“父皇感念日前蕩平倭寇之大捷,又因夜夢世宗皇帝,心有所感,決定遣我代其前往永陵,祭告世宗皇帝在天之靈,稟明倭患已平之事。父皇特意囑咐,讓大哥你與我同往。”
朱常洛聽完,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眼神更加幽深了些。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用一種聽不出喜怒的語調緩緩說道:“父皇……真是用心良苦啊。如此光宗耀祖的大事,還能想起我。”
“只是,父皇也不想想,世宗皇帝他老人家在天有靈,想不想看到我這個……嗯,不對,弄不好世宗皇帝,還真的想看一看我呢。”
“我此去,是去永陵,大哥此去,要所有陵寢能祭拜一番。”
“‘哎呀,你要說,世宗皇帝看到我會欣慰,我還信,可是列祖列宗看見我,非但沒感到欣慰,反而氣得……罷了罷了,太子既傳旨,臣,遵旨便是。”
朱常澎聽得尷尬,只能訕訕道:“大哥言重了,父皇也是念及骨肉親情……”
朱常洛卻不接這話茬,重新拿起筷子,夾了一箸菜,彷彿自言自語般低聲道:“吃飯,吃飯,天大地大,吃飯最大。正好我也有一番委屈,給祖宗們說一說……”
第1113章 太子祭祖,帶上老大去告狀 3
朱常洛那句“正好我也有一番委屈,給祖宗們說一說……”
聲音不高,卻像根針似的紮在膳廳略顯凝滯的空氣裡。
朱常澎聞言,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努力擠出一個更溫和的表情,帶著幾分勸誡,低聲道:“大哥,慎言。”
“祭陵可是大事,規矩大,隨行的禮部、鴻臚寺官員,還有那麼多眼睛盯著呢。”
“要是有什麼不好的話傳到父皇耳朵裡,難免會責怪的啊。”
朱常洛抬起眼皮,斜睨了弟弟一眼:“太子放心,不會讓你為難,我到時候就說一些心裡話,不會讓其他人知道的。”
說完之後,他拿起湯匙,慢悠悠地攪動著碗裡的羹湯,淡淡道:“吃飯。”
朱常澎幾次想找些輕鬆的話題,都被朱常洛不鹹不淡地擋了回來。
劉王妃更是謹守婦道,幾乎不再開口,只是偶爾為兩人佈菜。
好不容易捱到膳畢,宮女撤下殘席,奉上清茶。
朱常澎知道再待下去也是無趣,便起身告辭:“大哥,長嫂,時辰不早,我就不多打擾了。祭陵之事,具體章程申閣老那邊擬定後,會派人通知府上。大哥提前有個準備便是。”
朱常洛也站起身,依舊是那副疏離的模樣:“有勞太子殿下親自跑一趟傳旨,臣,恭送殿下。”
朱常澎心拱拱手,在侍從的簇擁下離開了王府。
送走太子,王府內重新安靜下來。
朱常洛站在前廳門口,望著門外沉沉的夜色,臉色晦暗不明。
劉清婉輕輕走到他身邊,柔聲道:“殿下,夜裡風涼,回屋吧。”
回到內室,屏退了左右。
劉清婉為他斟了杯熱茶,遞到他手中,聲音依舊溫柔,卻帶著一種不同於尋常閨閣女子的鎮定:“殿下何必如此悲觀。妾身倒覺得,去南洋就藩,是件好事。”
“好事?”朱常洛抬眼看向她。
“嗯。”劉清婉在他身旁坐下,輕聲道,“殿下可知,妾身父親常年駐守南洋,對海外諸藩情形頗為了解。”
“他曾與妾身說過,那爪哇……雖被視為煙瘴之地,遠在海外,但物產豐饒,土地肥沃,絕非不毛之所。”
“島上已有不少前宋、本朝移民,並非蠻荒無人。且地處東西洋交匯之要衝,若能用心經營,未必不能成就一番事業。”
她頓了頓,觀察著朱常洛的神色,繼續道:“陛下讓殿下就藩於此,雖有……雖有考量,但未嘗不是給了殿下一個遠離京師是非,另闢天地的機會。”
朱常洛聽著妻子的話,眼神微微閃動,但依舊嘴硬:“說得輕巧,那等蠻荒之地,瘴癘橫行,另闢天地,只怕艱難啊……”
劉清婉忽然低下頭,臉頰泛起一絲紅暈,聲音更輕了些:“只要殿下振作,夫妻同心,再苦再難的地方,也能變成家園。況且……況且我們並非只有兩人前去。”
“不是兩人?”朱常洛一時沒反應過來。
劉清婉抬起頭,眼中帶著羞澀與一絲初為人母的喜悅光芒,手不自覺地輕輕覆上小腹,聲如蚊蚋:“今早請了太醫來請平安脈……太醫說,妾身……妾身已有一個多月的身孕了。妾身本想等胎象再穩些告訴殿下……”
“什麼……”
朱常洛猛地站起身,手中的茶盞差點摔落,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劉清婉,又驚又喜,聲音都帶著顫音:“清婉,你……你說的是真的?我們有孩兒了……”
劉清婉紅著臉,肯定地點了點頭。
巨大的喜悅瞬間衝散了朱常洛心頭的陰鬱。
“好!好!太好了!這是天大的喜事!我……我要當父親了!”
“你說得對!南洋就南洋,爪哇就爪哇!為了你和孩兒,我也定要闖出一片天地來!讓……讓所有人都看看!”
他眼中重新燃起了鬥志。或許,遠赴海外,對他,對他的小家而言,真的是一個新的開始。
與此同時,朝廷正式昭告天下的平倭捷報,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的漣漪迅速擴散至帝國的每一個角落,在不同的人群中引發了截然不同的反響……
與別處的歡騰相比,北京城內的軍戶聚居區,氣氛則更為複雜,喜悅中摻雜著更具體的期盼和牽掛。
“聽說了嗎?倭國平了!京營禁軍的弟兄們要回來了!”
“真的?王二狗他爹就在戚大將軍麾下,這都出去一年多了!”
“可不是!告示上都說了,大軍不日即將凱旋!這下好了,咱家的頂樑柱要回來了!”
“阿彌陀佛,菩薩保佑!我家那小子總算能全須全尾地回來了……”
巷口樹下,幾個婦人聚在一起,一邊做著針線,一邊激動地議論著,臉上洋溢著發自內心的笑容和如釋重負的輕鬆。
她們的丈夫、兒子多在京營服役,此次跨海東征,雖然捷報頻傳,但刀劍無眼,誰能不擔心?
如今戰事結束,意味著親人即將歸來,這比任何空洞的捷報都更讓她們感到踏實和喜悅。
一個半大的小子興奮地跑來跑去,嚷嚷著:“我爹要回來了!我爹是打倭寇的大英雄!”
與北方軍戶的質樸期盼不同,在京師酒樓府的一場文會上,一群身著瀾衫、意氣風發的年輕官員和科舉新銳們,正圍繞著這場大捷,暢談著他們對未來的憧憬。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氣氛熱烈。
一位剛從翰林院散館、分配到六部觀政的新科進士,滿面紅光地舉杯道:“諸兄,共飲此杯!慶賀我皇明王師,蕩平倭寇,靖清海疆!此乃千古未有之武功啊!”
眾人紛紛舉杯應和。
另一位略顯清瘦的御史接過話頭,語氣中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更重要的是,此戰畢,東南再無大患,朝廷每年投入軍中的數百萬兩餉銀,這無底洞總算可以填上了!自此,國家重心,當由武功轉向文治!”
“張兄所言極是!”
旁邊一人擊節讚歎:“陛下聖明,削平外患,正該與民休息,大興文教!”
“想想看,我大明如今戶籍已有萬萬之數,若能偃武修文二十載,不,哪怕只有十載!”
“輕徭薄賦,勸課農桑,興修水利,廣開科舉……屆時倉廩足而禮義興,百姓安居樂業,文風鼎盛,遠超漢唐盛世,指日可待……”
“哈哈哈,劉兄說得對!往後,正是我輩讀書人大展拳腳之時!”
“天下承平,文治光華,方是正道!”
這些年輕的文官們,沉浸在“文治盛世”即將到來的美好想象中。
他們看到了戰爭結束帶來的財政寬鬆和政治空間,認為這是推行儒家理想、實現個人政治抱負的絕佳時機。
至於那遙遠的、剛剛被征服的倭國該如何治理,那些跨海征戰的將士們後續的安置與封賞,似乎並不在他們此刻興奮討論的核心範疇內。
一種過於樂觀的、認為“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後便可專心內政的氛圍,開始在部分文官體系中瀰漫開來……
第1114章 太子祭祖,帶上老大去告狀 4
此次大明朝對於倭國的跨海征戰。
付出的代價,非常龐大。
但收益,影響也是極其深遠的。
在海上的敵人,百年間,也就只有南方了。
民間,朝堂,對於這場勝利的看法,朱翊鈞也從各個渠道得知。
乾清宮中。
朱翊鈞正在聽著逡滦l指揮使張國之的奏陳稟告。
說起來,張國之,現在可以說是大明朝逡滦l系統中一個傳奇的存在。
從隆慶六年當上逡滦l指揮同知,實際掌控逡滦l以來,到此時,逡滦l系統已經在他的手上二十五年了。
這是逡滦l自誕生以來,都未曾出現過的事情。
逡滦l在這麼多年的時間中,真正的變成了一個有系統性的情報組織。
張國之也從三十歲出頭的壯小夥子,變成了五十來歲的中老年人。
他講述完了各朝廷大員對於倭國戰事結束最新動向之後。
便候在一旁。
實際上,這個時候,不管是民間,還是朝堂的官員,都有著非常強大的厭戰想法。
而這戰事剛剛結束,朝中便有不少的官員們集合在一起,想著儘早結束,對倭國的巨大投入。
朱翊鈞靠在龍椅的椅背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溫潤的玉石扶手,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峭:“呵……馬放南山,刀槍入庫?仗剛打完,倭國那片土地上,硝煙未散,人心未附,如何治理尚在未定之天,他們倒好,已經在盤算著如何將那海量的軍費挪作他用,暢想什麼‘文治盛世’了?”
他微微直起身,目光如電,掃過御案上那些關於倭國善後的奏章草案,語氣中帶著明顯的譏諷與不滿:“朕耗費無數錢糧,犧牲眾多將士,好不容易將這百年禍患犁庭掃穴,打下來的難道只是一片需要年年倒貼銀子的廢墟嗎?”
“若不能將其真正納入王化,使其成為大明屏藩,未來能反哺中樞,那朕這番心血,豈不是白費了?”
張國之低著頭,恭敬地回應道:“陛下聖慮深遠。朝中諸公,或囿於書生之見,或急於彰顯文治之功,難免有些……急於求成。”
“民間厭戰情緒,亦是連年征戰後的常情,畢竟百姓求的,不過是個安穩。”
朱翊鈞哼了一聲,他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
這些年來,北擊蒙古,西征葉兒羌汗國,如今又跨海平倭,連年的軍事行動確實讓國家和民眾都承受了不小的負擔。
不僅如此,西南的半島,一直都沒有太平過,
現在的緬甸是真能打。
安南,加上大明朝的一幫小迷弟,都遏制不住。
雖然,直到此時,大明朝都沒有進軍半島的想法,可每年的糧食支援,武器支援,那可是實實在在存在的。
這跟當年支援朝鮮不一樣。
緬甸東籲王朝現在正是緬人最為強大的時期。
大明朝要是不給些好處,這些土司小迷弟,會選擇朝著緬甸投降。
不過,也是因為這十年間,在朱翊鈞的意志之下,此時的緬甸東籲王朝並沒有統一南北。
可以說,大明朝的東西南北,在過去的一年,都有戰事。
朱翊鈞也明白,這暴君的名頭,自己是背定了,甩都甩不掉,根本就不需要文官們抹黑了。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那股因文官們“短視”而升起的煩躁,沉聲道:“朕知道。所以,輪換駐軍之事,要儘快提上日程。”
“朕會讓戚繼光擬個條陳上來,第一批出徵的將士,當優先輪換回國休整、受賞。”
“調四川、湖廣等地尚未經歷大戰的衛所兵,逐步前往倭國接防。要讓將士們知道,朕不會讓他們永遠戍守在海外蠻荒之地。”
“陛下體恤將士,乃國家之福。”張國之適時地奉上一句。
朱翊鈞點了點頭,話鋒一轉,目光重新聚焦在張國之身上,帶著一種籌劃已久的銳利:“倭國新附,情況複雜。那些投降的大名、武士,表面順從,心底如何想,難以預料。”
“還有當地的豪族、百姓,語言不通,習俗各異。僅靠明面上的官府治理,只怕力有未逮,容易被矇蔽。”
他身體前傾,語氣變得鄭重:“張卿,朕有意,讓你在逡滦l體系內,另設一專門針對倭國及未來可能新附之地的機構。名稱嘛……就叫‘保密監’。”
張國之精神一振,凝神靜聽。
他知道,這是皇帝要對那片新土地施加更深層次控制的訊號。
朱翊鈞繼續闡述他的構想:“此保密監,設於倭國主要城埠,如京都、江戶等地。”
“它需具備雙重隸屬,一方面,受未來設立的倭國總督或巡撫節制,協助其穩定地方,探查不法,另一方面,其核心人事、機密情報,直接對你這個逡滦l指揮使負責,可密摺直奏於朕。”
他頓了頓,強調道:“它不僅僅是一個情報組織。”
“朕要賦予它更大的權責——獨立的司法審訊權,對涉及帜妗⑼〝场⒋笠幠r}亂等重大案件,有權直接緝拿、審訊,還要擁有一支獨立的武裝力量,規模要大,人員要精……”